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練古樸的房間,貴氣與濃重的色彩相輔相成,每一處都讓人感覺到房間的主人是那麼的強勢與霸氣。可這一切都只是曾經的存在,因為房間內瀰漫的淡淡消毒水味和那抹躺在床榻的衰弱身影明確地宣示著所有的強勢與霸氣都消弭於時間洪流中,此刻在這個有著濃重貴族色調的房間內的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遲暮老人!
黎若惜靜靜地站在蕭祚平的床邊,凝視著這個她該稱作父親的老人,心頭的酸楚如瀑布般傾洩。雖然在進入這個房間前,劉管家已經提醒過她,她的父親因多年被疾病纏身而憔悴不已,可是當親眼見到這張佈滿皺紋的頹敗面容時,雖然她極力地想壓抑住翻騰的情緒,可仍然止不住眼中的潮意——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叔叔會貿然出現在她面前,並且把那些悲傷的過往揭示在她面前了!因為造成一切緣起的人已經遲暮,生命的燈火也即將熄滅於時間的盡頭,如果再不把糾葛化解,那麼所有的情感將變成永遠的遺憾!
「有遺憾存在,幸福也將不完滿吧?」
黎若惜不知不覺把腦海中思索的問題呢喃出聲,帶著潮意的聲音雖輕仍驚動了睡夢中的老人,緊閉的雙眼突地睜開,那雙銳利清明的眼睛頓時讓他臉上的憔悴和病態減弱了三分,讓人忍不住聯想,當這個老人在盛年時是一個多麼雷厲風行的人物,多少人曾震懾於他銳利的眼眸中!可是當他的視線接觸到站在床邊的黎若惜時,清明的雙眼染上一股迷濛的霧氣,略微干涉的嘴唇輕輕地張開,如夢語般低吟:「芊絮……」
聽到這樣的一聲輕喚,黎若惜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該作如何的反應,房間裡的氣氛一時變得沉寂了。可是很快蕭祚平眼中的迷霧散去,眼眸中的清明頓時恢復,可也不再銳利而是換上了一股暖色,直視著黎若惜,蒼老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地響起:「你是我的女兒。」
沒有詢問的意思,而是無比的肯定。黎若惜又是一怔,可仍本能地點點頭。但除了點頭,她也不知該做怎樣的反應了!
「是劉管家帶你來這裡的嗎?」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而這次黎若惜仍只是輕輕地點頭。
「唉……」長長一聲歎氣,蕭祚平從被褥中伸去一隻皺褶的手,指指床邊的椅子,「坐下吧。你的眼睛這麼紅,是哭過了吧。劉管家應該把那些過去都說給你聽了。你恨我嗎?」
除了最後的那句話,蕭祚平說的都是肯定句!愣愣地聽著,黎若惜仍舊沉默,應該說除了沉默,她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不想讓幸福留下遺憾,所以想要見見這個從沒謀面的父親,想要見見這個曾經疼愛了梵十幾年的爺爺。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這個老人都是家人!她說過她不怨任何人,可是當面前這個老人如此直接地問她是否恨他時,她的喉頭彷彿嚥了一團火焰,難受得不出任何的聲音……
恨嗎?這個老人因為商業的利益毀了父親的愛戀、用恩情困住了母親,讓混亂的情感折磨著母親、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心;為了擁有一個與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繼承人,利用了梵和自己,最後在得到目地後又遺棄了他們。他的種種作為都可以燃燒成濃烈的恨火,即便她可以原諒他對自己的狠心,可是她可以原諒他對梵的心所造成的傷害嗎?
不恨嗎?這個被歲月拋下、被病痛折磨的老人,讓人心酸得都忘卻了他所有的惡!而且他剛睜開眼時那聲如夢語般的低喚,讓她深深地感受到他愛著母親。愛讓人自私、讓人瘋狂,所以當背叛來臨時才會讓人變得瘋狂,而這股瘋狂遇上失卻親人的悲慟才讓他不惜做出更多傷人的舉動。這樣的一個孤獨的老人,卻讓人不忍去憎怨呀!
見到黎若惜依然保持著沉默,蕭祚平清明的眼黯淡了,沙啞的聲音有著濃濃的疲態:「你是恨我的吧。也的確,我困住了心不在我身上的情人,擺佈了兒子的感情,冷漠對待疼愛了多年的孫子,遺棄了親生的女兒。尤其當年我如此對待你和梵……的確那個時候的我渴望一個有著自己血緣的繼承人,可是不一定要用這麼極端的方式,而且相對來說對於當時的行動不便的詠梵,和身體還沒成熟的你,採用人工受孕的方式或許會更加簡單。可是那時的我想報復,報復你母親的背叛、報復我那個兒媳的紅杏出牆,因此才把怨氣出在你和梵的身上……像我這樣一個可惡的人,想讓人不恨,想要求寬恕是癡人說夢吧!你來見我,是想知道我這樣一個可惡的老人落了怎樣悲慘的下場吧……」
「不!」一直沉默的黎若惜猛地出聲,打斷了老人的黯然的話語,「沒有人是可恨的,父親……」
「你叫我什麼?」是幻聽嗎?她叫他父親?蕭祚平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會從這個知道了自己所有的罪孽而又被自己深深地傷害過的女兒身上聽到這樣的一聲稱呼!
「父親。」黎若惜清晰地重複,並且主動握住了蕭祚平皺褶的手,柔順地微笑,「父親,我知道你愛母親,只是方式錯了。也知道你是真心疼愛梵的,只是突然的巨變讓你被恨蒙了眼。還有我想你應該也會接受我這個女兒,可是不知如何去面對我而已……」
當最後一個字說完,黎若惜的淚從眼角滑落,而蕭祚平也老淚縱橫了!
激動的熱淚過後,蕭祚平先恢復平靜,他揚起手,輕輕地拭去女兒臉上未干的淚滴,沙啞的嗓音帶著期盼,「再叫我一聲父親吧。」
「父……親、父親。」聲音中還有著哭過之後的抽泣,可嘴角的笑卻暖人心扉。
「好……好……」蕭祚平連聲說好,笑容照亮了整張佈滿皺紋的臉,然後直視著黎若惜的眼眸,認真而堅定地說,「從這一秒開始你不要再叫我父親了。」
「啊?」黎若惜的笑容在這句話響起後僵住,震驚地看住了剛剛相認的父親,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無比的認真!還沒來得及詢問,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少爺……」
急躁的腳步聲在房門外停住,一聲勸阻的低喚還來不及出就消失在房門被猛力推開而造成的巨響中。
黎若惜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響聲而微微一顫,當目光接觸到那站在房門口的人時,她整個人都駭住了,來不及出驚訝的呼聲就淹沒在他那冷冽的表情下。眼前的人是那麼的熟悉,可是現在他臉上的表情又是那麼的陌生——令人心顫的陌生!
推開房門的蕭詠梵見到黎若惜毫無損地坐在床邊,那顆被擔憂捏住的心終於舒開了,也頓時意識到自己在焦躁和憤怒交織下的冷漠表情嚇到她了,隆起的眉頭迅舒散開來,被寒霜覆蓋的俊顏立刻揚起一抹柔和的笑,緩緩地走向床邊,把那個呆住的纖弱人兒輕輕地擁進懷裡,溫熱的大手撫著她的長,低下頭在她耳邊呢喃:「惜,我嚇到你了嗎?別怕,我……太擔心你,一知道你來了這裡……我很擔心,擔心你會受到傷害……更加擔心會失去你……」
這幾天因為工作的原因,他不得不到紐約處理一些事情,好不容易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工作處理好,連夜坐飛機趕回來,就立刻跑去找自己思念了多日的愛人一慰連日的相思,可是當他到達惜的家時陸伯卻告訴他,惜跟著一個據稱是十年前就認識的男人離開。十年這個敏感的字眼讓他立刻聯想到她可能被帶到這裡了,心也在那一刻忐忑,第一時間往這裡趕來,只為了在她受到任何的傷害或侮辱前出現,把她護在自己的懷中,不讓她再次受到傷害!而伴隨著擔憂而來的還有沸騰的怒焰,對那個他該稱為爺爺的男人的怒!十年前他為了得到一個繼承人以這樣的方式對待他和惜,十年後他又想玩什麼花樣?一想到惜可能會遭遇到不幸,所有的理智都化成灰燼,任由最原始的情感主導自己的思想,顧不得自己在盛怒下的表情是否如地獄修羅般能灼傷一切,他只知道他在極度的害怕下帶出了會失去自己好不容易擁有的珍寶的恐懼。只知道他異常擔心那個他把她看作比自己生命還有重要的愛人會受到傷害。只知道他想把惜擁進懷中,融進骨髓,讓她在自己為她展開的羽翼下安全無恙地微笑!
「梵,我……」被蕭詠梵緊緊地擁在懷中的黎若惜,因他身上散的那股熟悉的溫柔而逐漸從乍看到那冷漠的表情的錯愕中回神,同時也感受到愛人身上不易察覺的輕顫,明白他的冷冽全因他對她的重視和擔憂,正想說要他別擔心,可是話還沒出口卻被他打斷了。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現在就帶你離開這裡!」一邊說著,蕭詠梵一邊擁著黎若惜就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梵,等一等。」被擁著往外走的黎若惜拉住蕭詠梵的手臂,提高聲音說,「是我自己想來這裡的,我想見見……」她原本想說來見父親的,可是想到蕭詠梵進來前蕭祚平說的那句話,還是猶豫了。
「沒什麼好見的,我們走。」
一心想把她帶離這裡的蕭詠梵沒有留意到她話中的猶豫,腳步不停地擁著她往門的方向走。就在他們即將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躺在床榻的老人開口了——
「詠梵,她是個好女孩,有這樣的孫媳婦,我很欣慰,好好珍惜她吧。」
「哼,你欣不欣慰我不在乎,只要你不要耍什麼花樣那麼一切就會很完美了。」蕭詠梵掉下這樣的一句話就要帶著黎若惜離開這個房間,卻突然現懷中的人兒既然淚流滿臉地愣在原地!
「惜,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是不是受了委屈?」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張流淚的小臉,蕭詠梵的眼眸深處儘是憂心。
「我……」才出一個單音,接下來的話就消失在哽咽聲中,黎若惜只能緊緊抓住蕭詠梵的前襟,平復自己的激動,幽深的瞳孔閃爍著複雜的情感……
見到她這個樣子,蕭詠梵的心又一次高懸,他把她再次緊緊抱住輕撫她的背,任由她的淚染濕自己的衣襟,而他的眼睛卻是冷冽地盯著床榻上的老人:「你為什麼要叫她來見你?你對她說了什麼?你對她做了什麼?」
「少爺!」一直站在門外的劉管家聽到蕭詠梵冷冽的質問,忍不住急忙解釋,「是我自作主張帶小姐來見老爺的,老爺一開始完全不知道……而且老爺不會說更加不會做一些傷害小姐的事。」
「劉管家,你不用庇護他了!如果他不會做一些傷害他人的事,那麼就不會生十年前的事了!」蕭詠梵冷冷地說,眼眸中的寒意更重了,而隱藏在寒意中的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
「少爺……」
劉管家還有說些什麼,卻被一聲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打斷了——
「的確,我這種人只會做一些傷害他人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一定很恨我……」
「不,不可以……」老人的話才說到一半,埋在蕭詠梵懷中抽泣的黎若惜突地抬起頭,用那因哭泣而低啞的聲音說,「梵,不可以恨……爺爺的!」
她的聲音很低,可是在場的三人都聽到了,三雙眼睛都鎖住她的身上,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一聲爺爺,震撼了三個人——
對於蕭詠梵,這是久違的稱呼,曾經最親切的呼喚,可是一切的親密在十年前就被濃烈的恨所掩蓋!如若沒有生當年的事,惜的這聲稱呼是多麼的貼切呀,她是自己唯一認定的妻子,而她的這一聲叫喊,也就等於認定了他就是她的夫!
而對於劉管家,他明白小姐和少爺的真正身份,而且也希望把他們兩人的身份永遠當成秘密掩埋起來,可是如今小姐得知真相了,少爺必定會得知自己不是蕭家人的事實,也定會知道自己母親曾經做過的荒唐事,而這樣又將帶來怎樣的一種傷害?而小姐的這一聲稱呼就等於讓秘密永遠是秘密,讓少爺永遠不會面臨尷尬,也等於永遠把自己的真實身份掩埋!
而蕭祚平聽到這樣的稱呼心中是複雜的!他的女兒是那麼的聰明,一開始聽到自己要求她不要叫他父親,她是驚訝且莫名的。可是就在詠梵要帶著她離開,他因擔心她會把真相告知詠梵而特意說出孫媳婦這個詞時,她就完全明白了他的想法!也因為明白了他要她把他們的關係當成永遠的秘密,所有才會在那一刻倒在詠梵的懷中哭泣吧!那麼她的淚,是因為委屈還是因為得知原來他不想再一次傷害詠梵呢?十年前他已經因為仇恨蒙蔽了心,深深地傷害了那個自己真心疼愛的孫子,而為了彌補那個傷害他能做的只能把他的身世當成秘密讓他消逝於時間中。因而他只能委屈自己的女兒了,才剛得到女兒的原諒,又狠心地不讓女兒與自己相認,這樣的自己真是多麼可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