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來,發現大家還在討論中西曆法之爭,而且是越說越跑題。有人連《崇禎歷書》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在那裡一個勁的喊打倒。既然如此,偶們就心平氣和的用科技事實把這場跨越明清兩朝直至今日的「中、西曆法之爭」表個清楚吧。偶們先從中、西曆法之爭的起源說起。話說在三百多年前的崇禎年間,圍繞西曆的準確性,夷夏兩派曾大戰過八大回合,有《明史。歷志》記載如下:
1.1629年日食
崇禎二年5月乙酉朔,日食,禮部待郎徐光啟依西法預推,順天府見食二分有奇,……大統、回回所推天食分時刻與光啟互異。已而光啟法驗,余皆疏。帝切責監官。
2.1631年日食:
夏四月午望,月食,光啟預推分秒時刻方位……已而四川報冷守中所推月食實差二時,而新法密合。
3.1634年木星運動
天經預推五星凌犯會合行度,言閏八月二十四,木犯積屍氣,而文魁則言天經所報木星犯屍積不合……天經又推木星退行、順行,兩經鬼宿,其度分晷刻,已而皆驗。於是文魁說絀。
4.1635年水星及木星運動
天經推水星伏見木星所在之度,皆與大統各異,而與新法為合。
5.1635年木星、水星、月亮位置
(李天經)又推八月二十七日寅正二刻,木、火、月三曜同在張六度;而大統推木在張四度,火月張三度。至期,果同在六度。
6.1636年月食
(崇禎)九年正月十五日辛酉曉望月食。天經及大統、回回、東局各預推河南、山西所見時刻,奏遣官員分行測驗。其日,天經與羅雅谷、湯若望、大理評事王應遵、禮部李及監局守登、文魁等赴台測驗,惟天經所推獨合。已而河南報盡合原推。
7.1637年日食
(崇禎)十五年正月辛丑朔日食,天經等預推京師見食一分一十秒,……大統推食一分六十三秒,回回推食三分七十秒,東局所推止游氣侵光三十餘秒。而食時推測,惟天經為密。
8.1643年日食
迨(崇禎)十六年三月乙丑朔日食,(李天經)測又獨驗。
上述八次較量,結果是八比零,中國的傳統天文方法「全軍覆滅」告終。這八次較量,三次發生於《崇禎歷書》編成之前,五次發生於編成之後。說到這裡,水無月陽炎你應該明白了吧,不管是書裡,還是歷史上,中、西曆法之爭都不是你口中簡單的西曆元旦與春節大年初一間的爭論。其中包涵了天文學理論、天文數學等等諸多內容。
接著就要提一提引起這場爭論的核心書籍《崇禎歷書禎歷書》是一部中國比較全面的介紹歐洲天文學知識的著作,由徐光啟、李之藻、李天經、湯若望等人編譯,從明代(公元1368年∼公元1644年)崇禎二年(公元1629年)到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歷時5年。包括46種,137卷,全書分節次六目和基本六目,前者是關於曆法的,後者是關於天文學理論、天文數學、天文儀器的。書中大量引進了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明確引入了「地球」的概念,「在計算方法上,介紹了球面和平面三角學,在坐標系方面介紹了黃道坐標系。」
《崇禎歷書》編就後,因反對派的干擾與明代晚期的戰亂,並沒有得到頒行,直到清代(公元1644年∼公元1911年)早期湯若望對《崇禎歷書》進行了刪改、壓縮,更名為《西洋新法歷書》,並進呈清政府後,才被採用,並改名《時憲歷》,正式頒行。
Hoho,提到《時憲歷》大家應該熟悉了些了吧。這部曆法一直沿用到清朝末年。至盡偶們民間仍慣用「時憲歷」(農曆)。水無月陽炎,現在你明白了嗎,書裡的《崇禎歷書》就是偶們現在通用的「農曆」!你在書評區一直叫嚷著要打倒的,其實是你家掛歷上記載的農曆。至於子樂所說的夏歷指的是陰陽合歷,也就是「黃歷」。嗯,舉個例子就是那種地攤上賣的那種記載哪兒天哪兒宜開工動土啊,哪兒天哪兒天不宜出行的黃歷。偶們辦公室裡有一本啦,老闆開工前每次都要看地~~
不過也有狹義的說法將農曆視為夏歷。偶覺得是不準確的。因為現行農曆就是《時憲歷》。去年是農曆乙酉雞年,正是先行農曆正式出版360週年。
現在回過頭再來講講渾天說、蓋天說、宣夜說。偶們在先前罈子裡討論時,曾不止一次提到這三種中國古代宇宙論的基礎。估計大家咋一看會覺得太深奧。其實也沒那麼複雜啦。照例,咱們先做簡略的名詞解釋。
渾天說——渾天說認為,天地具有蛋狀結構,地在中心,天在周圍。渾天說到底是何時由何人首次提出,現在已不得而知。但作為一種宇宙學說,它的產生和發展卻與一種實用的測天儀器──渾儀有著密切的關係,史籍所載明確的渾天說直到東漢張衡造渾天儀並作《渾天儀注》時才提出來。張衡的宇宙學說被後世天學家多次引用和發展,並成為中國古代絕大多數天學家公認和遵用的宇宙學說。中國古代天學家就是以《渾天儀注》中所描述宇宙模型,進行天文觀測和曆法推算的。以後歷代曆法推算方法上常有改進,但基本模型仍是少有變化。
蓋天說——蓋天說是比渾天說出現更早的一種宇宙說,可將其起源、發展的過程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原始的形象化比喻的『天圓地方說『,沒有進一步關於天地結構的定量描述;第二階段以《周比算經》為基本綱領性文獻,提出了自成體系的定量化天地結構,基本假定是天地平行,其間相距八萬里。蓋天說家以此解釋天地結構和天體運行,並進行定量描述和計算。
宣夜說——宣夜說認為天是無限而空虛的,星辰就懸浮在空虛之中,自由自在地運行著。這種說法與現代宇宙論頗有形似之處,所以往往被作適當發揮之後,成為中國古代最先進的宇宙學說。(子岳你有關「宣夜說才是最符合我們當今宇宙觀」的說法應該原於此處吧。)然而,宣夜說認為日月星辰自由自在地運行,所以對它們的運行規律也就無從談起。這種對天體自由運行的誇大,使得宣夜說無隻字片言談到對天地結構的定量化描述,所以嚴格地講,宣夜說還不能稱作為一種宇宙學說。另外,史籍中關於宣夜說的記載現在只找到兩條,其中一條還是斥責它『絕無師法呵,看來古人也不怎麼同意這種觀點啊。)
因此只有渾天、蓋天兩說,才是中國古代真正的宇宙學說,而且兩說各有合理成分,都沒有完全被拋棄。因此子岳書友將渾天、蓋天兩說與西方的日心、地心兩說相比較,這一點偶同意。但是,子岳書友聲稱「當年戰勝渾天說觀測的是托勒密體系,而渾天說是戰勝和淘汰了周髀算經的蓋天說的,而最早的宣夜說連參與競爭的資格都沒有,雖然這個宣夜說才是最符合我們當今宇宙觀」的說法,偶可不敢苟同,有混淆概念的嫌疑。
雖然當年利瑪竇向中國介紹的是托勒密地心說,沒有介紹哥白尼的日心說。但徐光啟、李之藻等人從一開始就對其進行了甄別。兩者都是渾天說的學者,在翻譯西方文獻時都十分留意歐洲有關日心說的內容。在編寫《崇禎歷書》時也大量引用了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所以僅從宇宙論層面上來說,托勒密體系自傳入中國起就從未戰勝過渾天說。因此為了拉攏中國天文學者,後來的法籍傳教士蔣友仁才會不得第一次在他的《坤輿全圖》一書中向中國人詳細介紹了哥白尼的日心說。
大家或許要問偶前面舉了那麼多例子,不是證明了托勒密體系戰勝了渾天說?在這裡咱們分清楚一個概念性質的問題。渾天說、蓋天說、日心說、地心說,這是些是宇宙論。中國古代天文學不是敗在「宇宙論」上,而是敗在了「推算方法」上。因此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歐洲的天文數學推算體系戰勝中國的天文數學推算體系。(呵呵,好拗口地說。)那麼中國的天文數學推算體系是啥米呢?
答曰:「代數方法」。代數方法的使用是中國古代天學的一個顯著特徵,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在中國古代近百部曆法中,所有的推算方法都用文字敘述的形式表達出來。曆法中每一個基本量就是一個具體的數據,每一種推算方法就是把各種基本量代入用文字敘述的代數表達式,進行混合運算後,得到一個導出量,這個量或是最後結果,或還要進入下一步運算。(子樂你所說的「《周髀算經》這樣具有一定的範式,可以對事物作出可觀測預言」,應該指的就是這個吧。)
不過,這種代數方法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曆法中所涉及的每個基本量只有特殊性──只能取該曆法給定的數據,而沒有普適性。這樣使得許多方法的繼承性很差,並且不能深入揭示天體運行的內在規律(實在難以想像開普勒三定律、萬有引力定律等能用這種辦法發現的說~~)。這也是中國的傳統天文方法一再敗北的主要原因。
二是,宇宙學模型。蓋天和渾天說中對宇宙結構的尺度從來沒有明確、真實的描述,可以說中國古代從來不存在一個明確的幾何宇宙模型,所謂渾天和蓋天說都是「代數式」的。這是中國古代天學的基本特徵。相比之下同一時代的西洋天文推算就要完整嚴謹得多,不但包括了代數、幾何方法,後來又發展到了微積分階段。
對此偶曾反問子樂「用周髀算經和混天說能算出行星的運行軌道嗎?」子樂的回答是「當時的西方傳教士算出來的水晶球你認為就是行星軌道?」偶不知道自稱熟悉天文歷史的你是怎麼得出這樣結論的。偶只能說是很遺憾罷了。
回過頭來說明末的曆法之爭論。徐光啟、李之藻等人最先意識到了中國傳統天文學在這兩點缺陷。所以才會潛心研究西學,翻譯《幾何原本》、《明理探》等西方典籍。以求完善中國傳統天文學的推算體系。根本沒有推翻中國傳統宇宙論的意思。認為引入西法就是取代中國傳統天文學的朋友,其實是將概念混淆了。當然歷史上也有人故意混淆過這些概念。他們往往是出於「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的政治目的,害怕被西洋傳教士取代其在宮廷中的地位。更深層原因是對「用夷變夏」的厭惡和恐懼,是中西文化在器物層面上衝突的縮影。
呼~~以上是偶對中、西曆法之爭的全部瞭解。再深入偶也沒辦法探討了。其實都是一些主流的基礎概念而已。雖然篇幅長了點,但一旦說出來,道理其實很直白。總比老隔著層窗戶紙故弄玄虛的好。偶是一個庸人,只相信經過論證的主流說法。至於某些專家的驚艷發現,偶是不感興趣的。被忽悠次數多了,怕怕了。
在這裡偶說一下偶對這幾天討論的心得。每每提到中、西曆法之爭時,不少書友的書評裡都會帶上強烈民族自尊的色彩。這也難怪,之前的百年當中中華民族受過西方列強太多的欺辱。直到今天「醉心歐化」的風氣依舊盛行,以至於許多書友只要一提到引入西學就會不自覺地產生反感。可請靜下心來想一想,中國與歐洲的交流自明朝起就開始了。作為其中先鋒人物的徐光啟、李之藻等人從未經歷過鴉片戰爭,也絕不會認為西方文明優於華夏文明。他們為中國引入西方學術完全是出於學者對科學的尊重。更是出於對自身文明的自信,因為科學是共通的。沒有誰比誰優越,只有誰比誰研究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