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腥的海風吹鼓了點點白帆,展翅高翔的海鷗靈巧的掠過海面。17世紀的吳淞口海水湛藍而又清澈,絲毫沒有象21世紀那般受到工業化的污染。但卻有著不同於這個時代其他城市的活力。這是一個新興的城市。可她的興起卻是建立在長江以北的戰事上的。由於兩淮大戰不斷,南京又濟濟可危造成了大量的難民湧入上海。一方面是因為此地有義勇軍駐紮離戰場較遠;另一方面此地乃是長江以北貨物的中轉樞紐。一時間南來北往的商客均雲集於此。他們中有逃難而來的中原商人、有從嶺南來的海商、有從朝鮮日本來的甚至還有金髮碧眼的紅毛商人。諸如此類的人給這座城市注入了異樣的「血液」。
這些日子吳淞的碼頭無疑是整個上海最熱鬧的地方。從各地運來的貨物堆積在碼頭上。碼頭的西邊則是整個長江下游最大、最自由的交易市場。這裡同時也是整個亞洲關稅最低、市場秩序最好的地方。這當然都得益於此地駐軍高效率的管理。正因為如此現在的上海被歐洲來的商人們戲稱為遠東的阿姆斯特丹。
晌午時分吳淞市場上人頭竄動。由於這裡的商品要比周圍市場的價格低因此也吸引了不少主婦來此地購買日常用品。此刻一輛精緻而又樸素的馬車停在了市場外面。從車中下來了一個乖巧的丫鬟。一旁的車伕則馬上相幫這掀起了幔簾。在那個侍女的攙扶下兩個風姿綽約的女子走了下來。雖然她們帶著面紗,但她倆的迷人氣質依然引得周圍男子紛紛駐足回頭。不過這兩個女子好像早就習慣了這種引人注目的情況。她們沒有顯示出絲毫的羞澀與尷尬。而是自顧自的走進了市場。
「小姐,早知道這裡人這麼多。還是讓下人來辦貨算了。您瞧瞧,這裡三教九流的人那麼多。小姐,快瞧那裡還有一個藍眼睛的人。該不會是妖怪吧。」小丫鬟指著對面一個賣珠寶的歐洲商人驚奇的叫到。
「小梅,快把手放下。你這樣太沒禮貌了。我聽相公說過。那是從一個叫歐洲的地方來的人。那裡的人張著各種顏色的頭髮和眼睛。」年紀較輕的女子連忙撤了撤丫鬟道。轉而又對著她身旁的女子謙然道:「咳,辟疆這次和我逃出南京時走的實在匆忙。只帶了個馬伕和貼身的丫鬟,身上帶的盤纏也不多。現在也只好算計著過日子了。倒是連累姐姐陪妹妹我一同來這烏煙瘴氣之地討價還價。」
「那裡,我還不是和你一樣。自從出了那件太子案,朝宗就一直萎靡不振的。家中的事現在全由我來操勞。咳,其實幸苦些也沒什麼。如今就我和朝宗住在上海。也不用看他那原配的臉色。說實話我還真想就這麼過下去呢。只不過,看著朝宗天天就這麼沉淪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男人啊,是需要事業的。」另一個女子搖著頭說道。眼前的這兩個女子正是金陵八艷中的李香君和董小婉。當然這兩位曾經名滿天下的歌妓如今均以嫁為人妻。雖然不是正室但對出生在藝妓世家的她們來說能夠嫁為人妾本來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更何況她們的夫君乃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侯朝宗和冒辟疆呢。
「小姐,快來看啊。那裡圍了好多人。是不是有什麼便宜的東西啊。」丫鬟小梅的叫聲打斷了董小婉和李香君的思緒。她倆對視了一下後也隨著人流湧了過去。雖然這是一個戰火分飛,勾心鬥角的年代,但對普通人來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董小婉和李香君好不容易來到了圍觀處。卻失望的發現那裡根本沒東西賣。而是貼了張告示。卻聽一儒生搖頭晃腦的念道:「皇上駕崩,新帝未立,朝廷困難,即日起上海設立議政廳,各鄉紳百姓可組成市民議會協助官府管理鄉里。此誠危難之際,望我大明百姓團結一致,同舟共濟,共赴國難…」
「市民議會?這是什麼?」董小婉疑惑的問道。李香君也搞不清楚只好無奈的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朝廷又有什麼舉動了吧。」正當兩人聽得一頭霧水時有個人忽然大叫道:「我知道什麼是議會。」
一下子所有人都轉過頭盯住了那人。大概是不習慣一下子被這麼多人注視吧。那人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只見他結巴的說道:「其實…其實我也是聽廣東來的。好像是讓鄉里出些開明之士幫助官府管管鄉里的瑣碎之事。像是糧價高了就由議會統一制定糧價。等等之類的。呵呵,我也只是聽說而已。」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好擾擾頭沖眾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惹得眾人一陣笑罵。但也引起了周圍眾人的議論。
「誒,我聽說廣東的議會好像可以自己定法度啊。」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說道。
「你胡說什麼。哪兒有百姓自己定法度的。那還有王法嗎。官府都幹什麼去了。」剛才還在搖頭晃腦著念榜文的儒生馬上反駁道。
「不是說,皇上駕崩,朝廷困難嘛。難道你沒聽說這次左逆殺光了全南京的朝廷命官。聽說江北的許多官老爺一聽打仗都跑了。現在朝廷連下放的官員都沒有。沒有官老爺,光有官府有什麼用。」另一個男子插嘴道。
「那朝廷就該即刻開科舉,廣招賢能之士。」那儒生一臉得意道。確實朝廷一下子死那麼多的官員這對那些還沒出仕的讀書人來說倒不失為一個天大的機會。
「新帝都還沒即位呢。如何能先開科舉。」一旁的一個老者忽然開口道:「我看這議政廳倒像是鄉下的申明亭。鄉里自己定個「鄉約」。哪家分家不均啊,或是發生毆鬥糾紛什麼的。就到申明亭請父老鄉親來個公斷。不過,這可不是長久之計啊。還是希望新皇帝能早日登基。我們老百姓也能過上個安穩日子。」
聽那老者這麼一說其他人也紛紛點頭稱是。確實在明朝的鄉間有不少這樣的「申明亭」、「旌善亭」。就像那老者所說的這只是類似於鄉下的宗祠。不過,在這些明朝百姓眼裡這「議政廳」應該差不多也是這麼一個地方。只不過宗祠是一個家族實行家法家規的地方。而這「議政廳」則是整座城市實行「城規」的地方。想通了這一層這「議政廳」和「市民議會」對老百姓來說也就沒什麼好希奇的了。於是乎,有人歎息,有人興奮,有人無奈。過不了多久人群也就漸漸散了。畢竟做生意要緊。
而董小婉和李香君此刻也再也沒有買動東西的心情了。她倆各懷心事的考慮著如果告訴自己夫君今天遇到的事。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她倆並不知曉此時他們的夫君也正酒樓裡討論著這事。
「辟疆,你怎麼看南京這次的舉動。這議政廳算是什麼意思?」侯朝宗指著桌上的告示問道。
「事事多變,朝宗,說實話我現在也有些迷茫了。」看著那張告示冒辟疆輕輕搖著頭歎息道。對於冒辟疆來說這幾個月的經歷實在是一言難盡。先是眾說紛紜的假太子案,再是馬士英等人的大清洗。冒辟疆甚至因為此事的牽連而被錦衣衛抓進了監獄。若不是侯朝宗等復社的同仁拚死相救。估計現在的冒辟疆墳頭上的草也已經長得老高了。在脫離虎口後他便帶著小婉和侯朝宗夫婦一起躲到了上海。畢竟在當時看來這座由義勇軍控制的城市是唯一可以躲避錦衣衛的地方。接下來的日子他便和侯朝宗躲在一個偏僻的院子裡每天關注著南京和兩淮的戰事。
說實話兩淮的戰事發展早就出乎了他倆的意料。義勇軍以一鎮的實力竟能擋住滿清的十萬大軍。這是倆人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冒辟疆和侯朝宗可不是什麼山野村夫。對於那個「百萬傳聞」他們是決不會相信的。南京被左夢庚攻陷到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可是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左夢庚竟然只是將南京洗掠了一番後跋腿就跑了。在他們的想像中這個南寧伯在攻陷南京後怎麼也該立個藩王做皇帝吧。於是剛同靼子打完的義勇軍不廢吹灰之力的就成為了南京城的主人。那個女總兵孫露現在成了整個南方的實權人物。而原本已經被東林黨放棄的史可法這次也「鹹魚大翻身」又成了內閣文官的首腦。想到這裡冒辟疆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道:「原來笑到最後的是史督師啊。」
侯朝宗聽罷不由的坐了下來歎口氣道:「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不過,史督師這次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擁立新君呢?而是搞什麼市民議會。」
「哈哈,笑到最後的可不是他史可法啊。」忽然從另一張桌子上傳來了一陣狂妄的笑聲。引得侯朝宗和冒辟疆不禁聞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青衣的中年儒生正在一旁的桌子上獨自飲茶。在他面前的桌上還擺放著一把扇子和一套護書《三國演義》看樣子此人是個說書先生。
「在下,商丘侯朝宗。這位兄台氣宇不凡,可否有幸請兄台喝杯水酒?」侯朝宗起身朝那人禮貌的拱手道。
「原來是復社四公子的侯公子啊。久仰久仰。在下馮如琨,既然公子如此客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那人竟也不客氣馬上起身轉到了侯朝宗他們的桌子。侯朝宗則朝著身後的小二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再打壺酒來。
三杯酒下肚後三個男人的關係立刻就好得想許久未見的老友了。侯朝宗咋了砟舌頭向那馮如琨問道:「剛才聽兄台語氣好像對現在朝廷頗有見解。怎麼說笑到最後的不是史督師?」
那馮如琨喝了口酒瞇著雙眼反問道:「趕問兩位公子這擋住數十萬靼子南侵的是何人?將左夢庚趕出南京的又是誰?」
「這還用說當然是廣東女總兵孫露的義勇軍咯。」冒辟疆皺了皺眉頭回答道。心想這事可謂是人盡皆知的。還以為此人有多大的能耐呢。看來也不過是個騙吃騙喝之輩。
「那兩位公子再試想一下若是沒有這義勇軍。此刻的江南又會是怎樣的情形?」馮如琨嘿嘿一笑的繼續問道。
「這…」侯朝宗和冒辟疆被馮如琨這麼一問不由的面面相窺起來。馮如琨卻不睬兩人的反應只是自顧自的回答道:「若是沒有這義勇軍,江北四鎮忙著和左良玉父子火並。估計此刻清兵早已渡長江了。現在的南京的主人也該是那酋王多鐸。而史督師大概早就戰死揚州了。不是嗎?」
「兄台的意思說難道笑到最後的是那個孫露!」被馮如琨這麼一點侯朝宗忍不住脫口而出道。這下連冒辟疆也不由的吃了一驚。大明的命運掌握在一個女子手中。這咋聽起來有些可笑的想法。此刻分析起來卻又如此的合情合理。但冒辟疆還是有些不死心的問道:「兄台說笑了吧。那孫露雖然善戰。但終究是個女子啊。」
「那冒公子如何看待這市民議會?」馮如琨反問道。
「這市民議會咋聽起來新鮮。但說白了不過類似申明亭之類的鄉約組織。我朝早已有之。但此舉卻不是長遠之計。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朝廷此刻理應早日擁立新主,開科舉,選賢良才是。」冒辟疆朝天拱手道。
「哼,原本以為名滿天下的復社四公子必有過人之處。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和那些酸舌腐儒沒什麼區別。」馮如琨看了冒辟疆一眼冷笑道。
冒辟疆聽這麼一個說書先生竟然如此的輕賤自己。忍不住就要和他理論起來。卻被侯朝宗一把給拉住了。剛才聽馮如琨這麼一分析侯朝宗的心中早已經轉了七八個念頭了。只見他恭敬的向馮如琨拱手道:「朝宗愚鈍還請先生多多提點。」
「提點倒不敢。老夫只是一個山野粗人。混跡於街市久了南來北往的傳聞倒是聽得稍微多了些。」那馮如琨又喝了一口酒瞥一眼不服氣的冒辟疆繼續說道:「這所謂的市民議會確實早就有了。但卻是在廣東。」
「廣東?」侯朝宗眉頭一皺疑惑道。
「正是,倆位公子想必看過從嶺南傳來的報紙吧。」說著這馮如琨從懷裡拿出一份報紙擺在了兩人面前。冒辟疆瞥了一眼發現是份《嶺南早報》於是不屑的說道:「在下雖然也看嶺南來的報紙。不過只看《香江評論》。這《嶺南早報》乃是供市井之輩消遣之用的。」
「哦?只看《香江評論》?那太可惜些了。」馮如琨拿起報紙找了一段念道:「崇禎十七年農曆八月初三。廣東議會以一百三十六票對七十四票通過開設潮州港。少數議員對新港收取的關稅額度過高表示不滿。」念到這兒馮如琨忽然停住意味深長的看著兩人反問道:「兩位公子可曾聽說過哪個『申明亭』能自行訂立關稅開設港口的?」
聽馮如琨說罷侯朝宗眼中隱約發起了光芒。而冒辟疆則顯得有些迷茫。卻聽身邊的馮如琨似醉非醉的喃喃自語道:「天要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