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雁樓內,令狐沖用計引田伯光坐鬥,只想待他得意忘形時輸了賭約,可以救得儀琳離去。田伯光也是甚機智的人,要引得他上鉤,這番苦肉計就不能不做得逼真些。況且他功夫本就不及田伯光,縱不做戲這番苦頭也是少不了的。
好在田伯光對他頗為投緣,也無心殺他,二人坐在凳中鬥了十餘招,令狐沖身上已中了三刀,刀口不深,顯見田伯光已是手下留情了。
只是如此拚鬥下去,令狐沖身上又有多少血可流?儀琳見了他那般模樣,心中感動,含著眼淚欲拔劍上去幫忙,心想:「令狐師兄為了救我,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刀,我怎能袖手旁觀?」。
田伯光好整以遐,瞥見儀琳動作,笑道:「小美人兒,你若敢枉動,自已壞了規矩,可莫怪我無情了」。
令狐沖身上鮮血淋漓,卻是面不改色,看見儀琳動作,叫道:「儀琳師妹,不要妄動。我這刺蠅劍法玄妙之處還來不及施展呢,待我使出刺蠅劍法的絕招來,田伯光決不是對手」,說著啊地一聲,臂上又挨了一刀。
儀琳叫了一聲:「令狐師兄……」,兩行清淚已沿著柔美的臉頰直淌下來。
就在這時,門口一人大笑道:「眾裡尋他千百度,驀回首,小淫賊卻在此處」。
纏鬥中的二人一齊住手,大家都往門口望去,只見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腳下一雙千層底的布靴,已看不出顏色,一條深青色的褲子,滿是泥濘,上身卻穿了件肥大的對襟短褂,衣擺全繫在褲腰裡,肚子圓溜溜的,也不知塞了些什麼,肩上一柄單刀,挑了個碎花布包裹,挺胸腆肚,神氣活現地邁過門檻大踏步進來。
儀琳喜道:「吳大哥」。
令狐沖坐在凳上遙遙欲墜,見是吳天德趕來,心裡一鬆,哈哈笑道:「吳大哥,來得正好,一起喝碗酒」。
吳天德走近來,抬腳勾過一條凳子,一屁股坐下,說道:「大半天兒水米不沾牙,渴死我了」。說著捧過酒碗,喝了一口,趕緊吐在地上,道:「好烈的酒,夥計呢?來瓶……來碗白開水」。
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兄台如此豪爽,怎麼卻不喝酒?可惜,可惜」。
吳天德道:「令狐兄英雄少年,切記酒這東西乃是穿腸毒藥,不可多喝」。儀琳聽了把頭連點,大表贊同。
令狐沖笑道:「英雄豪傑哪有不好酒的,我們又不是出家人,忌諱什麼?」
吳天德正色道:「不然,酒氣傷身,飲酒過度的人,生下孩子都是弱智畸形,還是適量就好。李太白詩仙之名傳於天下,就是酗酒過度,生下兩個兒子都是弱智」。
令狐沖、田伯光、儀琳、一眾配角等%amp;;¥%#¥¥。
看看無人理他,吳天德又拍著桌子喊道:「老闆?老闆?」。
那老闆五十多歲,乾乾瘦瘦的,從櫃檯後邊探出頭來,抻著脖子看了一眼,嚷道:「大爺,門口爐上坐的熱水,櫃上還有上等好茶,儘管取用,不必客氣」,說罷刷地一下又縮回頭去。
吳天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了抿嘴唇,轉首向田伯光一笑,道:「又見面了」。田伯光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吳天德哈哈一笑,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歎道:「閣下號稱萬里獨行,我本心中不服,今日一見,還真他娘的獨行萬里,老子只是一低頭的功夫,你已鴻飛冥冥,蹤影皆無了,害得老子望穿秋水呀」。
田伯光眉毛一豎,獰聲道:「姓吳的,你當老子怕了你不成?」。
儀琳正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餘處之多……,眼見二人又要打了起來,忙不迭說道:「吳大哥,我去給你泡杯茶來」,說著走到櫃前,取了個碗,放上一撮茶葉,去門口提起壺來沖了碗熱水,替他端來,那茶只是普通花茶,和極品好茶可是半點不沾邊。
吳天德見田伯光惱羞成怒,嘿嘿直笑,原來二人在山中比鬥,田伯光被吳天德怪異內功駕馭下的快刀殺得毫無還手之力。田伯光刀法的優勢全在於一個快字,現在自已的快刀被對方的勁力所擾,吳天德的刀法反而越來越是嫻熟,此消彼長,若不是他輕身功夫了得,早已不知挨了幾刀。
待到田伯光被迫棄刀,又挨了吳天德一記肘擊,仰面倒跌出去,雨後地滑,倒地後竟摔出丈餘,吳天德揮刀緊追而上,誓打落水狗。
好在田伯光所學頗雜,竟還懂得地趟拳的功夫。吳天德面對他在草地上扭來滾去、異常刁鑽古怪的身法,一時也沒有辦法,稍一不慎,被田伯光一腳踢在胯部,打橫兒跌了出去,正摔在一個泥坑裡。
田伯光趁此良機,爬起身來,撿起他的刀,展開絕世輕功,快馬加鞭,逃之夭夭去也。他雖不畏死,可一個採花賊,自不必象名門正派那般愛惜羽毛,做出寧死不逃的蠢事。
吳天德在泥坑裡打了一個滾兒,爬起身來。他由於後世的衣著習慣,對長袍總覺不如上下短衣那般方便,因此買的衣服是江湖跑商喜穿的短衣衫,這種短衫前襟內都有雙層內襯,可以揣放東西,吳天德將兵部行文、聖旨等重要物件都揣放在內層,外層放了那把斬骨刀。
至於銀票,小吳有過在火車上被人扒走打工錢的經歷,所以將銀票兌換成一百兩一張的,捲了十卷,分別藏在鞋底腰帶等處,倒不足為外人道了。
他前襟已被田伯光一刀劃開,這時倒地一滾,懷裡的東西散了一地,於是剛剛還揮刀自如,威風八面的吳大將軍,現在卻一身污泥,蹲在地上四處撿著東西。等他把東西撿全,哪裡還有田伯光的影子。眼看自已背上的包袱也遭污水濕了,手裡托的東西都是怕水的東西,只好就這麼抱著向衡陽縣城趕路。
這般一身泥濘、手托聖旨的狼狽模樣,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怕也只有這獨一份了。
走了大半個時辰,快出山坳的時間,看見地裡一個老農扶著一具牛犁正在耕地,吳天德大喜,拿了一塊碎銀子要和那老農換他的上衣。這錠銀子足有二錢,買件新的粗布大褂也綽綽有餘,老農當下興高采烈脫了外衣換給他。
這農人衣裳下襟肥大,直拖到膝,吳天德一古腦兒塞進褲腰裡,鼓鼓囊囊,倒恰好把那些東西都塞進去。到了縣城,吳天德暗暗想道:「當初看那故事,說道田伯光擒了儀琳,進了衡陽縣城,後來令狐沖趕去救她,經過自已這麼一鬧,也不知是否還會按照原來的事態發展。
有心想去那座酒樓看看,可是想了半晌,卻記不起那座酒樓的名字。若論起武俠小說,他後世是讀得不少了,可是酒樓只記得嘉興有個煙雨樓,客棧只記得有個悅來客棧,這還是書裡提得太多,才記得起。
原地呆立片刻,還是記不起酒樓的名字,自已腹中已甚是飢餓,看見城門入口處就有一個小飯館兒,吳天德立刻抬步走去。
那掌勺兼掌櫃的矮胖子蹲在門口見有客人,呼地擤了把鼻涕,在鞋幫上一擦,慇勤地迎上來,開口便笑,露出一口黃板牙兒:「客官您吃點兒什麼?」
吳天德二話不說,轉身便走。剛剛走回街頭,忽聽遠遠的有人大叫:「殺了人了,殺了人了」,幾個人一股腦兒衝過來,擦著身子逃去,吳天德急忙扯住一個臉色發青的藍袍秀才。
春寒寥峭,尚不甚暖,這秀才手裡卻拿了一把折扇附庸風雅,只可惜一雙吊八字眉,怎麼看也沒有個風流倜儻的樣子,吳天德向他問道:「出了什麼事?哪裡有人殺人?」。
藍袍秀才驚恐地舉起折扇向後一指,道:「回雁樓內,有歹人行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話音未落,吳天德已大步奔去,藍袍秀才怔了一怔,這才發現自已折扇還有水滴落下,想是逃得匆忙,在酒樓內掃倒了茶杯,現在才發現。
吳天德奔到回雁樓,正趕上二人鬥到險要處,看令狐沖臉白唇青、失血過多的模樣,吳天德來得正是時候。
這時儀琳捧著茶碗,輕輕走到吳天德面前,說道:「吳大哥,喝口水吧」,吳天德伸手去接茶碗,見儀琳兩隻纖纖小手,白得猶如透明脂玉一般,目光不由一凝。
山中逃得匆忙,這時才抬起頭來仔細打量她模樣,見儀琳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襲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的年輕少女體態,那張瓜子臉兒,順眉順眼的,櫻桃小嘴兒,無比的清秀精緻,實是一個容色照人的美人兒。
這樣一個美人兒,怎麼就出了家?正好比一朵鮮艷無比的花骨朵兒,剛剛含苞欲放,嬌艷欲滴的時候,卻被挪入了不見天日的地窖,再也無人看顧,直到花開、花落,凋零成泥,未免過於殘忍。
看著她那張無比秀美、聖潔的面孔,吳天德忽然幻想出幾十年後,荒涼的古廟中,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尼「箜箜箜」地敲著木魚兒……,怎能讓這花一般的少女美好年華都葬送在那種地方?
他望著儀琳,心中想著心思,旁人看起來不免有些暖昧,好似吳天德半接著茶碗,貪看儀琳的美色,牆角綠衣小姑娘偷偷回頭看到,嗤地一笑兒,扭頭對那黑袍老人道:「爺爺,那大鬍子……」,聲音忽地一頓,被那老人掩住了她的嘴。
此情此景,樓上的胖大和尚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炯炯如電的目光上下打量吳天德,看他一臉鬍子,年紀其實並不甚大,眉宇間頗有豪邁之風,不禁微微點頭。
儀琳眼睛抬起,看見吳天德望著自已,臉蛋上不由飛起兩朵紅雲,低聲道:「吳大哥……」。
吳天德啊地一聲,老臉一紅,慌忙接過茶來,就嘴兒喝了一口,一口水下肚,立刻脖子一梗,抬起頭來,眼睛裡含著兩汪淚水,馬上就要淌了下來,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望著儀琳。
儀琳慌忙搶過碗來吹了兩下,忽想起自已一個出家人,這樣對一個男人實在不雅,不禁臉紅。
令狐沖在一邊看見,別過頭去,雙肩不住聳動,連忙抓起一碗酒喝了,卻又馬上噗地一口噴了出去,咳了兩聲道:「好……烈酒,嗆著了」。
田伯光見狀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吳兄真是我道中人」。
吳天德吸著涼氣,這一下燙得不輕,卻扭過頭來,向他冷笑道:「不敢高攀」。
田伯光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你看不起我麼?」
吳天德一點頭,道:「正是!」
田伯光大怒,鐵青著臉霍地站起,有心動手,可是著實忌憚他的武功,一猶豫間,只聽吳天德道:「吳某從不覺得自已高人一等,販夫走卒,我可以交朋友;魔教中人,只要義氣相投,我同樣會交他做朋友。但是你田伯光,不配!我若當你是朋友,就算天地瞎了眼,神明懵了心,我也對不起自已的良心。」
田伯光聽了反而哈哈一笑,重新坐下,冷笑道:「這倒是寡聞了。想不到我田伯光倒是罪大惡極了,倒要聽聽你有何高見?」。
儀琳在一旁聽見也覺大大不妥,插嘴道:「吳大哥,魔教陰險毒辣,無惡不作,為害江湖……「
吳天德扭過頭來,向儀琳柔聲道:「儀琳妹子,這魔教……「
田伯光嘿嘿一笑:「儀琳妹子,好稱呼「。
儀琳臉上一紅,道:「吳大哥,儀琳是出家人,當不得……,你叫我儀琳就好「。
吳天德仍道:「儀琳妹子,說這魔教為禍武林,無惡不作,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儀琳一呆,她自幼就聽師門長輩這麼說,耳濡目染,心靈之中早已認定那是天下間最邪惡,最陰險的門派,至於做了什麼壞事,一時倒真說不上來「。
吳天德笑道:「日月神教傳招收教徒良莠不擇,教眾無數,又大多從事黑道生意,行事本就不擇手段,所從事的行業又和白道英雄們多有衝突,一有爭執便刀兵相見,只要出了人命這仇便父傳子,子傳孫,仇也越結越深。我想這些中原大派提起現在的日月神教,怕也說不出太多他們做過的惡事吧?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
令狐沖在一旁聽了暗暗點頭,那牆角坐著的黑衣老者霍地回頭,目光銳利恍若有形之箭。吳天德立生感應,抬眼望去,那黑衣老人已轉過頭去,卻見那綠衣小姑娘衝著自已扮了一個鬼臉,吐了一下舌頭。
吳天德指著田伯光道:「你們只道這田伯光壞人名節,是令人不恥的下九流淫賊,卻不知他的罪惡才最是令人髮指」。
田伯光坐在那兒,只是冷笑。
吳天德道:「你不服麼?江湖中人搏鬥,各憑本事,就算敗了,也不會有人笑他,苦練本事再報仇雪恨便是。若是死了,還有親人師友惦記,稱他一聲英雄。
可是倚仗本領,強姦女子,這女子名節一失,便一生再翻不過身來。你辱了人家清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靠著你絕世的輕功逍遙法外,你可知那失了名節的女子有多少自盡身亡?你可知那失了名節的女子若是不死,便要一生受人侮辱?
她們無力反抗,本是受到傷害欺凌的一方,身心受到的傷害已是可憐,可是又有何人去同情她?失了名節的女子不但鄰居村民瞧不起她,走到何處都被人指指點點,受人唾罵,便是她的父母兄弟也嫌她厭她。
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家閨秀若是出了這種事,便是嫁個街邊的殘疾屠戶,那屠戶都要看不上她,日日罵她無恥賤婦。你快活了一時,卻害得別人一生淒苦,失去了為人妻的幸福、為人母的尊嚴,你說,你這樣的採花賊是不是該千刀萬刮?這樣的畜生也配披著人皮坐在這兒享用酒食」。
田伯光渾身發抖,臉皮脹得快要沁出血來,店內一片寂靜。儀琳感動得雙目盈淚,望著正氣凜然的吳天德,滿是崇敬之情。
吳天德拍了拍自已的鋼刀厲聲道:「剛剛令狐兄弟用刺蠅劍法對你,我這還有殺豬刀法相候,只是便用殺豬刀法殺你,都怕污了我的刀。你若有心,沿著你走過的路去看看被你凌辱過的女人,現在都是什麼下場?有誰自盡尋死?有誰出家遁世?有誰淪為娼妓?你若還有半點人性良知,也不會再做一個淫賊!」。
啪地一聲,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道:「說得好!」眾人抬頭看去,都是一怔,那大聲叫好的人,竟是那個膽小如鼠的店老闆。
田伯光看他也敢嘲笑自已,獰笑一聲,一腳踢飛了凳子,兩個跨步便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厲聲道:「你說什麼?「,他手勁頗大,把那枯瘦如柴的店老闆提了起來,勒得那老兒枯樹皮般的臉色一陣潮紅。看光景只要按住他腦袋擰上一把,就要把腦袋擰了下來,眾人都是暗暗心驚,吳天德、令狐沖握緊了兵刃,那壁角的黑衣老人也雙指挾起一根筷子。
店老闆看起來本是個怕死的人,此刻卻不知發了什麼瘋,臉色脹得通紅,卻仍是嘶聲喊道:「我說……那位壯士說的好。我娘……我娘本是縣裡林秀才家的小姐,她……她被賊人侮辱,可憐……可憐我娘一個大戶小姐,只能嫁給我爹做了繼房,我爹那時還是街頭一個小攤販,是我娘辛辛苦苦、幫助他建立今日的家業。
就是這樣,我爹也看不起她,一有了錢我爹就娶了妾,我娘不敢反對,不但要討好我爹,就算是我爹的妾都要討好,在家裡就連僕婦都不如。我那時年輕……不懂事」,老闆說著流下淚來:「就是我不開心,都要辱罵我娘,嫌她給我丟了臉。我娘做了什麼錯事啊……」。
老頭兒越哭越是傷心,哽咽道:「七年前,這幾省間發了一場大瘟疫,我發了病,被人趕到山上等死,我那奔七十的老娘啊……每日偷偷上山給我送藥送飯,我活下來了,我娘卻死了。如果我娘還活著,我一定好好孝順她老人家,不讓她吃那麼多苦,你這等該死一萬次的淫賊,我的親娘啊……「
一時間屋裡再度寂靜,只聞店老闆痛不欲生的抽泣聲。黑袍老者一聲歎息:「子欲養而親不在」。
儀琳合掌低低誦念:「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田伯光提著酒店老闆,過了半晌,忽然噗通一聲把他丟在地上,發力狂奔出去,轉身之時,竟是一臉的羞慚。他身形甚疾,出門時又被門檻一絆,心情激盪下勁力遍及全身,腳尖竟將門檻踢爛,如同野馬一般剎那間逃得不知去向。
幾人呆了半晌,令狐沖方一聲長歎道:「我與田伯光坐鬥,身上被他刺了一十三刀。吳兄與他坐鬥,怕不在他心裡也刺了一十三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