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九年十一月初二,浩浩蕩蕩的御駕終於護送著皇夫楊紹清的靈柩回到了帝都南京。雖然天氣比較涼爽,但皇夫的遺體仍舊不宜保留太長時間。於是在回到南京的當天,女皇便下旨追封楊紹清為「天聖瑞敬至德宣仁親王」,並在三天後為其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由於楊紹清的母親篤信佛教,因此依照老人的意思由棲霞寺僧侶主持葬禮。
這一日,從皇宮到鍾山,沿街跪滿了自發前來送行的各地百姓。在一面紅色招魂幡的指引下,由宮廷樂坊與寺院樂師組成的特殊樂隊,一路哀樂聲聲,佛號連天。在他們的身後數百名僧侶,手持佛珠,邊走邊詠頌著佛經為死者超度。在場的老百姓著實被現場莊重的氛圍給震撼了。如此規模龐大的葬禮,顯然不是隨便什麼時候都能遇見的。卻見巨大的梓宮則被林林總總的各種幡旗、殉葬物品包圍在中間,由二品以上權勳分班輪流執抗。由於喪子之痛對楊紹清的雙親打擊實在太大,年事已高的兩位老人此刻雙雙臥床不起無法出席兒子的葬禮。因此棺後跟著的只有一身喪服的女皇與身披重孝的兩個皇子。
雖然身份尊貴,但如此孤兒寡母在紙錢翻飛、白幡飄飄、哭聲震天的映襯之下顯得尤為孤苦無助。望著前頭孤獨的背陰原本就已經淚眼汪汪的王芸花不禁自責地喃喃道:「都怪我不好。如果這次由我陪陛下去北方就不會出這種事了。為什麼…為什麼會是賢親王呢。他可是個大好人啊!」
眼看著妻子一臉的懊惱與自責,一旁的軍務左侍郎甄旭升下意識地握緊了妻子的手。他知道任何話語都難以平復妻子此刻內心深處的自責。身為御林軍指揮使的王芸花一直以來都是女皇的貼身護衛。六年前二十六歲的她下嫁給曾經是王興軍師的甄旭升。對此眾人在祝福之餘並不覺得有什麼意外,只是認為這場婚禮來得稍稍晚了一些。婚後王芸花依舊出入宮廷負責著皇室一家的安全工作。然而就在一年多前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突如其來的小生命讓王芸花無法隨同女皇與親王去蒙古。卻不想這一次的小別竟成了永別,並成為王芸花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陰霾。
「根本就不應該讓蕭雲繼續留在陛下身旁。」王芸花突然咬牙切齒的說道。
「芸花,別這麼說。這樣的結果蕭尚書也不願意看到。」甄旭升環視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勸解道。
「但他隱瞞了情況,讓刺客有機可趁不是嗎?如果當時我在那裡,是絕對不會讓他這麼幹的。」王芸花說到這兒抬起頭向丈夫質問道:「相公,你老實說,你真不知道這事嗎?」
妻子在這種場合質問自己這樣的問題,讓甄旭升多少覺得有些尷尬。不過好在周圍的眾人正處於悲痛之中,並沒有人來注意他們。身為軍務左侍郎的甄旭升同時也是陸軍參謀長。一直以來他都負責著帝國陸軍的後勤補給,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但他同樣也相信蕭雲並非像其本人所言隱瞞了有關倭國刺客的情況。軍務部一直以來都在收集東到倭國西到歐洲的各國情報。就甄旭升所知軍務部歷來都沒有隱瞞情報的習慣。當然甄旭升也清楚自己的上司做事一向不計較個人榮辱,全憑他自己的目的行事。於是甄旭升隨即便語重心長地向妻子坦言道:「芸花,軍務部知道倭國人會對天朝不利。但究竟是什麼,我們一開始也不清楚。蕭尚書會那樣說也是為了穩定朝局。」
「穩定朝局?你們男人做事總是有許多理由。我只知道楊大哥現在死了。」王芸花冷冷地說道。
面對妻子的冷言冷語,甄旭升最終選擇了沉默。畢竟在這個時候說那樣的話確實不合適。而女子總是更為感性一些。相比之下女皇就顯得堅強了許多。想到這兒甄旭升不由抬起頭望了望前面一身縞素的孫露。
楊紹清死於僧侶之手,最後又由僧侶護送其通往另一個世界。這多少帶有一點兒宿命感。孫露遵照了楊母的要求安排了這場葬禮。但她會依照自己的想法處理丈夫的屍身。在僧侶們做完整整二十一天法事後,屍身會與梓宮一起火化,然後裝入黃金棺木。這樣一來孫露就能在死後將自己的骨灰同楊紹清的骨灰永遠融合在一起。
但在此之前孫露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去做。因此她這些日子以來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倒下,無論是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就算不為了國家也要為了兩個孩子。想到這裡,孫露低頭看了看蜷縮在自己懷裡的女兒。此時的楊念華依舊還是不肯說話。從前古靈精怪的她現在卻安靜得像只小貓。而在她們的身旁批麻帶孝的楊禹軒則顯得冷峻異常,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事實上,楊禹軒這些日子一直都表現得十分老成。並沒有像同齡的孩子那樣流露出更多的悲傷。但兒子那略顯稚氣的面容還是清晰地告訴孫露他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許多事情並不是他所能承擔的,就算他已經學會了用面具來掩蓋自己心中的真實情感。
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聲,原來是有幾個婦人哭得背過氣去了。孫露並不認識這些人,也不知道這幾個命婦是誰家的夫人。不過顯然比起周圍哭得昏天暗地的臣子來,自己這邊確實安靜了一些。可這一刻又有誰能真正感受得到皇室一家那猶如冰封一般的悲傷呢。
一壺濁酒、一對輓聯,幾柱清香。顧炎武在自己的茅廬中用最樸素地方式祭奠了自己的好友。他知道對於楊紹清來說這種清靜的方式或許更適合他的性格。而一句摯友楊祖潤也遠比什麼天聖瑞敬至德宣仁親王來得更灑脫貼切。雖然顧炎武與楊紹清之間的話語並不算多,但他二人都清楚對方心中所想,也一直都相互惺惺相惜著。顧炎武明白當年若非有楊紹清的幫助他也不可能如此暢快地遊歷歐洲。而兩人在歐洲與當地學者暢談的經歷更是讓顧炎武記憶猶新。然而楊紹清終究已經離開人世了。無論事後做再多的事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每每回想起與其在歐洲一同遊歷的記憶,莫名的痛楚就會在顧炎武的心中油然而生。卻見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後,將杯中的水酒一股腦兒地撒在了地上。
此刻望著顧炎武消瘦而又落寞的背影,一旁陪同的王夫之不禁寬聲安慰道:「依人已逝,寧人你還是節哀吧。」
「節哀?是啊,生有何歡,死又何俱。我等庸人除在此自憐自哀外,又能做些什麼呢?」顧炎武自嘲著冷笑道。
「寧人,對於賢親王的死我等也是十分悲傷惋惜。但活著的人除了哀悼之外,還有許多事情可以為逝去的人去做。」王夫之跟著勸解道。作為東林黨的黨魁,他前幾日剛剛參加過皇夫楊紹清葬禮。那時孤寂而又堅強的女皇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報仇嗎?」顧炎武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道:「活著的人做再多的事都不可能換來死者的復生。更何我們也不可能向害死祖潤的人展開報復。」
「寧人你說笑了吧。我們怎麼可能不向害死賢親王的倭人報復。相信用不了多久朝廷的大軍就會渡海討賊,為親王殿下報仇了。」王夫之語氣堅定的說道。楊紹清的死讓原本對倭、朝兩國還持好感的部分士大夫徹底轉變的觀念。正如王夫之所言的那樣,而今的中華朝上至官宦士大夫,下至販夫走卒都抱定了出兵復仇的念頭。
然而顧炎武對這種開戰呼聲卻顯得有些嗤之以鼻。卻見他一邊為自己斟了一杯水酒,一邊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反問道:「而農,你該不會也同那些白丁一樣認為賢親王是被倭人害死的吧?」
「寧人此話何意?刺客不是已經被證實是倭國的一個妖僧嗎。」王夫之不解的問道。
「我是說害死賢親王的人,又不是在說殺人兇手。」顧炎武撫摩著粘著酒水的鬍鬚反問道:「這其中的區別想必而農你不會不明白吧。」
面對著顧炎武直指人心的言語,王夫之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無奈地感歎道:「寧人你為什麼總是那麼直白呢。」
「在下本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自然也就不用在意別人所想。」顧炎武說到這裡仰起了頭傲然道:「而農,你我應該都清楚賢親王其實是死於而今朝野上下的野心與自大。使用刺殺手段的倭人固然卑劣,可讓倭人選擇如此瘋狂舉動的卻正是朝廷本身。先是讓其改地名,後又逼其君主改號。對於一國來說這是莫大的羞辱,任何有點血氣的人都不可能接受如此無理要求。但朝廷卻根本不在乎這些。事實上,我朝的文武百官、縉紳財閥們歷來都無視藩屬國民聲,甚至根本就不把當地的百姓當人看。正因為朝廷對這些國家極盡暴戾殘酷,倭國這才會學那燕國的太子丹派刺客去行刺皇帝。只不過當年是長袍救了始皇帝的命,而今則是賢親王救了女皇陛下的命。」
雖然顧炎武的口氣近乎控訴,但王夫之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是許多人都不敢直面的事實。人們在津津樂道於封狼居胥故事的同時,往往總是下意識地迴避征服擴張所帶來的副作用。而中華朝強大的實力更是讓朝野上下滋長了一種目空一切的驕傲心理。而這種心理就算是在經歷了此次刺殺事件後亦沒多大的改觀。想到這兒,王夫之不由善意地向顧炎武提醒道;「寧人,這種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現今朝野上下正在風頭上,寧人你還是得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辭。」
「而農,瞧瞧,我剛才是怎麼說的。」面對王夫之的提醒,顧炎武一扯嘴角嘲弄地說道:「其實相似的話當年賢親王本人也說過。祖潤他一向都對朝廷商會盤剝藩屬國的舉動頗為不滿。對於讓倭國君主改封號一事也是堅決反對。然而他最後卻因此被倭國的刺客刺殺,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逍遙自在地活著,還信誓旦旦地發誓要為他報仇。而農你不覺得這是樁十分諷刺的事嗎?」
「寧人你醉了。」王夫之聽罷歎了口氣道。他知道這樣的話一旦傳出去又不知會給顧炎武帶來什麼樣的麻煩。可顧炎武卻一揮手大聲說道:「我沒醉!只是不肯糊塗罷了。」
「有時候糊塗並非不是一件好事。畢竟有些事情並不是人力可以扭轉的。」王夫之起身望著天上的明月沉吟道:「其實寧人你也該清楚。就算朝廷善待那些藩屬國,也還是會遭來別人的嫉妒與不滿。這就像是窮人總認為富人有錢是靠為富不仁得來的一樣。正所謂身在高處不甚寒,人是如此,國亦如此。我等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力而為而已。再說歐洲的那些紅夷也不是如此對待他們的殖民地的?」
給王夫之這麼一反問,顧炎武不禁跟著長歎了一聲。不錯,當年他與楊紹清一路遊歷時確實目睹了歐洲人在非洲特別是在黃金海岸慘絕人寰的殖民統治。那時他和楊紹清在譴責歐洲人野蠻之餘,也曾為中原的文明感到自豪。認為中原在對待藩屬國上,遠比那些紅毛要明智得多。然而當他們從歐洲回到中原之時,沿途的情景卻讓他們再一次震撼了。因為他們分明是在印度洋、南洋看到了另一個黃金海岸。而之後朝廷對倭、朝兩國的步步緊逼,也早已失去了當年天朝上國的矜持。
「祖潤因野心與貪婪而死,但他的死卻又成為野心與貪婪的借口。難道這世界本就該如此像野獸一般弱肉強食?真若如此人與禽獸又有何區別?」顧炎武痛苦的仰天質問道。理想中的國都有時離人是那麼遠,以致於會讓人懷疑它的存在。
面對顧炎武的質問,王夫之無言以對。在他看來中華朝是個極其特殊的王朝,慾望與理性在此行成平衡,並推動了帝國的發展。卻惟獨將良知撇在了一邊。更有甚者心存良知的楊紹清卻死於仇恨的暴力。難道說良知真的不再適合這個世界了?還是說她沒找到自己的位置?王夫之覺得這或許是活著的人更應該好好考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