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盛京城兩天一夜的激戰,太陽似乎也厭倦了人類的相互廝殺,悄悄地躲到了硝煙背後。昏暗的日光下盛京城一片慘然,雜亂堆積著的屍體,覆蓋著每一條大街小巷。被烈火洗禮過的房屋,只剩下了聳立著的斷牆殘壁。雖然明軍在攻破東、西兩門之後便將野戰炮推進了城池沿街轟擊。但盛京城內的反抗卻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城中百姓的反抗遠遠超出了明軍事先的想像。看似已被炸成廢墟的街道上總是會冷不丁飛來幾支冷箭或是竄出幾個辮子兵來。於是幾十隊明軍突擊連便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同殘餘的清兵和城中百姓展開了殘酷的巷戰。
同其他明軍突擊隊員一樣,趙至誠也在踩著濕滑的地面明軍挨家挨戶著搜索著殘餘的清兵。特別是那些禁閉或半掩著房門的院落,以及屋頂閣樓等可疑之地。在屍堆中艱難地前行著的他,時不時的還會被腳下的屍體絆到。遼東的五月雖沒有南方那般溫暖。但在正午烈日連續數日的照射下,許多屍體的肚子開始膨脹,繼而炸開,引來大堆的蒼蠅在周圍盤旋。趙至誠進入的巷子就是這副樣子。流得到處都是腸子、內臟同被炮火炸斷的肢體混雜在一起,散發著腐屍的惡臭,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恍惚間趙至誠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的盱眙城。同樣黯淡的天空、同樣屍橫遍野、同樣血腥的氣息。唯一不同的是此刻趙至誠腰垮馬刀,手持火槍。這次他是以一個佔領者的身份走進這座滿清龍興之都的。烈火硝煙中的盛京還沒有完全被征服。城中的滿清軍民還在做著最後的殊死掙扎。現在趙至誠和戰友所要做的就是用刀子戰鬥到日落。就像他們出發前私下裡發誓的那樣「不抓任何俘虜」。
當然這也不是一次單方面的屠殺。巷子一旁橫躺著幾具明軍的屍體則向人昭示著巷戰的殘酷。從他們身中數箭,或同時被幾支長矛刺中的死狀來看,打完子彈的火槍,用來肉搏看來沒有大刀長矛好使。然而趙至誠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雖是文職出身但趙至誠絲毫不畏懼肉搏戰。事實上剛才的他已經一路從街的一頭砍殺到另一頭了。鮮血沿著光滑的刀身一滴一滴的滴在了石板路上。火光映襯著他那張俊秀的臉上,籠罩起一股詭異的殺氣。
作為軍政人員的趙至誠曾經不止一次開導過底下的戰士,講解過各式各樣的道理。然而他自己心中的仇恨卻像是星火一般從未被真正熄滅過。當他來到盛京城下時仇恨的便不再是星火而是越燒越旺的烈焰了。違反紀律也好,泯滅人性也罷。對於趙至誠來說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現在他的腦中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殺!殺!殺!殺光這條街上所有的畜生。就像五年前韃子在盱眙城做的那樣。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忽然從一旁的一個院落中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悉碎聲引起了趙至誠的注意。怎麼還有人嗎?趙至誠的目光冷冷地移向了那扇緊閉著的大門。「彭的」一聲大門被他一腳踹開了。不大的庭院中栽著秋海棠和槐花樹。日常的用具依然井然有序地擺放在庭院中。這裡似乎只是一戶普通的民宅。倒是大廳裡掛著的夫子像引起了趙至誠的興趣。怎麼?這裡住著的是戶讀書人嗎?眼看著那副夫子像,回想到自己拿著屠刀四處殺戮的模樣。趙至誠的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澀的自嘲。
正當他想要轉身離開院子時,從柴房裡再次傳來了輕微的悉碎聲。略顯狐疑的趙至誠徑直上前用刀挑開了柴房門。只見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女子赫然蜷縮在柴房的一角。漆黑的鍋會掩蓋了她那白淨的臉龐,幾縷凌亂的青絲緊貼額頭,蒼白的雙唇一個勁地顫抖著。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眸中滿是驚恐與不安。
然而就在趙至誠猶豫的一剎那,猛然間覺得自己的背後一陣巨痛。像是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似的。出於本能的反應趙至誠立即抽刀朝身後反劈而去。卻聽身後那偷襲者一聲慘叫後頹然地跌倒在地。趙至誠這才看清那人的面目。原來是一個同樣二十多歲的年輕書生,留著讓人厭惡的辮子,右臂已經被他砍傷。至於作為凶器的木棍則掉在了地上滾到了一邊。趙至誠不由一摸後腦勺,發現滿手是血。惱羞成怒的他頓生殺機,舉刀就要結果了那人。卻見一旁的女子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聲尖叫後,毫不猶豫地就撲到了那男子的身上。兩人便緊緊地依偎在了一起。
舉刀指著二人的趙至誠卻突然楞在了那裡。不知為何眼前這個身著旗袍的女子忽然同趙至誠腦中的另一張臉重疊在了一起。當年從盱眙城逃出來時妻子小絹也是以同樣驚恐的目光望著他,眼中閃爍著無助與絕望。他們被四、五個韃子攔在了盱眙城外,數百名百姓就像綿羊一般垂首匐伏,引頸受刃。在乖乖的交上自己所有的財物後,再被韃子象牲口一樣殺死。而當時的趙至誠也像牲口一樣怯懦的匍匐在泥地裡。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沒做。這一刻趙至誠忽然發覺自己這麼多年最憎恨的不是韃子。而恰恰就是他自己。五年前那個什麼都沒做的自己!那個怯懦的自己!
想到這兒趙至誠握刀的手頹然地鬆了下來。他撇過了臉沒有災再看那對夫妻,只是冷冷的丟下了一句:「待在房裡別出去,太陽下山後就沒事了。明天朝廷會貼出告示放糧賑濟。」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院子。只留下那對夫妻緊挨在一起的低聲抽泣。
正如趙至誠所言當太陽漸漸西斜之時,盛京城中最後的堡壘盛京將軍府也宣告陷落。值得回味的是二十八年前的遼瀋之戰,努爾哈赤也是只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攻取了瀋陽。四年後的春天,努爾哈赤不顧貝勒諸臣異議,決定遷都瀋陽。當年農曆三月三日在拜祭祖陵後,便率親族百官自遼陽起程,夜宿虎皮驛,翌日抵瀋陽。從此瀋陽成為後金政權的統治中心。為讓瀋陽徹底打上滿州的烙印。聰八年四月,皇太極又下令將官名及城邑名改以滿語稱,從此瀋陽改稱「謀克敦」,漢文譯為「天眷盛京」。此刻縱馬來到盛京城前的黃得功抬頭望著天邊的一抹似血的殘陽。心中不由感慨當年努爾哈赤進瀋陽時是不是也曾見過這樣的景致。
「軍長,前面就是德勝門了。據說韃子祭天就是打那門過的。」馬背上的劉宗亮興奮地舉鞭指著前方高大的城門道。
「哦,德勝門。這名字取得好。走!咱們就從這德勝門進盛京去!」黃得功朗聲一笑,轉身朝眾人猛地一揮手。於是黃得功等眾將領便在兩隊身著錦衣荷槍實彈的衛隊簇擁下大搖大擺著進了盛京城。
此時的盛京城內外早就為明軍所控制。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整座城池,一萬多明軍花了一個白天的時間將整座城池犁了個遍。也難怪劉宗亮等人進入盛京後會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雖然他們一開始也沒指望過盛京城的老百姓會焚香豬酒糧草遠迎十里的歡迎自己。但也沒想到這座關外最大的城池會變得如此淒慘。放眼是一片殘垣斷瓦,在夕陽的照耀下宛若一座鬼城。唯有遠處雄偉的皇城似乎並沒有受多大的損毀。面對眼前的情景負責攻城突擊的李定國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卻聽他向黃得功解釋道:「軍長,咱們也不想這樣的。但這城中的百姓同叛軍的抵抗太過頑固,不得已弟兄們只能這麼做了。」
「嗯,這我清楚。畢竟二十多年過去了這裡已是謀克敦,而不是當年的瀋陽了。朝廷這麼做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黃得功皺著眉頭打量著四周,話語中卻帶著淡淡的恨意。
一旁的將領們聽罷也跟著紛紛點頭附和起來。其實他們都清楚這已是最好的結局。按理說盛京作為滿清的國都,明軍在攻破後理應屠城以示威嚇。但明軍在最後一批守城清軍放下武器後便停止了殺戮。接下來的事情就要看城中倖存的百姓是否合作了。於是一旁的閻應元緊跟著提醒道:「無論怎樣,盛京已破。這座城池現在又是咱們的瀋陽了。根據情報顯示得到情報顯示叛軍已經出動了大批人馬出關救援盛京。估計不日就會與我軍遭遇。我軍還是要盡快安撫民心,休整隊伍,早做迎擊準備才是。」
「參謀長所言極是。現在還不是咱們大擺慶功宴的時候。諸位切不可就此有所懈怠!」黃得功表情嚴肅的提醒道。就在此時一隊荷槍實彈的戰士壓著一群垂頭喪氣的清兵來到了黃得功等人面前。仔細一看竟還夾雜著不少婦孺家眷。只見為首的一個軍官上前一步敬禮道:「報告軍長,我軍在盛京將軍府俘虜了大批俘虜,請指示。」
「哦,蘇克薩哈呢?」黃得功掃了俘虜一眼順口問道。
「回軍長,蘇克薩哈在盛京將軍府中附隅頑抗被我軍擊斃。我軍攻入府內時其妻妾家眷已自盡身亡。只搜到蘇克薩哈的幼子查克旦。」那軍官說罷便將一個婦人拖到了黃得功面前。她的手中正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男孩。
眼看著蘇克薩哈幼子一雙驚恐而又無助的眼睛,「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聲」的念頭很快就在黃得功的腦中泛起。眼見黃得功面色不善的蘇納海趕忙衝上前求饒道:「將軍你大仁大量就放過這孩子吧。他才三、四歲大什麼都不懂啊。」
黃得功自然不會因為韃子的兩句求饒就放過那個小韃子。而此時受了驚嚇的孩子再也顧不得乳母的哄勸,「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這一哭倒是讓一旁的李定國回想起了當年明軍剿滅蜀中時那些遺孤。於是顧不得殺意正濃的黃得功,一旁的李定國竟脫口而出道:「放心吧。我們不會為難婦孺的。這孩子我李定國收養了。」
聽得李定國這麼一說底下跪著的乳母連忙帶著查克旦叩首謝恩起來。見此情形黃得功這下倒也不好反對了。於是他只好捨棄了殺念轉而向蘇納海問道:「你又是何人?」
「小人蘇納海,乃是城中的甲喇額真。貴軍既已攻陷盛京,還請將軍高抬貴手放過城中八旗眷屬。」蘇納海低頭懇求道。他本不想這樣低聲下氣的。可為了城中剩餘的八旗老弱婦孺,他又不得不這麼做。
「這麼說你就是現在城中叛軍的最高將領。那好,只要你按照本將軍的要求寫一份告示。昭告全城以及周圍府縣盛京已歸屬我大明,盛京將軍府也已投降我大明。我便保你全城老幼和俘虜的性命。」黃得功指著底下跪著的俘虜保證道。他明白這一則告示的威力遠比十萬大軍還來得厲害。姑且不論周圍府縣會不會從命。至少能擊潰遼東韃子最後的士氣。
「是,是。小人一定遵命。不過,小人在次還有個不請之請,還請將軍成全。」蘇納海進一步試探道。
這種情況下還敢同自己討價還價,看來此人還算有點膽色。黃得功看了蘇納海一眼傲然地說:「那你說就說吧。」
「小人想請將軍看在當年我大清為貴國莊烈愍皇帝發喪三日,並以帝禮葬之的情分上。勿要毀我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陵寢。」蘇納海緊貼著地面匍匐懇求道。其他俘虜也跟著爬在地上懇求起來。他們丟了盛京已經是罪該萬死了。若是再讓明軍羞辱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屍首那自己還有何面目去見底下的列祖列宗。此時的蘇納海已然下定決心,若是明軍真的不肯放過帝陵。那他和底下的那些弟兄拚死也要一搏。
就在此時一旁的閻應元朗聲宣佈道:「諸位放心。我家首相在出發前就已告戒三軍。攻破盛京後不得損毀汗宮王府,不得動盛京王陵一草一木。」
「嗯,我軍在入城後便將汗宮和王陵給保護了起來,不讓任何閒雜人等接近。蘇將軍若是不信,現在就可以去王陵那兒看看。」黃得功頷首肯定道。
「蘇將軍,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當年起兵謀反我大明本是不赦的大罪。朝廷現今如此寬大,你等也得好自為知啊。」梁權可把臉一唬威嚇道。
雖然覺得梁權可話語很是刺耳。但閻應元的話語還是讓在場的滿州俘虜們感激不已。無論怎樣好歹皇陵是被保住了。於是顧不了那麼多的蘇納海連忙高聲泣謝道:「朝廷如此寬宏大量,我等盛京軍民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