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籠罩著石頭城南京,往日熱鬧繁華的江邊碼頭此刻卻顯得蕭瑟而又寂靜。隨著皇城驚變的發生,長江上下游的航運也跟著停滯了下來。多年的戰亂使得江左地區的商賈們變得越發小心謹慎起來。在朝堂局勢尚未明朗之前,誰都不肯輕易的拿自己的身家做賭注。城裡的人不能出去,外來的商船也不敢輕易的靠岸。眼看著大量的貨物囤積碼頭,碼頭上的苦力們卻只能無所事事地看著空蕩蕩的長江流逝而去。當然也有些急著要餬口的苦力依舊起早貪黑著等在碼頭,希望能有商船靠岸。
然而這天早晨南京人們等來的卻不是什麼靠岸的商船。而是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大兵。那整齊的軍靴瞬時就踏破了清晨的寂靜,驚動了整座古城。緊閉的門窗後頭一雙雙驚恐的眼睛緊盯著那一桿桿泛著寒光的火槍。正當人們紛紛關注著這群凶神惡煞般的軍爺的舉動,暗自揣測著又該誰家倒霉之時。這隊兵馬卻徑直穿過了長街,穿過了層層牌坊與城樓,來到了中華門外的交易所前。
此時此刻的中華交易與一旁的香江銀行、揚子銀行所早就沒了先前的神氣。停業已久的大樓看上去黑洞洞的,緊閉的大門沒有半點兒生氣。眼看著這五棟聯體的大樓,何騰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一旁的侍從適時地給他搬來了一把檀木椅子。卻見他撩了撩官袍得意地坐了下去,然後朝身後猛地揮了一下手。頓時他身後的那一群如狼似虎般的士兵便將五棟大樓圍了個水洩不通。緊接著幾個身強力壯的軍士托著厚重的圓木直接便將交易所、銀行的大門給一一砸開了。眼看著交易所那寬敞的大廳展現在了自己面前,何騰蛟眼中立刻就泛起一股貪婪了光芒。他彷彿看見了一堆堆的白銀就堆在了自己面前。於是再也按耐不住心中貪念的他朝一旁的軍官使了個顏色。於是大隊的士兵便像潮水一般魚貫而入了。
不一會兒從裡頭就傳來了一陣翻箱搗櫃之聲。眼看著大量的帳本、紙張就像垃圾一般被士兵丟出了大樓。周圍的老百姓也忍不住偷偷地躲在遠處陰暗的角落中看著熱鬧。他們中不乏長吁短歎的,交頭接耳的,扼首稱快的。更有不少無賴地痞在一旁跟著起哄叫好。這種架勢無疑助長了何騰蛟的氣焰。卻見他傲然地環視了一邊四周,便官腔十足的開口道:「來人啊,把那劉掌櫃帶上來。」
何騰蛟的話音剛落,一旁的兩個軍士便架著一個矮胖的中年人丟到了他的面前道:「稟告大人,劉掌櫃帶到。」
「嗯,你就是劉掌櫃?」連正眼都沒看對方一眼的何騰蛟,懶洋洋的問道。
「回,回大人,小人劉富。大人,小人冤枉啊。」爬在地上的劉掌櫃顫抖著求饒道。殊不知他這種戰戰兢兢的模樣讓何騰蛟又找回了當年做官老爺的感覺。
卻見此時的何騰蛟拖長了語調厲聲呵斥道:「大膽!敢在本官面前喊冤。難道說本官是冤枉人的酷吏嘛!」
「不,不,不。大人清如水,明如鏡。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可是大人,小人只是個當下手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劉掌櫃哭喪著臉喊冤道。他本是一個小小的掌櫃,拿人錢財為人服務。可不曾想這天說變就變了。頂頭上司們在一夜之間都跑了乾淨。還沒搞清楚情況的他緊接著就被當作逆黨給抓了起來。又是威脅恐嚇,又是嚴刑拷問的。
「你先別給本官喊冤。本官現在問你一句,你答一句。答得好本官就放了你。若是讓本官發現你敢有半點隱瞞,小心你的腦袋!」何騰蛟把眼一瞪威脅道。
「是,是。大人儘管問,儘管問。」劉掌櫃頭如搗蒜道。
「嗯,那好。本官問你可知你上頭的東家去那兒了嗎?」何騰蛟輕咳一聲問道。
「回大人,這事小人真的不知。小人真的不知東家去哪兒了啊。小人絕沒膽子欺騙青天大老爺啊。」一被問起東家的去向劉掌櫃頭立刻就痛了起來。被抓之後他已經不止一次被問這問題了。可別人問他,他又能問誰去呢。此刻他只能指望眼前這位青天大老爺能比那些軍爺更講道理一些。
然而這一次劉掌櫃似乎真遇上了一個明理的「青天大老爺」。沒有心思再糾纏與這些問題的何騰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本官知道了。本官再問你,你可知這裡銀庫的具體位置?可知那銀庫當中還有多少銀兩?」
眼見何騰蛟不再盤問自己關於東家的事,劉掌櫃心頭的大石頓時就放了下來。卻見他屁顛屁顛地爬到何騰蛟跟前,獻媚地回答道:「回大人,小人雖然不知道東家去了那裡。可小人卻聽大掌櫃說過,行裡的銀庫就在底下的地窖之中。據說那裡頭足足有50萬銀圓的備用金還有不少的金條。」
一聽銀庫之中還有金條,何騰蛟立刻就來了精神。沒有什麼比金子更能引起人的慾望的。卻見他猛地一起身,高聲命令道:「給本官傳令下去,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銀庫給我挖出來!」
「是大人!」
眼看著隨行的軍官令命後匆忙離去的身影,何騰蛟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他又回頭瞥了一眼底下趴著的劉掌櫃,厭惡的命令道:「來人啊。把這叛逆給本官押下去,秋後再問斬。」
一聽自己轉眼間就被判了個秋後問斬,那劉掌櫃頓時就像是發了瘋似的狂吼道:「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大人。小的知道的可都告訴大人您了啊。」然而無論他怎麼叫喚都是無濟於事的。他身後了兩名軍士三下五除二地就將他又架了下去。而此時的何騰蛟也已經沒心思聽這小角色多言了。他的心思完全都撲在了眼前的這五棟大樓之上。
隨著日頭的漸漸升高,四周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起來。人們紛紛在私底下竊竊私語著,揣測著從這五棟樓裡究竟能搞出多少金銀財寶來。樓外太師椅上的何騰蛟手裡雖端著茶碗,心裡卻還惦記著裡頭的情景。一直於那茶就算涼了,他也不自覺地往嘴裡送。而隨著日頭的越升越高,何騰蛟的心情也越來越焦躁起來。怎麼還沒有反應?莫非自己要空忙一場了嗎?
可就在何騰蛟心急如焚之時,先前進去的軍官突然出來。卻見他在何騰蛟耳邊耳語了幾句。這位青天大老爺原本霜著的臉,瞬間就像是沐浴在了春天的和風之下。急不可耐的他趕忙命令道:「快,快,快。那還等什麼!還不快點搬出來。」
「是,大人。」隨著那軍官的匆匆離去,不一會兒從大樓中就搬出了七、八隻箱子來。周圍的百姓見狀,無不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張望起來。可怎奈四周都有士兵把守,眾人離交易所又太遠。大多數人只能遠遠地看著何騰蛟眉開眼笑著將那些幾口箱子一一查驗,再一一貼上封條。當太陽升上正當空之時,一切似乎都已經結束了。滿臉得意的何騰蛟就此帶著八個沉甸甸的箱子離開了中華門。只留下一片狼籍的五棟大樓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裡。而當人們歎息著世事無常之時。卻並沒有注意到,此時此刻在陰暗的角落中十數雙眼睛至始至終都在冷冷地注視著中華門前所發生的事。而這一切都結束之時,他們也想遇見陽光的積雪一般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於是乎,就在何騰蛟抄沒中華交易所、香江銀行與揚子銀行後的一天一夜。遠在太湖邊上了一個山莊之裡便響起了一陣惱怒的咒罵之聲。
「媽的!他何騰蛟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竟敢抄沒老子的錢財!」書房中聽聞香江銀行被抄的鄭蜒福猛地一排桌子咒罵道。由於用力過猛,就連桌上的擺放的茶杯都被震跌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然而漫罵聲與茶杯的破碎聲並沒引來外面任何動靜。外面的家丁都清楚裡頭的老爺們正在開會。沒有老爺的首肯,任何人都不得在此時踏入房間一步。而他們的老爺也正在盡地主之儀,勸慰著眼前的客人們。卻聽身為主人的王霖生連忙開口勸說道:「鄭會長,請冷靜一些。冷靜一些。在場的眾人這次都受到了損失。老夫召集大傢伙來是為了商討對策的而不是來做無謂的漫罵的。」
「是啊,鄭會長。若說損失的話,你們福建鄭家怎麼都比咱們幾人來得少吧。要知道南京那裡可存著咱們的血汗錢呢!」徽州鹽商江元奇愁眉苦臉地搖頭道
「若只是損失些錢那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連帶著南京的交易所也停止營業。這可讓咱們松江商會損失了不少生意。連帶著倭國那裡的交易都亂了套。你說這都是怎麼回事嘛。南京的那幫子人難道腦袋都進水了嗎。難道不知道這兩家銀行存的是誰的錢?不知道交易所的交易關係到大明錢糧的進出嗎?」賈敏則氣急敗壞的怒斥道。
「哼,南京那個所謂的孝慈太后連藩王都敢扣押,連孫首相都敢得罪。她還會在乎,我等幾個商賈的利益嗎?」朱統銳挑了挑眉毛自嘲地反問道。作為世居南京的皇族,他或許是唯一一個溜出來的人。當然就朱統銳本人而言他早就同朱明皇室劃清了關係。說他是一個帶有皇族血統的商人更為合適。
「那她就可以枉顧整個江南縉紳的利益嗎!那女人簡直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錢大人他們怎麼會扶持這麼一個無知婦人掌控朝政。這簡直是在將大明的江山社稷當兒戲!」江元奇憤憤不平的嚷嚷道。
「江會長,你可不能這麼說啊。人家好歹也是正統的太后,她的兒子也是正統的皇儲。你們徽州縉紳不是一向正溯的嘛。怎麼?這會兒又搬起石頭砸到自己腳了嗎?」鄭蜒福陰陽怪氣的反問道。
原來徽州以及江南等地向來正統觀念深入人心。文人士大夫在這些地區也有著難以預計的影響力。就算是當地的商賈也同士大夫階級有著千思萬縷的聯繫。他們中的不少人甚至本人就擁有秀才、舉人等功名。之所以會選擇從商,有些是因為科場失意考不取功名,有些則是因為仕途不順有了功名卻得不到官職。當然出於連年的兵荒馬亂,他們中也有不少棄官從商之人。由於這些商人亦儒亦商的身份,因此人們又稱他們為「儒商」。儒商或許是最有中國特色的一個階級。作為商人,他們往往自視甚高,看不起象鄭蜒福之類的海商。作為儒生,他們卻又被文人士大夫所鄙視排擠。算得上是一群自強而又自卑的群體。他們中的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得到正統社會的認可。因此這一次在暗中資助隆武帝的縉紳之中江南兩淮等地的儒商佔了很大一部分。而鄭蜒福所諷刺的也正是這一點。
「鄭會長這算什麼話。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先帝的為人,大傢伙也是有目共睹的。可誰曾想到如此英明的中興之主會突然駕崩。而現在的孝慈太后簡直就是一個潑婦。她完全背棄了先帝在世時的承諾。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必再為皇室遵循什麼了。」江元奇理直氣壯的說道。其實對於在太后與首相之間的選擇,徽州等地的儒商們一開始還是有些猶豫的。但隨著何騰蛟抄沒交易所與銀行後,江元奇等人在心中終於做出了最後的選擇。他們是儒商,而不是純粹的儒生。他們也知道什麼是交易,並且遵從契約與信用。既然皇室首先撕毀了先前的契約,那他們也不必再遵守什麼信用了。
「好了。我們就別在追究誰對,誰錯的事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現在要討論的事眼前的事。」王霖生又一次和稀泥般的打圓場道。他雖然也知道了江元奇等人先前同隆武帝接觸的事。但總的來說他還是能理解的。畢竟做為一個商人無論在什麼時期都不容易。能給自己多留一條路就多留一條。但現在南京那裡似乎已經堵死他們的路。想到這兒,王霖生不由掃視了眾人一邊,正色問道:「也就是說我等究竟該站在哪兒一邊?」
「這還用問當然是站在首相大人一邊咯。」鄭蜒福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
「我等當然知道是站在首相大人這邊。問題是首相大人這次回來究竟會扶持誰上龍椅。是太子?還是眾多藩王中的一個?」江元奇抬槓似地瞪了鄭蜒福一眼道。
而眾人也覺得江元奇說到了點子上。於是紛紛點頭竊竊私語著開始討論可能的皇帝人選來。然而就在眾人專心的討論之時,從房間的角落裡傳出了一個年輕聲音道:「依我看孫首相誰都不會扶持。她只會扶持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