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 正文 30
    關於我雙眼腫成大核桃這一現象一直持續了一個禮拜。不管人家相不相信我的官方解釋是我的眼睛被某種有毒的蟲子蜇了。我從來不去餐廳吃飯免得成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門我就戴上墨鏡、用圍巾包頭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果不得不講話我盡量顯得cheerfu1:「嗨!小丁我剛出去吃了碗敲魚湯隔壁那家館子的。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當然不會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著高級賓館裡的免費三餐不吃自己掏錢下小灶?noay.在走廊上碰到蘇群我叫他故做親熱:「蘇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場?買點土特產回去給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結婚戒子擺手:「謝謝關心太忙不去了。」

    若在走廊遇到瀝川我擰頭就走。不見他少生氣我多活幾年。

    在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員終於在截止期前遞交了所有的文件。Rene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來他還指望我能帶他去雁蕩山看見瀝川那張陰森森的臉再看見我的大核桃嚇得不敢提了。還是霽川帶他去玩了兩天回來時給我帶了幾包冬米糖。當天晚上Rene敲我的房門送給我一個放在玻璃罩子裡的小模型。我一看是瀝川的「鵝卵石」。他用玻璃和鋼絲做的。裡面鑲著個小燈泡光線透出來朦朦朧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這個送給你你喜歡嗎?」

    「挺喜歡的謝謝。」

    「安妮聽我說a1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

    ——原來是替瀝川圓場子的。

    「Rene看來你是知情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他為什麼要得罪我?」

    「你問他自己羅。快些問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會留在北京。」

    Rene看著我的臉不相信:「怎麼會呢機票都買好了。」

    「不信你去問他。」

    Rene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是你讓他留下來的?」

    「是的。」

    「你能改變主意嗎?瀝川必須回瑞士。」

    「為什麼?」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為a1ex好就讓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士看他機票我出住在我家裡無論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測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我點頭:「行我可以勸瀝川回瑞士。不過你得告訴我他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沒法告訴你。」他沮喪地垂下頭「你若是為a1ex好就讓他回去。——我只能說到這裡了。」

    「Rene」我說「你來溫州之前就認得我?」

    「我認得LeoLeo是a1ex的哥哥——是的我認得你。還看過你的照片大大的掛在a1ex的臥室裡。你是a1ex的第一個女朋友嘛。a1ex在認識你之前都是Virgin。我們天天笑他。安妮我邀請你來蘇黎世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1ex很近。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過a1ex滑雪沒有?他一條腿滑得比兩條腿的人都棒。」

    不行了感動了。嗚……

    「可是瀝川說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我不去瑞士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勸他回去。反正……在這裡每天看見他他又不理我我更傷心。」

    「不要!不要傷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上帝吧!」Rene張開雙臂擁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頭看見瀝川正好從他的房間出來。

    我從Rene的懷裡抽出手小聲說:「Rene瀝川在看著我們。」

    Rene吐吐舌頭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說:「完蛋了a1ex要找我算帳了。」

    我收過模型關上房門。果然聽見瀝川和Rene在走廊上爭了起來法語。級鬱悶啊當年為什麼就是賭了那口氣二外沒選法語呢?不過如果我真的學了法語瀝川該用德語吵架了我還是聽不懂。

    我縮在房間裡準備明天的翻譯資料。經過一周的專家審定相信c城區改建的方案已達成諸多共識。入圍的最後四家誰能奪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明天上午十點的終審會議。會議上將由每個設計公司的席設計師先作最後三十分鐘的陳述和答疑。然後退席由專家團進行最後評議確定此標的最終人選。

    那三十分鐘的陳述是瀝川自己用英文寫的然後我又譯成了中文。我修改了一些詞句讓全文讀起來更加接近口語、更有詩意、也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瀝川曾經受過專門的朗誦訓練申稱自己做過學校廣播台的播音員。他最擅長朗誦的是莎士比亞。能將手頭上的無論什麼東西產品說明書也好、新聞頭條也好、業務報告也好讀得聲情並茂催人淚下。以前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幹這個事來逗我用中世紀腔的英文來讀牛黃解毒丸的說明書笑得我滿地打滾。我們的交流全在emai1里進行純粹是工作間的討論。瀝川的落款有時還加個「takecare,」企圖顯示點人情味。我的emai1則既無落款亦無署名就事論事無一餘字。

    Fina1presentation說來就來。

    瀝川的陳述排在最後。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剛眩目的「帝王式」設計弄得悚然動容、印象深刻。作為專職翻譯我被安排坐在瀝川的身邊以防評委提問時會有他聽不懂的問題。我聽見瀝川用冷靜清晰的嗓音說:「……cgp一慣推崇持久、保值的現代建築風格。我們的設計忠實於結構的合理與多樣化並與當地特色鮮明地結合在一起。不在裝飾性的部位表現短壽的後現代口味亦不靠營造漏*點來打動觀眾。在設計理念中我們融入了道家返樸歸真的思想並在山水詩的意境中尋求中華古典精神的再現。……」

    瀝川把我寫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揚頓挫的聲調、聲情並茂的解說給打動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觀察田小剛的表情。實際上外行如我的人都聽出了田小剛設計的主要問題。他在劇院的外觀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劇院在日光下看上去燦爛而驚艷。可是瀝川卻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燈光上。劇院的活動畢竟是夜間的。瀝川一面講解一面調暗室內燈光。Rene的模型在幾十個小型射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恍如仙境。充分地體現了瀝川想要的夜間效果。

    接下來是答疑時間。開始的幾個問題很簡單。我幾乎用不著翻譯瀝川用簡潔的中文一一解釋。緊接著有一位評委問道:「王先生請問你的c城劇院也就是這個鵝卵形的建築究竟體現了怎樣的道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這個評委在建築界人稱「殺手」。他在本行業有很高的聲望卻一向以刻薄尖銳聞名。他曾給第一個陳述人——也就是佳園集團的田小剛——出了一個大難題弄得他當場沉默兩分鐘兩分鐘後才開始回應。答案還不盡如人意。

    我聽見瀝川說道:「評委先生這個鵝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細讀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歌中找到的靈感。」

    他的表情完全鎮定可我卻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了一線憂慮。他顯然擔心這個人會在這個問題上作過多糾纏。畢竟瀝川長在國外。畢竟誰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國古詩。尤其是以堅奧、隱晦、用典和詞藻著稱的謝詩。

    「那麼請問王先生究竟是哪一謝靈運的詩給你帶來了靈感呢?」那個「殺手」半笑不笑地看著他追問。

    只聽見瀝川答道:「諸位不要見笑。我是外邦人雖然我努力學習中文我的中文水平還沒有達到足夠的深度可以全部領會中國古典詩歌的精妙。所以為了更好地完成這次設計我請我的翻譯謝小姐將謝靈遠的詩歌譯成了英文。相信我謝靈運的詩即使是用英文來讀也很優美。我記得我是在這樣兩句詩中得到的靈感:

    &nbsptainridge

    together,

    Is1andsindaround,sandbarsare

    joinedoneafteranother.

    hitesetbsp;greenbamboosripp1es.

    我覺得前面兩句的描述很適合c城區在溫州的地理實況而後一句則直接啟了我的設計。」說罷他轉身向我說:「謝小姐對中國古詩造詣很深我請她來告訴大家中文的原文。」

    ***一塊燙手的熱山芋就這樣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來鼓著兩個核桃眼向眾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誦的這詩出自謝靈運的《過始寧墅》。原句是:「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瀝川接過我的話頭繼續說:「謝謝謝小姐。我所設計的正是一塊這樣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面可以倒影天空的雲彩既體現了『白雲抱幽石』的詩境又與『清漣』山莊的名稱相呼應。同時也是對謝靈運這位在溫州寫出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樣絕世名句的山水詩人表示敬意。」

    他話音剛落眾人居然鼓起掌來!我看見田小剛的臉變成了黑色。

    所有陳述人全部講完之後大家都退到偏廳等待最後結果。

    過了十五分鐘評審團的主席謝鶴陽市長從大門中走出來徑直握住瀝川的手:「王先生評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設計方案。祝賀你們。」

    結果在大家的預料之中。

    瀝川笑著和他握手。我一直緊緊地跟著瀝川生怕那個謝市長說的普通話瀝川聽不懂。

    寒暄了一陣謝鶴陽將瀝川一路送出大門。在大門口他忽然說:「王先生你去過楠溪嗎?」

    「沒去過。」

    「我出生於楠溪的鶴陽古鎮。是謝靈運的後人所以對你的方案倍感親切。當然我個人的意見不能左右評委的投票。不過你的陳述讓我們重新體會到了中華文明永恆的魅力。」

    「謝市長我也是中華的後人我對祖先的文化倍感驕傲。」

    接下來的話我們更想不到了。

    謝鶴陽說:「那天的元旦晚宴謝謝你照顧我的母親。她到現在還念叨著你。」

    「您……的母親?」

    「家母姓花是浙江美院的退休教授。」

    那個帶假牙的老太太!

    瀝川在車上接受了眾人的祝賀謙遜地說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又特地來謝我說我的翻譯幫了他的大忙。要給我特別的獎金。

    我想了想忽然問:「我譯了那麼多謝詩怎麼你偏偏對這一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說:「因為你很少有拼寫錯誤只有這一有個單詞你拼錯了。」

    我是用ord來自動進行拼寫檢查的。沒有紅線了才會把文檔給他。

    因此我不服氣抱著胳膊鼓著眼睛說:「是嗎?不大可能吧。哪個詞拼錯了?」

    「『Ripp1es(波紋)』你寫成了『nipp1es(奶頭)』。害我琢磨半天那個竹子和nipp1e是什麼關係。」

    窘。我大窘:「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豈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怎麼不可能」他說「你一向心術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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