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紹清將歐洲人對天朝的仰慕一五一十地道出之時,陳子壯與王夫之的眼睛不由也閃得更亮了。此時的他們完全沒有了先前鬱悶的氣息。就差沒有直接向女皇陛下坦言:瞧,陛下,四方蠻夷都在仰慕我天朝的制度吶。這還不能證明天朝的制度是最完美的嗎!
而孫露本人對於丈夫的拆台似的舉動,卻絲毫不已為意。這些事情她早就已經知道了。甚至為此她還特地與玻意耳等歐洲學者親自做過證實。從這些人的口中,孫露得知原來對後世西方影響頗大的啟蒙運動竟也有中國的作用存在。文藝復興將柏拉圖的「理想國」從塵封的歷史記憶深處解放出來。於是啟蒙運動將理想的國家寄托在理想的政治上,再將理想的政治寄托在理想的哲人身上。但要證明這點,先要證實柏拉圖的「理想國」是真實存在的。而利瑪竇的記述恰恰在這個時候給歐洲的啟蒙運動者們指出了一個現實的「理想國」——中國。因此這個時代歐洲人對中國的敬慕與其說是熱衷於華夏文明,不如說是出於歐洲人自身的實用主義。他們只是在利用中國的制度、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思想來為他們自身的發展做動力罷了。在他們眼中這同用中國發明的火藥製造火槍、用中國發明的羅盤探索世界並無本質的區別。
果然,楊紹清也很快就提到了歐洲人的這種實用主義。卻聽他緊跟著說道:「在歐洲的多數國家官職都是世襲的,且往往只有貴族才能做大臣。因此許多歐洲學者對我中原的科舉制度都充滿著嚮往。希望他們的國王也能給予他們這種公平的機會為國家出力。此外不少來過中華的歐洲商人對我天朝高效的行政效率也是讚歎不已。說實話,歐洲的不少君王都是窮兵默武之輩。他們對外好戰,對內卻毫無政績可言。相比較而言,荷蘭等共和制的歐洲國家在內政上遠勝於那些君主制的歐洲國家。當然,就我們當時的親身體驗而言,荷蘭等國的行政效率與我中華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就連不少歐洲人都承認他們那裡的議會有時太過礙事了。」
雖然聽出了歐洲人對天朝的仰慕並不完全出於對中華文明的嚮往,而出於他們自身的利益驅使。但在聽到楊紹清說到歐洲人讚美天朝行政效率高超之後,陳子壯很快就聯想到了女皇先前將天朝以前的制度形容為由等級化的秩序構成的制度。顯然天朝的效率正是來源於這種等級化。因為等級化的組織對行政效率和任何秩序化的政治活動都是必要的。想到這兒,他當即便順著楊紹清的口氣感歎道:「從王爺所言甚是。可見一個國家一個朝廷不能沒有朝綱沒有秩序。否則非但會國事不寧,更會使百姓不得安居樂業。」
「陳議長說得有理。議會雖能起到監督朝政,伸張民意的作用。但其終究是不能替代朝廷治理國家。一國一朝必須有一個集仁德聖明於一身的權威存在。否則就如同陳議長所言,國將永無寧日。」王夫之跟著附和道。作為中華帝國的一個國會議員王夫之本人對現在帝國國會所擁有的地位與職權十分知足。在他看來現今女皇與國會的關係就如同周公時代的「聖君賢相」相輔相成。而那些想要求朝廷給予國會更多行政權限的呼聲,在他的眼中則就是在無理取鬧。如果說王夫之還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野心存在的話。那麼就是在他的心目中絕佳的帝國該是由皇帝掌握「治統」,由議會掌握「道統」。因而他才會對於陳子壯有關希望女皇治教合一的建議持保留意見。但無論是陳子壯還是王夫之對西洋人的那一套共和制,都是頗為排斥的。因為在他們看來荷蘭等國以議會統治國家無疑就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行為。
就在陳子壯與王夫之兩人一唱一合說得起勁之時,楊紹清卻依舊自顧自地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合盤倒出道:「不過不少歐洲的商人與傳教士在讚歎我天朝嚴密的行政機構的同時,也抱怨有時天朝官員的作風太過官僚。做生意不像在歐洲那樣自由。官府的政策變化得過快,在對待商務活動缺少靈活性,對歐洲的商人過於嚴厲。當然他們也承認比起明朝來我中華朝在這方面已經改進了不少。」
官僚作風?陳子壯與王夫之聽楊紹清這麼一說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有官僚存在當然就會有官僚作風。做官怎麼能沒有官威。還說什麼天朝的在商務方面的政策缺少靈活性,對歐洲商人過於嚴厲。須知天朝肯放他們進入中原經商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若是放在前朝這些紅夷大概連廣州都進不了。一想到這裡王夫之便神色倨傲的開口道:「王爺根本不用在乎那些西洋商賈的抱怨。他們天性懶散自私,又缺乏教化,自然是不能適應我天朝的制度的。」
「王先生說的也是一個原因吧。歐洲人確實更在乎個人的自由,而缺乏中國人謙讓的美德。」楊紹清說到這兒又補充了一句道:「不過這也可能與歐洲人重商有關。一個以商為生的民族在性格上總是喜好追逐利益,重視個人的權益。」
「嗯,王爺說得有理。商人逐利,一個以商為本的國家,民風自然是頗難純樸了啊!」陳子壯頗有同感的點了點頭道。這話即是出於陳子壯對歐洲人的認識,同時也是也表明了他對而今中華帝國的看法。隨著工商業在中原佔據了越來越重的地位,中原農耕文化中的那種純樸之氣也在日漸的消退。正如女皇先前所言,那個以男耕女織的樸素世界彷彿已然離中原越來越遠了。
陳子壯的一聲歎息,當即便引起了王夫之心中的共鳴。雖然他剛才一口一個「我天朝」地鄙視紅夷天性懶散自私。可他在心底裡也不得不承認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人想不如此都難。商業的發展一邊給朝廷帶來了豐碩的稅收使帝國國力強盛,另一邊卻在各個領域衝擊著中原古老的文明。難道興商與天道真的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這個一直都在困擾王夫之的問題,讓他不由的也跟著歎了口氣道:「是啊,興商固然能帶來巨大的利益,可興商也使得朝廷越來越難教化百姓了啊。」
眼見面前的三個男人從剛才的慷慨激昂談到此刻的黯然神傷,矛盾之情溢於言表。許久都沒開口的孫露終於發出話道:「王先生,並不是興商使得朝廷越來越難教化百姓。而是中原從前的治國之道已不能適應興商的中華朝。正如朕先前所言『天道』、『帝王之術』、『治教合一』說白了都是控制國家的手段。關鍵是國家而不是手段。當國家發生改變之後,控制的手段自然也要跟著改變了。」
「那依陛下所言何種手段適合控制我朝呢?」王夫之突然收起了思緒,一臉正色的探問道。其實這個問題他很早就想詢問女皇了。因為他和不少儒林的有識之士也已意識到而今的中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亦在努力尋找適應新形勢的「天道」。但至今為止他們的嘗試進行得並不順利。而今天女皇卻興致勃勃地向他與陳子壯聊起了治國之道。這讓王夫之敏感的意識到,或許他一直想找的答案或許此刻就能得到最大的提示了。
面對王夫之的提問,孫露也不想再拐彎抹角下去了。卻聽她當下便一字一頓的回答道:「朕以為適合我朝日後發展的治國之道唯有『憲政』二字。」
「憲政?陛下是指《憲誥》嗎?」陳子壯眉頭一皺追問道。
「《憲誥》只算是憲政的一部分而已。畢竟光憑幾頁紙張是不能控制一個國家的不是嗎?」孫露微笑著反問道。
「是民主吧。」楊紹清想了一下脫口而出道。他曾聽孫露說起過後世的那些實行民主的國家都有憲法。所以當孫露提到憲政之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民主」一詞。
「民主是理念,是一種思想。但它並不是治國之道。用民主是不可能控制一個國家的。」孫露跟著搖頭否定道。
「那憲政是什麼?」王夫之不解的問道。
「朕說了『憲政』與『帝王之術』一樣,是一種治國之術。」孫露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發現三人的目光均已被自己深深吸引之後,又進一步解釋道:「朕先前說過中原自秦漢以來中原的治國之術是一種下級服從上級的等級秩序,簡而言之就是『集權』。而荷蘭等國則是將權利分割成多個部分,使其互相牽制,以達到一種動態的平衡,也就是『分權』。當將這兩種治國之術和二為一之時,便成了『憲政』。」
「將集權與分權結合?可是陛下,這權利既然集了,又如何能再分呢!」王夫之不解的追問道。
「那得看是在哪兒集權,又是在哪兒分權了。」孫露意味深長的說道:「朕既是商賈出身,就舉個船行的例子吧。眾所周知,船行的船隊必須服從旗艦的命令。同樣的在單艘貨船上船長也擁有絕對的權威。因為對海上航行的船隻來說,模稜兩可的命令就如同未知的暗礁一樣危險。而船行董事會則須要做出購買哪兒一種類型的船隻,確定哪兒條路線和哪兒個日期,要求多少價格如此等等的決策。由此可見船行董事會的決策環境是完全不同於一艘船運作的環境的。在航行的層面上,就只有微不足道的和很少的決策需要做出,有效執行是頭等的大事。為了確保這一點,等級化的秩序是必不可少的。在船行的層次,行政和政策是混合在一起的。就政策而言,等級化秩序的自足性就要差得多。因為其注意力必須轉移到股東、顧客和公共口碑之上。」
「陛下的意思是說直接操作的行動和確定總體目標以及整體策略的行動是有區別,是嗎?」王夫之若有所思的接口道。他似乎已經有點明白女皇的意思了。但好像又缺少了些什麼。
「不錯,這正是朕的意思。將這個道理放在治國之上,就是政策的執行與政策的制定是兩會事。因而朕所說的『憲政』其實就像是一個由互相作用的勢力組成的蛛網。國家行政部門在行政運作上依舊是逐級服從的體系。以保證行政機關有效的行政效率。而公共政策的形成則來自於這些互相影響的勢力。」孫露悉心地解答道。其實中華帝國早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然朝著這樣一個方向發展了。而孫露作為君王在控制帝國的過程當眾亦逐步感受到了這其中的規律。
「嗯,陛下所言甚是。集權乃是我朝所長,而西人的分權也確有優點。正所謂取長補短,才能避免治國時『一管就死,一放就亂』的弊端。」陳子壯撫摸著山羊鬍須點頭附和道。
「好個取長補短!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政府在其制度或運作模式上是一模一樣的。所謂的治國之道便是對各國、各朝制度運作的總結。在汲取前人經驗的同時結合本國本朝的情況加以糅合。朕希望我朝也能總結出這樣一套治國之術,這既是為了適應我朝的新形勢,更是在為子孫後代留一份珍貴的經驗。」孫露頷首道。
「可是陛下,這分權對抗一說畢竟源於歐洲,我朝的百姓又是否能理解呢?」楊紹清略帶擔憂的問道。從以前和孫露的討論來看,他發現後世的國人每每提到憲法、民主等等之類與中原截然不同的事物之時,總要提起開啟民智。彷彿不開啟民智這些東西就不能被中原所接受。現在孫露當著陳子壯與王夫之的面如此詳盡地介紹了憲政。無疑是已經下定了要在中原實現憲政的決心。可現在的中華朝的民智真的達到這樣的程度了嗎?
面對楊紹清的疑問,孫露又何嘗不知他心中所慮。事實上,這樣的問題她本人也不止一次考慮過。不過對於民智一說,孫露有著自己的一番看法。卻見她不以為然的坦然一笑道:「朕說過憲政是一種治國之術,是控制國家的方法。正如船行的董事會為船行的生意做著各種決策,而船行的夥計、水手卻並不一定明白船行建立董事會的道理。他們更無須瞭解董事會的決策過程。他們所要做的就是服從自己上司的命令,幹好活,拿工資而已。」
女皇的一席話讓在場的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不同的是陳子壯與王夫之正在消化女皇的『憲政之道』。楊紹清則是在回味孫露有關船行的工人更無須瞭解董事會的決策過程,只需幹好活,拿工資的說法。真是這樣嗎?那工人(平民)的福利又該有誰來保障。船行有工會,那朝廷呢?就在他們思略之際,遠處的草坪上由皮筋帶動的木製飛機模型已然跌跌撞撞地衝向了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