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劍招有的是古洞石壁上的華山劍招,有的只是在朝陽峰上看到劍宗弟子使出時隨手記下的普通華山劍法,此刻信手使來,華山弟子瞧了人人都熟悉無比,可是那熟悉的劍招卻偏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似乎哪裡有所不同了。
岳不群、寧中則、趙不凡、封不平一眾華山高手眼光何等敏銳,對華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瞭然於胸,這時突然見到吳天德使出華山劍法來,大多數招式都是古樸無奇的普通招術,但是他用劍的法門卻與眾人所學極不相同,招式之間連貫自如,若不是熟知華山劍法的人,幾乎分不出他使出了幾招,每一招哪一式是起勢,哪一式是止勢。
他的劍招飄忽靈動,角度、方位都略有不同,似是針對左冷禪的劍招適時有所修整,但只是這細微處一改,原本攻向對方中宮的一劍,還是攻向中宮,但是卻已和對方配合得嚴絲無縫,左冷禪凌厲無匹的劍招竟成了與他套路配合一般,看來凶險,卻再無險要可言。
只見吳天德右手使劍,左手捏著劍訣,踏步橫躍,一招「有鳳來儀」刺向左冷禪,這一劍是華山絕學,內蘊五記後著,武功稍遜的人知機便該擋格閃避,倘若硬要破拆,後著迭出,非吃大虧不可。
以左冷禪的武學修為自可破解這一招,但是吳天德這一劍刺去,左冷禪居然踏步後退,避開了這一劍,只見吳天德身化游龍,身形翩翩如飛,又是接連三記翻身踏步、橫躍出劍,連著四招都是「有鳳來儀」,左冷禪居然也連退四步。
岳不群與封不平等人定睛細看,看到第三遍時才看出吳天德這一招「有鳳來儀」居然有所變化,這一招對出招的時機、方位做了細微的改動,五記後著本來是這一劍刺出後待敵破解時才突然借勢施展,用心反制敵人。而吳天德出劍時右肘貼肋,劍甫刺出右足已隨著踏出,只踏出這半步,原本蓄勢待發的五記後著就變成了先發制人的五記先著,不但發揮了這招「有鳳來儀」飄逸輕靈、異軍突出的長處,又補足了其中所含的破綻。
等他第四劍刺出,仍是這招『有鳳來儀』,劍勢變化又有些微不同,那攻取便也隨之不同,便是見過了第三劍,仍是無法破解這同一招劍法。幾人不由看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岳不群喃喃道:「原來本派劍法可以這樣使的麼?原來本派劍法可以使得麼?明明還是那招『有鳳來儀』,怎麼這一改,就有如此威力?」
他記得自已方才與左冷禪動手,左冷禪一招「玉龍出山」再一招「層巒疊翠」,自已便不得不和他硬對一劍,可是吳師弟用的同一招「有鳳來儀」,居然連破左冷禪兩記絕招,逼得他步步後退,普普通通的華山劍招到了他手中也點鐵成金了。
自岳不群學了那套神奇劍法,早將本門劍術不放在眼裡,這時見吳天德招招都是華山劍法,但用劍的法門只略做調整,威力竟然一至於斯,直瞧得他目眩神馳,嚮往不已。
再瞧片刻,他忽地興奮地握住寧中則手臂道:「師妹,吳師弟武學修為深不可測,本派有了他中興有望了!」
寧中則方才見師兄起身後,一直因手臂殘廢悶悶不樂,所以十分擔心,這時見他興奮若狂,也不禁為他高興,回握住他手道:「吳師弟已悟劍道至理,普普通通的劍招在他手中使來,也能化腐朽為神奇,實是本派之福!」
吳天德武學修為不但不再滯於刀劍,普通的招式以他瞭然於胸的獨孤九劍劍意使出來,也招招奇妙。
其實岳不群等人看出他每招之間的巧妙還算不得什麼,因為僅憑這還無法壓制得左冷禪這等武學大家毫無還手之力。他用劍之妙在於一招使出,已不僅僅計算這一劍攻守之勢,敵我進退方位,而是立時想出下一招是攻是守?攻向哪裡、守在何處。
就如同一位胸中自有丘壑的丹青妙手,輕輕勾勒,淡淡著墨,左一勾畫、右一塗抹,一時未必看出他要畫些什麼,總要他意境凝於筆端,將整幅畫面塗畫出七八分,你才能看出個端倪來。又如一位圍棋國手,每下一子,考慮的是全局勝負,計算的是暗伏殺機下幾十手後的一記殺著,倒不在意一時一地的得失了。
封神台上除了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隱隱看出一些端倪,便只有身在局中的左冷禪感受最深了。吳天德內力雄渾,劍法精妙,出招快捷無比,這些左冷禪還能應付,但是常常交手幾招後突然被吳天德險險一劍刺中,左冷禪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方才幾劍那樣來攻,那樣去避,目的就是為了將我引至這個位置,角度、方位、光線都恰到好處,以便他使這一劍。
他用劍竟如弈棋一般,瞻前顧後,處處打算,難道他已到了一代劍術大宗師的境界麼?
左冷禪額上冷汗涔涔,越打越是心驚,忽地吳天德大喝一聲,身躍空中,手中劍光閃爍,一劍快過一劍,劍氣破空,哧哧之聲不絕於耳,頓時如同千百道劍光一齊刺向左冷禪,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令狐沖精神一振,脫口道:「無邊落木!」這一招他曾見師父使過,據說這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可惜他懶讀詩書,卻不記得那詩句了,只記得師父說這一劍刺出,好像如同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四面八方都照顧得到。
岳不群和封不平見了本門這記絕招也是精神一振,齊齊踏上一步,岳不群脫口吟道:「無邊落木蕭蕭下!」封不平立即接口道:「不盡長江滾滾來!」二人對望一眼,面上都露出一絲笑意。
令狐沖見吳天德這一招使出來,不禁心中大奇。記得師父使這一劍時,天下大雪,師父這一招刺得又快又急,每一劍都刺中一片雪花,端的是輕靈迅捷之極。
可是此時見吳天德使這一劍,那劍風沉嘯之聲,快仍是快,卻沒了輕靈的影子,一劍劍便如一條條滾木砸了下去,劍招連綿不絕,真的像是長江之水,一浪未盡,一浪又起。
台下眾人全都站起身來抻著脖子向前看,桃干仙前邊也打擠過去幾個人,擋住了他視線,這貨卻癡心不改,為了能繼續端坐針板,便將四個籐箱摞了起來,再將釘板擱在上邊,仍是樂此不疲地坐在上面,只是那箱子搖搖晃晃,看起來有點兒嚇人。
左冷禪就彷彿滔天巨浪中的一座孤巖,傲立不倒,氣湧如山,雙腳進退移動不過盈尺,掌中一柄劍見招拆招,舞得甚急。
忽然吳天德一聲長嘯,長劍揚起向斜後一指,身形如蒼鷹一般矯然躍起,刷地一下落在封禪台一側。
只見左冷禪立在台中,那柄較一般長劍略長略寬的嵩山鐵劍直飛到半空中,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兒,鏗地一聲落在大麻石上,噹啷啷一串響,跳躍幾下便寂然不動。
一直注目觀看的台下群雄以封禪台為中心,驚呼聲向波浪一般向四下傳開,不少人驚呼道:「左冷禪敗了!」「左掌門敗了!」,站在近處的人看見左冷禪呆立台上,右手垂下,指尖淋漓滴下一行鮮血,也情不不禁叫道:「他手腕受了傷,他被刺中了!」
吳天德嘴角微微泛起一番笑意,此番他沒有用回聲谷的輕功身法、沒有用天得一刀,只用融合了『獨孤九劍』高明劍意的華山劍招,終於打敗了這一代梟雄。
丁勉等人向台頂搶前幾步,驚道:「掌門師兄!」
左冷禪呆呆而立:他本想在武功上挽回些顏面,回頭再迎付各大門派時,也有資本講話,可是現在卻是敗得如此沏底,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挽回了。
丁勉見他不答,又搶上兩步,急叫道:「掌門師兄?」
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併,可是這無意中鑽出來的吳天德,竟使得自已霸業為空,功敗垂成,不但身敗名裂,連嵩山祖師也要為之蒙羞,他忽然仰天發出一陣蒼涼的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為之鳴響。
嵩山派幾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
左冷禪默默搖頭:今日五嶽大會,峰上如此多人,怎麼殺得乾淨?況且吳天德揭出百年前後本派兩樁醜聞,除了本門弟子,恐怕那些助拳的人也早離心離德,如果真要動手,嵩山劍派可就有滅門之虞了。
左冷禪拿得起,放得下,確是一代梟雄,這頃刻間已定下計策,要保得嵩山派百年基業,唯今之計,只要自已來承擔一切罪責,平息四派之怒,引起天下英雄的同情。只要我嵩山派還在,韜光隱晦,修養生息,幾十年後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左冷禪想到這裡,忽地轉身面對台下,高聲喝道:「湯師弟聽命!」,湯英鍔怔了一怔,忙搶上兩步,跪倒在地,雙手抱拳道:「請掌門師兄吩咐!」
左冷禪抬起頭來,高聲說道:「七弟,本派之中,你武功雖不甚高,但平時扶助我治理派中事務,公正無私,嵩山上下無不信服。由今日起,由你繼任本派第七代掌門!」
丁勉、湯英鍔等人錯愕大驚,失色道:「掌門師兄,萬萬不可!」
左冷禪一低頭,厲聲喝道:「住嘴!」語氣一緩又道:「丁師弟,你們好生扶助七弟,嵩山派是俠義傳人,自祖師爺創派以來,鏟奸除惡,從不落人後。所謂瑕不掩瑜,怎可因為個別弟子不屑便自甘菲薄?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他說著,眼中射出無比熾烈的光芒,死死盯著湯英鍔。湯英鍔平時便在嵩山伴他處理教務,如何還不明白他的心意,不禁黯然點頭。
丁勉曉得師兄傳位於湯師弟,是熟知自已幾人都孤傲不馴,當此時刻,嵩山派一個處理不當就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七師弟為人謙和,能忍辱負重,只有找他出面,才能頂住江湖中人的口誅筆伐,讓嵩山派艱難地生存下去,不禁黯然神傷。
左冷禪這才放下心來,轉身走回台中,拾起那柄長劍,背對眾人,望著天邊一抹浮雲,悠悠地道:「吳掌門,這五嶽盟主,也只有你當得起了,我嵩山派也是你盟下弟子,還望吳盟主善待我嵩山門下。」
他又長長一歎,忽然振衣高聲道:「我是嵩山掌門,全因我一已私心,才做下這許多錯事,嵩山之罪,是我一人之罪,百餘年來的恩恩怨怨,就由我來一力承擔吧!」
說著他運力一抖,鏗地一聲,手中長劍應聲而斷,左冷禪右臂一回,噗的一聲,將斷劍硬生生刺入自己心臟,台下眾人都瞧見他動作,都不禁驚呼出聲。
左冷禪雖自刺身亡,卻佇立不倒。彼時陽光已黯,流雲無輝,一道孤影,長長投落台下,說不盡的淒涼寂寞。
丁勉、湯英鍔等人搶上兩步,不敢去扶,只拜伏於地,放聲大哭。嵩山上下千餘名弟子呼啦啦跪倒一片,嗚咽聲四起。
台下英雄,或鄙視左冷禪行為、或憤恨本派受其愚弄傷亡無數,但是這時見此光景,也不禁默然無語,嵩山絕頂天風呼嘯,只有林中三兩烏鴉,偶爾幾聲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