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鬧「布荒」在場的商賈們卻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兩個陣營。一方是以王罡為代表的江南布商,極力主張限制「夷布」進口,不讓外夷借此機會趁火打劫。另一方則是以陳家信為代表的南洋閩越海商。他們以自由貿易為由要求朝廷降低紡織品進口的貿易壁壘,以求解決目前中原市面上出現的「布荒」問題。
顯然雙方的這種分歧由來已久。這不,陳家信的話音剛落,王罡便針鋒相對的駁斥道:「陳會長此言差矣。棉荒、布荒都是暫時的問題。只要江南、華北等地的棉田一豐收,問題自然就會迎刃而解。若是只為了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便貿然地放任夷布充斥我中華市場,勢必會對我朝的漢布進行排擠。聽說陳會長早年也做過棉布生意。那應該更清楚當年漢布之所以能遠銷南洋、倭國、印度等國,並不是說漢布的質量超群,而是出於漢布低廉的價格低。因為咱們是用機器紡紗,而其他國家則是用手工紡紗。成本和效率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語。若是論質量的話,印度的紗布棉布才是最好的。可現在中原出現棉荒,棉價、紗價、布價都一個勁的跟著往上漲。試問失去了價格優勢的漢布如何面對印度棉布的競爭。」
「印度布比漢布質量好這在下當然知道。人家用手工捻出來線比我們用機器捻出來的都要牢。說白了就是我們種出的棉花沒人家的好。正所謂優勝劣汰,好東西自然就會有市場。以前中原閉關鎖國,實行海禁,老百姓才不得不使用粗劣的麻布、棉布。而今我朝廣開國門,船隊縱橫四海,世間的富饒之物我中原都唾手可得。憑什麼放著外頭的好東西不用,一定要讓老百姓用自家出產的粗布呢。」陳家信不敢示弱的回敬道。
「那陳會長的意思就說,咱們的棉花沒人家的好,咱們捻出來的線沒人家牢。咱們這些中原的紗廠布廠還是趁早關門,連布都不用織了。乾脆等著你們海商從夷人那裡進口夷布直接使用嘍。」一個紗廠主冷哼著諷刺道。對於閩越海商販賣大量的印度棉布到中原的舉動,江南的布商早已恨得咬牙切齒了。可是現在的棉價偏偏就是這麼不爭氣。說是等中原棉花豐收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但靠天吃飯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萬一再碰上個災年,棉花歉收,那江南布商們的日子可就更難過了。好在目前他們手中尚還留了一張底牌。那就是海關的關稅。有了關稅這道坎多多少少能為國內的棉布拉掉點差價。讓那些個印度布不至於太過囂張。此刻閩越海商想要拉低關稅的門檻,放更多的印度布進中原。這又怎能不讓在場的布商們奮起反擊。
布商覺得自己勢弱,海商同樣覺得自己委屈。關稅對他們來說非但不是保護鎖,反而礙手礙腳的鐵鐐銬。眼看著國內布價、紗價日益見漲,國外又有大量物美價廉的紗布棉布等著脫手。可現在卻因為海關的原因入不了關。就算入了關,還會因為關稅的原因被抽掉一大部分利潤。而那些布商還一個勁地叫嚷著要加稅。海商們當然不會就此束手。緊接著便有海商冷笑著反詰道:「非也,不織棉布,諸位還可以種桑養蠶。這不是你們江南最拿手的東西嘛。一匹絲綢可值好百十來匹布的價錢呢。」
眼看著好好的一場新品展示會轉眼成了布商與海商的爭論場,作為東道主的方以智心頭立刻就泛起了不快。心想商賈就是商賈,一點兒禮數都不懂。竟當著皇帝的面為了幾匹棉布爭得面紅脖子粗的。這成何體統!但一想到女皇對商賈向來縱容,以及陳家信那半個皇親的身份,方以智最終還是壓住了心頭的火氣。卻見他向眾人欣然勸解道:「諸位今日來此主是參觀研究院的新品。至於關稅的事還是去上國會請願商討後,再向內閣提建議吧。」
「去上國會商量!都商量了好幾個月了,連個聲響都沒有。」一個年輕的海商不滿道。正如他所言閩越的海商早就讓上國會的代表提交過相關的議案。可江南的布商在上國會中同樣也有自己的代言人。一來二去之下,雙方誰都不肯讓步。議案僵在了上國會,江南各海關也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越發等不及的海商們便想出了借今天參觀的機會直接面聖請願。在他們看來,好歹女皇以前也是個海商,應該會給他們做主的。
姑且不論海商們的闡述是否說動了女皇。至少他們的此刻的言行舉止已然引起了方以智、堵胤錫等人的強烈不滿。真是太過分了,簡直沒把朝廷的威嚴放在眼裡。早就看這些商賈不順眼的堵胤錫,當下便衝上前怒斥道:「大膽!聖上面前豈容爾等如此放肆!」
給堵胤錫這麼一喝,在場的眾商這才意識到自己當著皇帝的面如此爭執,實乃大不敬之罪。放在以前那可是要殺頭的。一想到殺頭,所有人脖子當下都覺得涼颼颼起來。緊接著便刷地一下統統匍匐在地顫聲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該死!」
然而這一次的孫露既沒有像從前那般和藹的勸眾人起身,也沒有像堵胤錫想像中的那樣厲聲呵斥。此時她面容冷峻,只是冷冷地掃視著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半晌後才渡到早已冷汗淋淋的陳家信面前開口問道:「你說要降低關稅,進口棉布充實市場?」
「請陛下做主。」陳家信大氣都不敢都喘一聲的應和道。
「那你呢?要提高關稅,限制棉布進口?」孫露回頭向另一邊跪著的王罡問道:
「全憑陛下做主。」王罡同樣低著頭回答道。
「那你們呢?你們的意思同他倆都一樣嗎?」孫露環視眾人問道。一干商賈將頭壓得更低了,沒有一個人回答。詭異的沉靜充斥著整間房間。就連一旁被女官抱著的倆個皇子也跟著安靜了下來。眼見眾人都不作聲響,女皇冷哼了一聲帶著雙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展覽室。看著眾商賈真的惹怒了女皇。堵胤錫等人心中不由一陣暢快,不屑與幸災樂禍之情溢於言表。官員們冷冷地白了商賈一眼後也跟著拂袖而去了。偌大個展覽室裡只剩下了緊趴在地上的商賈以及還在冒著熱氣的蒸汽機。
科技宮外的長廊上,方以智和堵胤錫三步並做兩步地趕上了女皇的御駕。剛才孫露動怒的表情著實讓他們嚇了一大跳。此二人還是第一見到和藹的聖上發如此大的火呢。好在這「火」的對象並不是自己。兩人也樂得見那些囂張的商賈吃癟。卻見方以智小心翼翼的湊上前進言道:「陛下息怒。都怪那些商賈,他們實在是太不懂禮數。」
「是啊,陛下您可別為了幾個草民氣壞了身子。關稅事關社稷根本就不該是他們這些草民應該插嘴的。臣以為這次一定要嚴加懲戒。好讓他們日後張個記性,不要妄議朝政。」堵胤錫緊接著提議道。
然而對於堵胤錫痛心疾首的進言,孫露卻並沒太在意。她似乎還在思考著剛才展示室裡的爭論。卻聽她冷不丁的回頭向方以智文問道:「方大人,上國會是否將有關調節紡織品關稅的提案提交給內閣啊?」
「回稟陛下,上國會沒有向內閣提交過這方面的提案。但臣等對此也有過一些耳聞。據說在上國會裡關於是否調節關稅的問題,也是各執一詞。想來那些商賈見不能在國會上說服對方,故而才想請陛下聖裁。只是他們不懂禮數,剛才冒犯了陛下。這事如今鬧得如此厲害。臣以為陛下還是應該親自出面解決此事,以免夜長夢多。」冷靜下來的方以智沉著的回答道。
「哦?那兩位卿家覺得應該如何處理此事呢?」孫露頷首問道。
「回稟陛下,臣以為此刻朝廷應該快刀斬亂麻,禁止進口夷布。也好早日絕了那些商賈的想念。」堵胤錫毫不猶豫的回答道。在他看來一切的源頭都是那夷布惹的禍。既然如此乾脆不進口,不就一了百了了嘛。反正天朝地大物博。就像那些布商所說的只要棉花豐收了,還怕沒有線織布嗎。
「陛下,臣倒是以為應該適當的對關稅進行調節,以適應現在特殊的情況。待到棉花豐收之後,在行恢復原來的關稅。畢竟一味的堵截不是長遠之計。」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其實他還有一句潛台詞沒有說。那就是朝廷雖能提高關稅,卻絕難查禁沿海相應的走私。實事上,目前的東南沿海已經出現了棉布走私。只是眾人心照不宣罷了。
又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建議。孫露在心中不由苦笑了一下。作為一個來自21世紀的人,她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與想法。雖然一直以來孫露都極力撮合這個古老的國家對世界敞開大門。可在這件事上她卻更偏向於王罡等人的建議。一個國家確實需要開放,那是指思想的開放、文化的開放。以開放的心態去吸收他國優秀的技術和政治經驗。但絕不是指對外開放市場。三百年後的經驗與教訓告訴她。「自由貿易」只可能對世界霸權國家有利。並且這種推廣自由貿易的政策必須得是他國對霸權國家開放市場,而不是霸權國家將自己的市場對人家開放。論國力,如今的中華帝國確實算得上是世界強國。但尚未達到日不落的程度,更別說稱霸世界了。所以孫露一直以來鼓吹的「自由貿易」,說到底還是希望單方面開放他國的市場。
但出於利益的驅使和對「自由貿易」的曲解,就眼前來看有關解除貿易壁壘的呼聲顯然不小。棉布事件僅是一次集中的體現罷了。可正如方以智所言一味的堵截並不是長遠之計。國家可以暫時用強制性手段繼續壓制棉布的進口。但問題的真正解決最終還是要依靠布商、海商、朝廷三方妥協的。對此孫露尚未想出一個完全的解決方法。而她又不想在這個時候偏袒任何一方,因此拂袖而去便成了她剛才的選擇。一想到以後會有更多類似這樣的問題要自己解決,女皇陛下不由覺得這一國之君確實不是那麼好當的。
眼見著皇帝一臉的陰晴不定,方以智和堵胤錫不由面面相窺了一下。其實他倆對自己說出兩個答案也有些尷尬。不過方以智似乎另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卻見他又試探著向孫露提議道:「陛下,依臣看來。這夷布還是應該繼續限制進口。但咱們可以鼓勵海商從海外進口原棉。前面幾位會長也坦言,布荒、紗荒說到底都是缺少棉花。而那印度的棉花也確實比中原的好。既然如此棉花咱們就單進原料。這樣一來既不會影響布商們的生意,也不會讓海商覺得太過委屈。」
孫露聽罷暗附著點了點頭。確實,進口成品與進口原料品有著本質的區別。進口原料非但不會對國內產業發展造成影響。相反這還是一種變相的資源掠奪。因為位於產業生物鏈不同地位的國家,其價格談判的能力是十分懸殊的。中國可以從印度大量進口原棉,再將用這些原棉製成的棉紗和棉布返銷印度。這樣一來,漢布無論是在效率上,還是在質量上都遠遠超過了印度布。還能擺平國內布商與海商之間日益緊張的關係。真是個一箭雙鵰的好計策啊。
沒想到一向埋頭於科學研究的方以智竟還有這般的見識。在心中對自己臣下重新評價了一番的孫露不由欣然點頭道:「嗯,方卿家言之有理。此事朕會招外務部、工商部、農林部各尚書與卿家一同商議一個具體的對策。」
「陛下,臣乃是工務尚書,插手關稅的事恐怕有些不合規矩吧。」方以智恭謹的回道。隨著內閣各部分工的日益明確,內閣的尚書們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責任模糊了。若不是今天女皇問了話,方以智也懶得去管工商部的那些煩人事。
「哎,此事當然同工務部有關。印度的棉花固然好,但若是能讓我中原也產出同樣高質量的棉花,豈不又是一樁美事。」孫露眨了眨眼睛道。
會意的方以智立刻便高聲附和道:「陛下英明。」
坐在御輦上的孫露滿意地合上了眼睛。此時的她彷彿已經能夠看見大量物美價廉的漢布進入南亞次大陸市場。印度布在漢布的打擊下無力還手,印度的手工業作坊紛紛倒閉或是直接購買漢紗織布。原棉的炙手可熱則會讓印度人轉向去種棉花。而中華帝國就能輕而易舉的利用工農業剪刀差,掠奪印度等國的資源,打擊印度本土的紡織業。當然她更希望這樣的情景能在不久的將來,能在非洲、美洲、歐洲各個大陸上現形。到那時侯中華帝國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經濟霸主。然而正當孫露在心中規劃著「貿易壁壘」與「自由貿易」交叉而出的壯美前景時。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兩個海上強國亦在做著同樣的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