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分別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
除了cgp這個城市裡所有人都已開始過節。街道上「大清倉、大甩賣」的喇叭一聲高似一聲。每個門面都張燈結綵。路上的行人是悠閒的穿著亮眼的服裝。
我忽然意識到那天去機場接機竟是聖誕的夜晚。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記了。是的在溫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幹在他們年青的時候聖誕還不是一個中國的節日。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春節前結束這場投標戰役拿到豐厚的年終獎回到妻兒的懷抱。為此所有的人都貓在這個孤零零的高級賓館裡隔離塵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
這三天我都在房間裡翻譯圖紙平均每日睡眠不到四個小時。時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圖紙和設計說明都已出來。成捲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瀝川的設計任務最重度卻最快。當然最後幾張是霽川根據他的草圖重新畫過的畢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兩人的英文書寫體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體建築是座落於西城區山角下的c城大劇院屬於青漣山莊的主建築之一。也是總投資中耗資最大的建築。江浩天的原設計是開放式的玻璃結構遠遠看去像自由女神的頭冠或者說像一朵怒放的向日葵。就連我這個外行一看都覺得十分醒目亮眼。而瀝川的設計卻是封閉式的鋼結構殼體很簡單看不出什麼具體的形狀。有點像顆巨大的鵝卵石帶著天然的水紋。上面是異常光滑的玻璃表面淺灰色像一面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而劇院周圍的一大圈附屬建築也是類似「小卵石」般的設計從鳥瞰圖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灘的鵝卵石,又像銀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與周圍的山水融成一體、互相呼應體現了他一向倡導的生態、環保和節能理念。我十分喜歡覺得雖不如江總的設計那麼打眼卻有一種返樸歸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這個「鵝卵石」的大有人在。人們在背後給劇院起了個外號叫「石頭」。吃飯時我聽見幾位設計師悄悄地嘀咕說瀝川從來不是pomo為什麼這一次變得這麼後現代?又說投資方那邊的老總c城的市長謝鶴陽固執而古板相當不好打交道。他會接受後現代方案嗎?此外cgp最強的競爭對手是佳園的席設計師田小剛著名的古典園林設計專家。他其實是江浩天的師兄出道早名聲大對江浩天的風格瞭如指掌。上次廈門工程他的設計以一票之差輸給了cgp這回鉚足了勁要來報仇不惜花大價錢偷情報。
標書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須是中英兩份。直到三十一號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譯。之後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檢查、修改、潤色然後交給江總複查再由江總交到繪圖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我到餐廳裡好好地吃了碗敲魚湯薄薄的黃魚片伴著切成細絲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臉上的汗氣就出來了。我想起了瀝川。瀝川喜歡吃魚也喜歡喝湯。廣東人的魚片粥他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嘗過敲魚湯沒有?我跑了廚房去問廚師敲魚湯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煩。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只筆把食譜記下來準備帶回北京後好好研究。把它變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瀝川還住在醫院裡。聽說給他安排的是「高幹病房」。因為霽川怕他的傷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醫院裡「觀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機信號但有專線可以上網。我知道瀝川非常忙估計像我一樣一天只睡幾個小時。我給他過一封簡單的郵件問他好一點沒有。對於這個問題他一個字沒回回給我的是三個附件點開一看是三張圖紙。這是他來溫州之後對我的一貫態度公事公辦止談風月。不管他心裡甜蜜蜜的。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還幸福不過來抱怨什麼。
接下來我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五點鐘時張慶輝忽然打電話過來:「安妮晚上資方的新年酒會你參加一下。你能喝點酒嗎?」
「能啊。」我除了煙癮還有酒癮試過一次大麻怕坐牢不敢吸毒算得上五毒俱全。瀝川不過是只現了一樣而己。
再說朱碧瑄的酒量那麼好作為她的下一任我能比她差太多?
「你守在王總身邊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難卻的時候你替他擋一下行嗎?」
「沒問題。」
「其中有位謝市長是關鍵人物。他有很重的溫州口音我聽起來都困難王總肯定聽不懂。你翻譯的時候小心點。」
我的臉一下就白了。我也聽不懂溫州話不光我聽不懂。聽說在這裡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聽不懂。
「他的溫州口音有多重?」
「他畢業於清華大學你說會有多重?」張慶輝在那一頭說「而且他是行內人清華建築系的。所以王總的名字他聽說過。」
「哦!酒會幾點開始?」
「六點整。資方上午才通知。你準備一下。我們這邊就去四個人江總王總、我和你。你坐江總的車子我去醫院接王總。我們在酒店門口見。」
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我挽了一個小小的髻上面插一根紫色的木簪很鬱悶地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線尚可胸的問題也好辦紋胸一戴就墊高了。那旗袍緊緊地包著我顯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古典動人的林黛玉好讓那些逼我喝酒的人於心不忍。
坐在江總的車子裡我還在複習《溫州方言大全》:「了了滯滯」就是「清潔乾淨」;「雲淡風輕」就是「輕佻」;「勿儼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門我現cgp的「頭粒珠兒(溫州話:老大)」瀝川同學和張慶輝已經等在那裡了。
在正式場合瀝川習慣穿純黑色的西裝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襯衣、黑白相間的領帶襯著他那張瘦長的臉、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樑和倔強的下顎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實瀝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無論外表看上去有多麼冷酷和剛強他的目光非常純淨不含一絲雜念。在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誠和深情。
在這次參加競標的設計師中三十一歲的瀝川最年輕、最知名。他在公共場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語、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見瀝川的時候他的情緒和表現都已進入到了「公共狀態」。他看見我眼波微動迅恢復原狀。
「二位沒有久等吧?」江浩天說。
「沒有。」
「王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江浩天上去和瀝川握手。
「已經好了。」
在大廳的接待處瀝川在眾目睽睽之下幫我脫下大衣連同他自己的風衣一起交給服務員。我有點不自在覺得在場的很多人會誤會我是瀝川的太太。所以瀝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記上前解譯:「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譯。」畢竟來的人大多是業界同行大家彼此都認識。所以很多人都笑著反問:「王先生中文那麼好還需要翻譯嗎?」
當然也有幾個人誤會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時候叫我朱小姐。這回輪到瀝川一個一個地解釋:「這位是謝小姐我的新任翻譯。」
我們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便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方臉男士被一群設計師如眾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江浩天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向瀝川耳語:「那位就bsp;謝鶴陽因為長得一張又黑又方的臉外號「鞋盒」。當然沒人敢當面這樣叫他。瀝川拿了一杯水在旁邊慢慢地喝見謝鶴陽身邊的人散了幾個騰出點空位才帶著我健步而上自我介紹:
「謝市長您好。我是王瀝bsp;「哦!王先生!」謝鶴陽從容而不失熱情地和他握手「久聞大名緣慳一面。」他說的還算是普通話只是話音裡果然含著濃重的平舌音。瀝川的臉上是客氣的笑容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馬上將這話譯成英文。
「不敢當。」瀝川回答「我是外邦設計師才疏學淺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瀝川一眼有些驚奇。不敢相信這極度斯文得體的句子竟出自只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的瀝川之口。
果然謝鶴陽硬邦邦的臉上笑容忽現:「王先生過謙了。我年輕的時候建築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應邀到清華講學陪同人員中我忝在其末。聽說他也是瑞士華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認識?」
「那是家祖父。」
「我記得那時陪著王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他的長子王楚寧先生我們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楚寧先生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設計師。」
瀝川微微頷:「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麼時候到的海外?」
「大約在清朝末年吧。」
「該不會是前清遺老吧?」一直站在謝鶴陽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瀝川淡淡地道:「不是。從宗譜上說我們屬於琅琊王氏是純正的中原血統。」
謝鶴陽道:「對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佳園集團的總設計師田小剛先生。」
「田先生好久不見。」
「你好瀝川。六年不見你怎麼好像從中國消失了?」
「怎麼會?我的公司還在這裡關鍵的時候會時時過來照應一下。」瀝川頓了頓又說:「謝市長田先生是本地資深設計師佔著天時、地利、人和。cgp雖是海外兵團卻同出自中華一脈。評審的時候謝市長不會厚此薄彼吧?」
謝鶴陽哈哈一笑連連擺手:「哪裡哪裡!cgp有非常雄厚的設計實力c城區改造將會成為溫州對外開放的模範工程。我們非常歡迎海外公司參加競標。放心放心競爭絕對平等。」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鐘謝鶴陽便被另一群人圍住了。我在一旁口譯只覺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飲料。瀝川一路跟著我。
「純正的中原血統?」我調侃「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什麼血統是純正的?」
「嚇唬嚇唬人而已。純正是真談不上」瀝川雙眉一展「比如說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國女人。」我看著瀝川臉心中釋然。難怪瀝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國人長相又有異常分明的面目輪廓。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那個田小剛來意不善。我怕他與謝鶴陽有什麼暗箱交易。聽說這裡不少官僚挺腐敗的。」
「別擔心現在國家紀委的打擊力度挺大的。這麼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著。真有腐敗查出來定是全軍覆沒、滿門抄斬。」
然後這個人看著我一臉疑惑:「什麼是『紀委』?什麼是『打擊力度』什麼是『滿門操斬』還有……什麼是『天災人禍』?」
「天災人禍?」
「那個謝市長不是說陪同人員中有天災人禍?那句話我沒聽懂。」
「我不是翻譯給你聽了嗎?」
「你的翻譯我也聽沒懂。」
抓狂了。我幾乎要跳起來:「為什麼我的翻譯你聽不懂?難道我翻得不對?翻得很差?」
「不是不是……你今天穿著好看的旗袍聽你說話我有點走神。」
「不是『天災人禍』是『忝在其末』。這是謙辭他說他自己雖不夠格但也在陪同之列。」我沒好氣地解釋。
「好吧。回去你把這四個字寫給我認。」
我歎了一口氣。難怪瀝川需要翻譯。我一直以為是多此一舉。看來不要翻譯還真不行。
我們一人端了一杯紅酒站在酒台旁邊。
建築界真是個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個大廳人頭湧動卻沒看見一個女設計師。我正想就此表一頓感言瀝川卻問了我另一個話題:
「小秋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什麼?勞倫斯嗎?」
「不全是。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對英國文學一直很感興趣。」
「我做的是西蘇西蘇和喬伊斯。」
「喬伊斯我知道。西蘇是誰?」
「he1ene那是法語名字。看來是我的音有問題。他顯然也聽說過西蘇:「cixous是法國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嗎?」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喬伊斯專家。」
他點點頭接著說「那麼你做的是法國女權主義?」
「嗯。是不是很嚇人?很前衛?」
「不嚇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殘疾人。我們都是邊緣人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我笑了覺得這話挺逗。瀝川的文學趣味甚高自稱喜歡讀high-modern時期的。我不禁又問:「你讀過西蘇嗎?」
「只讀過Lerirede1ameduse也就是TheLaughofthemedusa.(美杜沙的笑聲)」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不對吧。六年過去了你怎麼看上去思想一點也不解放呢?」他連連搖頭「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弄懂女權主義的精髓。——你的學問白做了。」
「我怎麼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我的嗓門高了受到挑戰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歎氣。
「那你說說看我要怎麼樣才是解放的?」
「我若說了你會不會把酒潑在我臉上?」
「不會。」
「六年前我已經說了再見你為什麼還要給我郵件?」
「我……我又沒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三百四十二封算很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全部加起來等於一部長篇言情。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口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在今天——除夕之夜——選擇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越了任何主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門名詞。」
「什麼專門名詞?」
「情聖。」
一句話逼死了他。他終於沒話說了。
於是他笑了笑轉移戰場:「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幫助。」
說著他轉過身去幫助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沉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麼。老太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老太太。笑瞇瞇地問她:「您要不要水果?這裡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放到她身邊。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麼是跛的?是受了什麼傷嗎?」老太太笑咪咪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裡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瀝川bsp;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麼想著只聽得「叮噹」一聲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輕聲道:「老太太您在這裡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盡漏風。
「怎麼他是外國人嗎?」
「是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麼不方便沒有手杖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麼辛苦地替我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是在變相地批評我。趕緊解釋: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幹。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乾淨的假牙放在杯子裡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們回一笑燦如白雪。
她伸出手來和瀝川握了握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老太太您是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麼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裡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沉。評審團裡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畢業於浙江美院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麼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一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壞了。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amsosorry.IthappenedbeforeIstopit.」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裡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是太小心咳嗽一聲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陣風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嗽。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裡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這回怎麼忘了?」
「我怎麼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沒有?」我有些擔心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酒會都沒有開始。」
「說到底競標靠的是實力和設計。酒會上表現得再好也沒用。」
「這話在國外說沒錯在這裡說我可沒底。何況是江浩天來找我幫忙的我現在走無論是什麼原因都太不給他面子了。」
瀝川是被江浩天一個電話叫來力挽狂瀾的。可是那個田小剛和謝鶴陽一直站在一起態度顯得比一般人親密不得不讓人感到氣餒。瀝川在近十天的功夫裡又是考察現場又是測量工地還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謂全力以赴志在奪標。他的壓力其實最大。
「我說回瑞士之後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設計師在中國的困惑。』」
他抬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忽然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斷然拒絕儘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轉而下。
「Just1etitgo,p1ease.(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
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要來中國。
就算cgp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里地來到這裡。
他來這裡只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地址了一封郵件。上面寫了五個字後面跟著一串驚歎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聯繫三年之後我給他的第一封郵件。完了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鐘之後就彈了回來。系統顯示說對方地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系統將繼續嘗試投遞云云。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因為他有義務要在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瞬時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presentation之後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機票在哪裡?給我看看。」
他真地從荷包裡掏出一張紙票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將票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瘋狂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麼這次又是永別?」我垂下眼顫聲說。
「youneedac1osure.(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沉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麼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條腿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麼病。」
「我沒得什麼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麼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沉默片刻間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給我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這一點。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bsp;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在此期間你能否保證我們只是普通同事關係?」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Butyoumustmove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搞什麼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止住。等我終於哭完顫巍巍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草紙等我來到洗手池根前看見鏡子裡面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鐘終於不再哭了。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地坐了進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涼的空氣中漸漸鎮定。
那人輕歎一聲俯身下來替我繫好安全帶。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說:「瀝川我要摸摸你的後腦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學家那樣用手按住他的頭將他的頭蓋骨細細地摸了一遍。
他關上車門坐到我的身邊。
「為什麼要摸我的後腦勺?」
「我想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材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