既然身為琅琊公子榜的榜首,梅長蘇當然不僅僅是個幫會首領,更是有其他風雅的妙處。一路上經過的風景古跡、名勝典故他都瞭然於胸,講起來妙趣橫生,四野風光之美也由此平添了幾分。談到深處,幾人還不禁訝異地發現,論起政務經濟,他不輸給謝弼,談起詩文典章,他不亞於蕭景睿,連研究音律器樂,他也能讓京城裡出名的品曲高手言津豫甘拜下風,至於其他的天文地理,雜學旁收,更是讓人難窺其底限。沒過幾天,言津豫就開始感慨地說:「我以前一直以為景睿已經很完美了,可現在認識了蘇兄之後,才知道景睿在琅琊榜上只能排第二,實在是再正確不過了。」
他雖然說的坦白,不過梅長蘇一向給人的感覺是溫潤如玉,明明有天縱的才華與鋒芒,卻從不讓人覺得他咄咄逼人,故而蕭景睿絲毫沒有芥蒂,反而笑著道:「你今天才知道,人家琅琊閣主何等慧眼,什麼時候排錯過位置?」
「怎麼沒有?他這麼多年都沒把我排上榜,豈不是大錯而特錯?」
謝弼撲哧一聲笑道:「我看今年他把你排上榜,那才真叫大錯而特錯呢,估計現在後悔的連數銀子都沒力氣啦!」
「你就別提銀子啦,我一想起白送給琅琊閣的銀子就一肚子氣!」
「怎麼你也去琅邪閣上買答案了?」
「是啊。那一陣子不是在商量我跟長孫小姐的婚事嗎?我不太願意,所以就去了琅琊閣,問問他們我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麼樣兒的……」
「天哪,」聽到此處,連蕭景睿都不禁拍了拍額頭,「你這什麼爛問題,以為人家琅琊閣是算命的嗎?」
「我要是琅琊閣主,就定價九千萬銀子,把你嚇到北齊去不敢再回來!」謝弼也道。
「他倒是不黑心,只收了我一千兩,」言豫津把眉毛一豎,「可是答案太氣人了!」
「是什麼?」
「很簡潔的,八個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蕭景睿與謝弼一起捧腹大笑,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梅長蘇不太明白,追問了一句,蕭景睿忍著笑給他解釋道:「豫津從小就喜歡跟人家小姑娘廝混,所以京城裡大半的適齡小姐都跟他在一起折過青梅玩過竹馬,而他的身份你也知道,將來娶妻總逃不過要在這些大家閨秀裡挑,所以琅琊閣的這個答案,果然是跟往常一樣極為正確啊!」
「你們就使勁幸災樂禍吧,」言豫津哼了一聲,「等著瞧,我偏要擰著這股勁兒,非找個不是青梅竹馬的,然後上琅琊閣拆他們的招牌!」
「得得得,你就別做夢了,想要在貴族世家時找一個沒跟你青梅竹馬過的小姐,這事兒容易嗎?」
「我幹嘛非得在貴族世家裡找,貧寒人家就沒好女兒了嗎?」
「要娶平民,就算你願意,你爹娘答應嗎?皇后娘娘答應嗎?」
「他們要是不答應,我就威脅他們……」
「威脅他們什麼?」
「威脅他們說……如果不讓我娶我想要娶的姑娘,我就娶景睿給他們看!」
「喂,」蕭景睿哭笑不得,「你們倆人磨牙,別扯上我!」
「這個威脅好!」謝弼笑得眼淚都快出來,「只是白白便宜了琅琊閣,因為要論跟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景睿認了第二,誰敢認第一?」
「是啊,」言豫津故意用極為遺憾的語氣道,「為了不讓琅琊閣的答案成真,景睿,只好委屈你了,我們下輩子再續前緣吧……」
梅長蘇一直含笑看著他們廝鬧,此時見蕭景睿被氣得無語,不禁暗暗伸過手去,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走走走,我們離這兩個瘋子遠一點。」蕭景睿轉頭牽起梅長蘇的馬韁,帶著他一起走到了前面。
「啊,害羞啦害羞啦!我們蕭公子還是跟以前一樣開不起玩笑啊!」後面兀自還傳來言豫津爽朗的大笑聲。
「豫津真是可愛,有這種朋友一定很開心。」梅長蘇忍著笑道。
「呸,其實就是個沒臉沒皮的東西。」蕭景睿啐了一口,「瘋瘋顛顛的,誰都不願意理他。」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微微收淡了面上的笑意,低聲道:「但其實你很羨慕吧?」
蕭景睿一震,猛地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羨慕他的隨性,羨慕他煩惱不縈心,心中天地寬……難道不是這樣嗎?」
蕭景睿梗了半晌,也只吃力地說了幾個「我……我……」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堅持要愛戀雲姑娘,應該是你迄今為止,做的最任性的一件事了吧?」梅長蘇凝視著他的眼睛,「數年如一日,明知無緣也不放棄地戀慕一個並無深交的姑娘,除了是要堅守自己第一次的動心以外,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她代表你唯一的一次率性而為吧?失去她,就好像是失去了曾經試圖掙脫束縛的自己,所以才會那麼痛,那麼傷心和無奈……」
「……」蕭景睿張了張嘴,又覺得不知該怎麼說,眼圈兒有些發紅。
「秦嶺初遇後,我曾經去瞭解過你,如果除去堅持要向雲姑娘求親這件事,你就像一個標準的樣本,一個讓天下父母最驕傲最放心的樣本。他們希冀你長成什麼樣子,你就努力長成什麼樣子。你孝順、聽話,讓你習文就習文,叫你習武就習武,從來沒有一次讓你的父母失望過,沒有一次讓他們覺得,這孩子……大概不是我們的孩子……」
蕭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將頭轉向一邊。
「其實偶爾可以放鬆一下的,難道你認為豫津真的就全無煩惱嗎?他只是比你會放鬆而已。你心思細膩,天生有責任感,這是好事,你所要學習的,是怎麼把承擔責任變成一種快樂,而不是把自己所有的樂趣,統統變成了不得已而為之的責任。」梅長蘇握住他微顫的手,目光柔和,「成長對你來說……非常辛苦,是不是?」
蕭景睿咬著嘴唇,目光低垂,好半天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道:「是,非常的辛苦……雙倍的寵愛,實際上也是雙倍的猜疑,我好像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謝家的孩子,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又好像既不是卓家的孩子,也不是謝家的孩子。我從小就覺得,父母對我的要求似乎特別的多,我不得不強迫自己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不願意犯任何的錯誤,不願意違逆他們任何的意思,因為從內心深處,我一直覺得……自己跟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樣,我不是那個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都會被父母無條件原諒的孩子……」
「可是一旦你真的做了,他們原諒了嗎?」梅長蘇微笑著問道。
蕭景睿怔怔地抬起頭。
「雲姑娘比你大六歲,他們未必沒有異議。但你說喜歡,他們就替你去求親。」梅長蘇的掌心溫軟,似有暖意緩緩滲了過來,「其實你跟其他孩子是一樣的,他們看似拘管你的所有要求,其實都是因為愛你。」
蕭景睿心頭微震,正在細細品味這幾句話,梅長蘇突然揚聲一笑,道:「不說這些了,無端地讓人氣悶,我們賽馬吧?」
「什麼?」蕭景睿大吃一驚。
「賽馬啊。前面不遠就是汾江了,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汾江邊!」
蕭景睿大驚失色,趕緊伸手把梅長蘇的馬韁給牢牢攥住,「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體狀況,昨晚就聽你在隔壁咳了半宿,要真跟你這一路狂奔下去,江左盟的人不來追殺我才怪。不行,不許跑!」
「不許跑?難道你還要管著我不成?」
「當然要管……」這句話衝口而出的同時,蕭景睿看著梅長蘇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覺得一陣了悟。
是啊,一切只是心結而已。因為有雙倍的父母,所以從小只覺得被拘管得透不過氣,全沒想過那些拘管的後面,其實是在意,是關心,是愛……
就如同此刻,自己本來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拘管梅長蘇的,之所以會毫不猶豫地衝口說出「不許」兩個字,就是因為自己關心他。
「喂,你們兩個手牽手在說什麼私房話,我也要聽!」言豫津爽朗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握在一起的手並未因此放鬆,而是一起大笑起來。
「笑成這個樣子,剛才一定在說我的壞話,」言豫津趕上來,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兩人,「快老實交待,說我什麼了?」
梅長蘇微笑道:「說你賽馬賽得好,除了景睿外,全京城別無對手。」
「什麼?」言豫津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為什麼要除掉景睿?難道他的意思是他比我還好?厚臉皮,咱們這就比一比!」
「好啊,」梅長蘇鼓勵道,「就從這裡開始,看你們兩個誰先跑到汾河怎麼樣?敢不敢比?」
「有什麼不敢的?可是你和謝弼一定會拉在後面,沒有見證啊!」
「我想你和景睿都不是那種輸了還要耍賴的人吧?天地最公,要什麼見證呢?」梅長蘇朗朗一笑,謝弼湊熱鬧道:「景睿是不會啦,豫津就難說了。」
「切,看不起人。比就比,蘇兄發令,我非讓那小子拜倒在我的馬前不可!」
蕭景睿此刻的心情,確實想要縱馬一奔方才暢快,又想著此地仍是江左地界,留下謝弼與梅長蘇當無大礙,當下也不反對,撥馬過來,與言豫津並排而立。
「準備……出發!」梅長蘇一聲令下,兩匹良駒頓如離弦之箭,眨眼間便只餘下兩股煙塵。
「我們歇一歇再走吧,別跟在後面吃灰。」謝弼畢竟心細,已發現梅長蘇額前滲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便知他身體不適,「這一段也沒什麼好景致,不如我們上車去坐坐可好?」
梅長蘇也不勉強,點頭應了。這一路上馬車都是跟著後面數丈之遙的地方,馬伕見僱主抬手召喚,急忙趕上前來,放下腳凳。謝弼將兩匹坐騎都繫在車後,扶梅長蘇一起坐入車廂,兩人閒閒地找了一些輕鬆的話題來聊,比如江湖上的趣聞,京城中的秩事之類的,正談得投機,突聽得一聲馬嘶,車廂猛然一頓,似乎是馬伕遇到了什麼意外狀況,正在緊急停車。
「怎麼回事?」梅長蘇拉了跟自己跌作一團的謝弼一把,高聲問道。
「公子爺,有兩個人突然衝到車前……啊……」車伕的聲音開始發抖,「天哪,渾身是血……」
梅長蘇皺了皺眉,一把挑開車簾。只見距離車轅前不足兩丈遠的地方,倒臥著遍身血跡的兩個人,雖是面朝下俯臥,但從破爛的衣服、佝僂的身形和花白的頭髮可以看出,這似乎是一對貧苦的老夫婦。
「快扶起來。」梅長蘇一面吩咐著,一面跳下車來,見那個車伕因為害怕還呆在原地沒動,便自己上前親自動手攙扶。謝弼隨後下來看了看情況,畢竟是侯門公子,本來也不太想靠近兩個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老人,但見梅長蘇毫不在意,不由有些臉紅慚愧,忙定定神,上前幫忙。
兩位老人雖是倒臥於地,但並未昏迷,感覺到有人來扶,便也強自掙扎著想要重新站起來。梅長蘇略略查看了兩眼,只覺他們傷勢不重,只是年老體弱且奔波日久,有些氣力衰竭,正想開口問個究竟,又聽得左後方傳來刀劍交擊和叱罵呼喝之聲,回頭望去,看見一群人打打殺殺越來越近,混戰中一片塵土飛揚,定睛看清楚後,竟是七八個蒙面黑衣人在圍攻一個中年人,更確切的說,是那個中年人在拚命阻止黑衣人們朝這個方向追殺過來,身上傷痕纍纍,一雙鋼刀已舞得亂了章法,但勇悍不減,口中還尋隙大叫道:「胡公胡婆,你們快逃啊!」
那老公公全身一抖,哆嗦著伸手去拉那老婆婆,剛撐起半個身子,腳一軟,又跌作一團。
梅長蘇的面色有些難看。不管起因究竟為何,從場面上看這是一場很明顯的追殺,此地尚是汾江以左,他自然不能容忍如此明目張膽的暴行,立即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玉笛,輕吹了幾聲,曲音簡單明瞭,卻透著一股金戈之氣,凡是有點見識的江湖中人都能聽出,此曲仍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傳檄金令。
笛聲餘音未落,幾個黑衣人的動作明顯緩慢了下來,最後完全停止,那中年人乘機衝出重圍,趕到胡公胡婆身邊。
從這個結果上來看,梅長蘇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這些黑衣人是江湖殺手。因為若是官府中人,對江左金令的反應大概不會是這樣。
謝弼這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捲入江湖事務,又是興奮又有些擔心,為免得不小心拖累了梅長蘇,他悄悄地後退了幾步。與他相反,梅長蘇收起玉笛後,緩步前行,目光冷冷掃過場中人之後,朗聲道:「各位賞光入我江左十四州,這般慘斗委實有些不給面子。若是私人恩怨,我江左盟願居中調停了斷,但若是在做殺人生意,就請大家三思了,在我們江左地界,買賣不是這樣做的。」
幾個黑衣人相互交換了幾個眼神,都有些猶豫。他們大概是一路從汾江那邊追殺過來,一時並沒注意到已殺到了江左盟的地界,以至於沒有想到要隱藏行跡。既然此時已驚動江左盟派人出面,就算只是個病弱的青年,畢竟也是奏過傳檄金令的,如果完全置之不理,就難免要得罪這個天下第一大幫,更要命的是,如果拼著得罪了江左盟也殺不了既定的目標,那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樣一想,選擇便是明擺著的了,殺手們又一向不與人直接談判,所以那群黑衣人在聽了梅長蘇一番話後,只呆了片刻,便紛紛縱身而起,如同來時一般一言不發地退了開去,
「哇,江左盟的名頭真是好使……」謝弼小聲感慨著,過來幫著梅長蘇為傷者包紮,待那三人驚魂稍定後,才徐徐詢問原由。
結果不問不知道,問了之後竟把謝弼給嚇了一跳。
原來胡公胡婆是原籍濱州的耕農,此番出門為的是上京越府告狀,而他們將要告的人來頭也不小,竟是目前頗受聖上器重的慶國公柏業。柏業出身濱州,自然有許多親族在那裡,看那胡公胡婆忠厚悲愴的樣子,想來所說的慶國公親族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奪耕農田產為私產的事應該不假,可慶國公府與寧國侯謝家同為世閥,素來交好,慶國公常年在京,到底知不知道濱州之事也難說,故而謝弼費了躊躇。
梅長蘇是何等玲瓏心肝,只瞟一眼就知道謝弼在猶豫什麼,也不多言,忙著先給那傷勢最重的中年人上藥診療。這中年人自稱叫「霸刀朱明亥」,雖不是琅琊榜上那種超一流高手,卻也是個有名的豪俠,因為偶遇,見胡公胡婆被兩人追殺,一時看不慣上前救了,問明原由後十分義憤,便一路保他們行走。誰知殺手越來越多,他獨力難支,這次若不是逃的時候慌不擇路,逃入了江左地界,只怕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