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蒙古高原上刮來的強風呼嘯著掠過一望無際的草原,給人們帶來的絲絲寒意,亦送來了春之神的迅息。高地上赫然聳立著一座黑色的堡壘,與一旁潔白得猶如積雪一般的蒙古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城頭上一個年輕的軍官正雙手包臂,以冷峻的目光觀察著周圍方圓百里的情況。如果不仔細觀察的話,人們很難將這個皮膚黝黑,眼神銳利的青年,與數年前江南花前月下的那個唇紅齒白、面若銀盤的美少年聯繫在一起。草原上的疾風僅用了一年的時間便將夏完淳身上殘餘的書生氣吹得一乾二淨。
毫無疑問,比起花團錦簇的江南來,草原上的生活無疑是枯燥乏味的。駐守庫布勒哲庫堡的夏完淳,既不曉得那逐漸流行與南京上流社會的抽水馬桶,也沒聽說到有關海外金山的傳奇故事。陪伴他的只有蒼穹、草原、以及每日例行的操練與巡邏。掐指算來他來庫布勒哲庫堡一年有餘,除了寫過四封家書回去外,便再也沒有同家人有過任何聯繫。無法對父母敬孝道,固然讓他覺得愧疚。可草原上太平無事的氣氛卻更讓他覺得焦躁。
當初夏完淳正是懷揣著封狼居胥的豪情壯志,主動要求來調來遼東的。可而今自己來庫布勒哲庫堡已經一年多了,別說是馬踏匈奴,就連周圍部落間的小摩擦都少得可憐。早年依附東虜的蒙古科爾沁部王爺更是在去年親自向朝廷納了貢,稱了臣。這一舉動讓中華朝不費一兵一卒便收復了整個科爾沁草原。而草原上各部落間的頭人們似乎也極其順從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沒有反對者,自然就不會有戰事。
夏完淳很快就發現這裡的蒙古人也像中原普通百姓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地的種地,放牧的放牧。而他所在的庫布勒哲庫堡與其說是要塞,不如說是個驛站、集市更為確切。幾乎每天都會有來自各地的商賈、牧民、農民來此交易。茶、鹽、糖歷來都是這裡最古老的硬通貨。牧民們沒有茶不能解葷腥,沒有鹽就更不可能生存。而那些來自關內來的商人們在給草原帶來生活必需品的同時,亦在汲取著草原上最為潔白的「金子」——羊毛。
或許是處於關內紗荒持續不斷的原因,關外的羊毛價格也隨之瘋長了起來。據說如今在關內不少地方三斤羊毛的價錢比一頭羊羔子還要貴。庫布勒哲庫堡地處偏遠,羊毛雖還未為漲到如此離譜的價格。可比起早些年來的價錢那可真是翻了不止一倍有餘。巨額的利潤不但驅使越來越多的商人出關收購羊毛。更讓蒙古各部落的王公們各個將羊毛看得比金子還重。而在他們當中賺得最狠,最多的人,莫過於科爾沁親王吳克善了。
原來,那日吳克善在南京納供歸來後,不僅得到了女皇賞賜的大量財物,還從漢地帶來了一大批綿羊。這種綿羊肉質並不鮮嫩,卻及極能長毛。起先草原上各部落的頭人並沒將這些「御賜綿羊」放在眼力。在他們看來,草原上有的是羊,漢人送來的羊誰稀罕。其實不僅是那些頭人,就連吳克善本人對此亦覺得納悶。直到半年多後關內的「紗荒」突然刮到了科爾沁草原。短短幾個月內羊毛價格一漲再漲,很快就成了草原上比馬匹更貴重的商品。此時的吳克善這才真正明白了女皇賜他綿羊的用意。
而向吳克善提供綿羊的正是鼎鼎大名的香江商會。因此就像是早有準備的一般,他們不僅在第一時間與科爾沁部牽上了頭,還極其細心地為這位王爺安排好了銷路。科爾沁部所要做的只是把羊毛收上來交給香江商會,然後收錢就行了。而香江商會則將收購上來的羊毛先集中到通遼進行粗加工。然後打包順著遼河一路運往瀋陽等城的紗廠,進一步將粗羊毛加工成可以用來織布的毛線。成品的毛線再流入燕京、天津、青島等手工業作坊發達的北方城市,通過紡織女工的巧手被織成一匹匹昂貴的毛織品。它們中的一部分會通過京杭大運河被銷往中原地區;一部分則通過天津、旅順等港口出口到朝鮮、倭國等氣候寒冷的國家。另有一小部分則悄悄回流到了草原,成為蒙古王公貴族身上鮮亮的衣裝。當然這時候它們的價值已遠遠超出了當初它們離開草原時的價值。
毫無疑問,羊毛交易就像是一劑強心針一般讓飽受戰亂蹂躪的北方地區迅速繁榮了起來,又像是潤滑劑一般緩和了北方少數民族與漢族之前緊張的氣氛。而這條由香江商會與蒙古王公們聯手開啟的羊毛之路,也讓渤海自此有了另一個別稱——羊毛海灣。
當然,就夏完淳來說他並不十分清楚羊毛貿易對中華帝國的重要意義。只是隱約覺得無論是朝廷、商會還是科爾沁的蒙古貴族都十分重視這項貿易。自己在此駐守與其說是為帝國護衛邊疆,更像是在為羊毛商人們護衛自家後院的牧場。
正當夏完淳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之時,不遠處的高地上又冒出了一支長長的商隊來。通過望遠鏡,夏完淳能清晰地觀察到對方的人數和規模。顯然從他們的服飾來看,這應該是一隊來自北方捕魚兒海(貝加爾湖)的馬幫。雖然草原上秋季的剪毛節早就結束了,但依舊會有這樣的馬幫絡繹不絕地從北方陸續趕來。這些人大多是大漠深處小部落的牧民。消息閉塞,也沒有王爺、土司來管轄。一般部落都會選幾個代表將部落所產的羊毛、羊油、獸皮等物品運來這裡,與商人交換茶、鹽、布匹等日用品。既然沒了王公頭人們在中間盤剝,這些牧民的出售的物品自然會比市場價便宜許多。於是他們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最受庫布勒哲庫堡商人們歡迎的人。
不過作為庫布勒哲庫堡的守備夏完淳上尉,可不會因為這些人受商人歡迎,便敞開堡壘大門大大咧咧地放他們進來。在他看來這些人不僅是「韃子」,還是野蠻而又未開化的「韃子」。誰知道一旦他們進了城還會鬧出什麼事端來呢。同往常一樣,出於安全考慮,夏完淳示意,堡內巡邏隊出擊,迎接馬幫(挾持?!)在堡壘外空地上安營紮寨。而他本人則在城頭上一路觀察對方的是否異常舉動。在看見馬幫接受命令順從地在堡外紮寨後,夏完淳這才跟著放下了心來。不過,他的心頭卻又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惆悵。難道說塞北從今往後就真的太平無事了嗎?
當城頭上的夏完淳為自己難有用武之地的軍旅生涯長吁短歎之時,城外卻有一雙陰沉的眼睛正冷冷地打量著高地上那座戒備森嚴的城池。這目光來自於一個身材魁梧,批著灰色氈毯的男子。從他那堅挺的鼻樑、棕色的卷髮、以及那雙栗色的眼眸,似乎並不像是一個蒙古人。可那蓬鬆的大鬍子卻又將他的臉遮去了一大半,加之他總是微微地著頭,用氈帽遮住自己的視線。這乍一看還真難分辨他到底是那兒的人。
此時將心思花在檢察馬幫貨物上的巡邏隊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在發現沒有違禁品後,他們禮貌地囑咐了幾句後,便調頭回了軍營。眼見通過了檢察,眾人立刻就開始卸貨的卸貨,搭帳篷的搭帳篷,生火的生火,像螞蟻一般忙碌起來。而那灰衣服男子雖然也在幫忙卸貨,可他的目光卻一刻都沒離開過遠去的騎兵和高地上的堡壘。心猿意馬的他僅搬了兩包皮草,便一屁股做在一旁的岩石上,抽煙歇息起來。對於他的偷懶舉動,周圍的人彷彿都視而不見,依舊各歸各地幹著自個兒的活。卻見此時一旁的另一個大鬍子男子點頭哈腰著湊了上來,壓低著聲音在那男子的耳邊報告道:「老爺,一簇毛從幾個土著口中打聽到高地上的堡壘名叫庫布勒哲庫。剛才來盤查的騎兵就是堡壘裡駐紮的軍隊。」
「這我知道。尼索夫,揀重點說。」灰衣男子不耐煩的磕了磕煙鍋子道。
「是,老爺。土著們說堡壘是漢人造的。守衛並管理堡壘的是一個漢人百夫長。城頭上架有三門大炮。從剛才騎兵的裝束來看他們不想是普通的韃靼騎兵,而且每一個人身上都別有火槍。」叫尼索夫的男子唯唯諾諾的點頭道。由於蒙古人沒有上尉一說,而庫布勒哲庫堡又有三百多駐軍。因此周圍的蒙古人想當然地便給夏完淳灌了個百夫長的頭銜。
「漢人?不是韃靼人?我看他們長得都差不多嘛。」灰衣男子不以為然的說道。在他看來土著韃靼都長得一副德行。
「土著們是這麼說的。他們還說從這兒再往南都是漢人的土地,漢人有茶、有鹽、還有布匹。老爺,我看我們還是小心點的好。畢竟這裡的韃靼兵有火槍,應該不是那些土著可以比擬的。」尼索夫小心翼翼地告誡道。
「嗯,這我會注意的。」灰衣人低頭思略了一番後,又追問道:「那你打聽到哈巴羅夫少校的消息了嗎?」
「回老爺,那些土著說他們只聽說過有一支哥薩克曾在努亞姆卡冬營附近過出現過。據說他們備足了糧食、物資和船隻,往薩哈連烏拉江(黑龍江)下游去了。之後人們便再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消息。我還聽有些土著說數年前漢人與韃靼人曾在精奇裡江下游的南方交戰過。我想那隊哥薩克應該就是哈巴羅夫少校所率的探險隊。不過,具體的情況得要進堡壘向來自南方的韃靼商人打聽才行。」尼索夫如實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哈巴羅夫少校他們或許捲入了土著間的戰亂。所以才會同總督府失去聯絡的?」灰衣人皺著眉頭問道。
「可能吧。老爺,你也知道,這些韃靼人就像是一盤散沙一般散落在草原的各個角落。空佔著充滿財富的草原,卻整日只知道互相搶劫,爭奪領地。他們即愚昧又殘忍。哈巴羅夫少校他們或許已經被韃靼人吃了也不一定啊。」尼索夫聳了聳肩,幸災樂禍的開玩笑道。
可那灰衣人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這個玩笑好笑。如果哈巴羅夫少校真的遇到這樣的不測的話,那自己的這次探險同樣也可能碰到相似的危險。不錯,眼前的這個灰衣人,正是沙俄雅庫次克總督府派遣來遠東的「探險隊」統帥——捷利亞寧。
1648年,為了給沙俄尋找更多的資源,沙俄特使哈巴羅夫率領一支150餘人的探險隊深入了遠東腹地。可就從那一年起雅庫次克總督府便再也沒有得到過他們消息。起先沙俄政府對此並沒太在意。畢竟從雅庫次克到薩哈連烏拉江的路途遙遠而又艱辛。況且哈巴羅夫上一次深入薩哈連烏拉江時,也曾長達三年與雅庫次克失去聯繫。可如今都已經過去五年了,哈巴羅夫等人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信。有關其被韃靼人打死的傳言更是在雅庫次克等地廣為流傳。意識到問題嚴重的雅庫次克總督府不得不決定再次派遣一支「探險隊」前往遠東,一邊查找哈巴羅夫的消息,一邊繼續為沙俄開拓遠東的資源。
然而,雅庫次克總督府的徵集令雖下了多次,問津的人卻寥寥無幾。顯然,有關哈巴羅夫被韃靼人殘殺的傳聞,讓那些早年熱衷於去東方「探險」的冒險家們對野蠻的遠東望而怯步了。直到一年半之前,才由眼前這位捷利亞寧先生接下了這項艱巨的任務。為了表彰他的英勇,雅庫次克總督府在他出發前便授予了他上尉軍銜,並保證事成之後會給予他更高的軍銜和獎勵。於是在一番認真準備之後捷利亞寧帶著一隊五十人的小分隊,以極其低調的態度穿越西伯利亞進入了漠南蒙古地區。
對於捷利亞寧來說,來東方探險固然是在搏命,但事成之後的好處更令他饞涎。從他的外貌上來看,他有著明顯的混血特徵。這種特徵來自於他那個身為農奴的韃靼母親。而他的父親則是沙俄的一個下級貴族。貴族與農奴間的愛情故事聽起來浪漫,可現實卻很殘酷。他的母親終究沒能得到承認。他雖然依靠父親的血統得到了自由,但一個韃靼女人生的私生子終究是沒資格繼承家業的。在他看來,自己在沙俄勢利的社會中,想要得到上等人的認可唯一辦法就是成為暴發戶。而來遠東探險無疑是一條成為暴發戶的捷徑。想到這兒,捷利亞寧心中燃起了激昂的鬥志。卻見他把臉一沉囑咐道:「今天大家早點休息,明天你和一簇毛陪我進城裡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