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透出破曉的亮白,自從他們逃出王庭後,追兵似乎也並沒有跟上來,昨晚丁嬈嬈一宿未眠,破敗的小房子外杳無一點音訊,這時候天空驟亮,喧天的吵鬧便隨之響起。
屋前和屋後到處是重重的軍靴踏過的腳步聲,間或還夾雜著粗豪的叫罵,楊宗志三人不通蠻子語,聽得也是似懂非懂,他們三人心情緊張,躲在房內半點不敢露頭。
就這麼躲著似乎也不是個好主意,蠻子兵遲早會搜到這裡來,楊宗志記得他今年頭一次踏入鳳凰城,便被博祖裔領到了這處荒宅,現下回想起來,那個時候便早該有所察覺了才對。
那一次他和賽鳳躲在傅多坡的房中避禍,是猛將木羅科率人將他們擒走,事後木羅科在呼倫山上被金刀老者一掌掐死,傅多坡也死於金刀老者的刀下,唯一能記得這個地方的,只有楊宗志和賽鳳兩人而已。
楊宗志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事,那麼博祖裔為何能料事如神的將他帶來這兒?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從賽鳳的口中聽到過的,繼而再想前天夜宴相會,賽鳳的舉止分明和過去嬌癡的神態大有不同,她見到楊宗志後,既不驚喜,也不傷痛,而是面無表情的毫無半分動容。
楊宗志還以為她是在眾人面至前強裝無礙,後來跟到御花園中時,賽鳳也是神思不屬,往往和她說話,都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抑或是在凝神想些別的什麼,楊宗志卻以為她還在生自己的氣,此刻幡然回想,才不禁恍然大悟,暗罵自己太過後知後覺。
但是賽鳳為什麼要這麼作,她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苦衷?楊宗志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都不忍心去懷疑賽鳳,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一人受過,累及洛素允和丁嬈嬈險些跟著他一道送命,甚至朱晃等人也回去搬兵,萬一兩方為他開了戰,死傷的決不止幾十幾百個人。
他的心頭一痛,緩緩閉上了自己的雙眸,洛素允和丁嬈嬈俯身趴在窗邊,聽著外面不時傳來的動靜,似乎人越聚越多,再過不久便要搜到這邊來了,她們倆趕緊轉回身來,看見楊宗志竟好像老僧入定,苦蹙著濃眉。
洛素允急道:「宗志,你快發話呀,咱們走是不走?」
楊宗志歎了口氣,輕輕睜開雙眼,猶豫道:「我……」
洛素允輕輕溫婉的舒了一口香氣,陪坐在他的身側,柔聲道:「你捨不得月師妹和賽鳳姑娘麼?」
楊宗志呆呆的點了點頭,雙眼茫然的看著前方,洛素允嬌婉道:「宗志,你有沒有留意到,昨晚我們去的那個花園?」
楊宗志傻愣愣的道:「怎麼?」
「我是說那裡的擺設啊……」洛素允沒好氣的睨了他一眼,曾幾何時,楊宗志在她面前可從未露出過這般頹喪無奈的神態,在她心目中,楊宗志是那個不畏艱難險阻,從不知道怕字的無畏少年。
她也明白,楊宗志昨晚受到的打擊不輕,差點被人迷掉了心智這還在其次,更為關鍵的是,他心中……對一直念念不忘的賽鳳姐妹起了疑念,這疑念如同大毒蛇一樣吞噬了他的魂魄,讓這腦光無比靈活的少年,也變得如此懈怠慵懶。
洛素允柔聲道:「你再仔細想想,昨晚的花園,佈置得像不像神玉山,你也去過的呢,神玉山靠海,山上除了菜園花草,便是成堆的海螺海礁,這裡是漠北,怎麼會見到南方才有的海螺?」
楊宗志聽得神色一動,眉頭軒昂,跳起身驚道:「你是說……你是說……」
洛素允輕嗔道:「我什麼也沒說,你自己早就想到了,偏偏就是忍住不想,不提,那個地方……如果不是跟月師妹有干係,天下哪會有如此湊巧的事情?」
見到楊宗志復又沉沉的跌在了木凳上,洛素允拉起他冰涼的大手,柔聲再道:「我到那裡,便覺得無比的熟悉,但是那窗裡坐著的人,應當不是月師妹本人……」
楊宗志默然點了點頭,洛素允柔聲說道:「我和月師妹是同門姐妹,可是我……對她從來也不瞭解……」她說到這裡,若有若無的瞥了丁嬈嬈一眼,見到她腦門低垂,束住小手兒陪坐在身邊,便又道:「直到最近,我才聽說她的身份原來是蠻子公主,這一次你來找她,只怕也見過她本人了吧,她對你說了什麼?」
楊宗志歎氣道:「她……她對我說,一直沒有賽鳳的音訊,別的……別的就只說這裡的事情要靠我自己,她一點都不願插手。」
洛素允蹙眉道:「就說了這些?」
楊宗志忽而變得無比心煩意亂,他站起身來,來回在房中走了幾步,腦子才漸漸靈光起來,他拍著額頭道:「昨晚我曾開口問窗內人,她點頭承認自己就是蕭太后,那個時候我心裡便覺得突兀,似乎在哪裡聽說過這樣一個人,現下我猛地想起來了……」
洛素允趕緊問道:「你想起誰來了?」
楊宗志昂頭望著黑漆漆的房頂,窗外雖有亮色,可透進來的依然是尺寸之光,他歎了口氣,沉吟道:「我們義軍中有一位祁大哥,他是朝廷過去的忠勇侯齊勒大將軍,這位齊大人臨死前,將他身上的秘密告訴給了我。」
楊宗志道:「齊大人說,九年多以前,他曾率領大軍與蠻子交戰,凱旋之後,他和手下在望月城內飲慶功酒,回去的路上,碰見了一個不帶人間煙氣的姑娘,那位姑娘自稱姓肖,和他結下了一夕露水情緣,哎……」
楊宗志沉沉的歎了一口氣,垂下額頭道:「齊大人為了這事,害死了自己孕中待產的嬌妻,更被那位肖姓女子打的口吐鮮血,他心懷仇恨,帶領大軍殺向鳳凰城,卻是一敗塗地,從此在太行山中隱姓埋名,作了一個碌碌無為的柴夫。」
洛素允細細品味道:「姓肖,哪個肖,莫非是……」
楊宗志點頭道:「依照齊大人所述,恐怕就是我昨晚碰見的蕭氏,這女子手段驚人,我過去聽見了,尚還不以為然,昨晚親身經歷,方才知……齊大人那樣的錚錚好男兒,為何會在她面前泥足深陷,抽身不得,昨晚要不是丁姑娘,我的下場……必定也和齊大人一模一樣,作下讓自己後悔不迭的恨事,要麼被她所用,要麼被她所攝,鬱積終生。」
丁嬈嬈楚楚可憐的抬頭道:「大哥,我……我……」清麗的秀眸中掛滿盈盈欲滴的淚珠兒,晶瑩剔透。
楊宗志揮手一阻,攔住她道:「再說到更遠,這間屋子的主人,曾是我南朝當年的兵馬元帥傅多坡大將軍,他兵敗鳳凰城後,用刀劃破自己的面頰,隱居在城中這間不起眼的破屋子裡,難道他也碰到了相似的事情?」
腦子裡面不知為何跳出傅多坡和齊勒臨危前的悲嘶喊話:「小兄弟,你記住……蠻子女子,是一個都信不得的,你切切記住!」
過去楊宗志聽了之後,倒還不以為意,這時候不禁感同身受起來,那位太后蕭氏,一介胡人貴胄,不惜放段,以色-相誘他上鉤受騙,前面那十幾年,她說不定也用同樣的手段對付過傅多坡和齊勒。
再聯想到賽鳳和秀鳳,她們也是胡人女子,至少從明面上的身份來說,都在蠻子國內貴為天驕,難道她們……也是用同樣的心思應付自己?她們的所作所為,無不以瓦解南朝軍中的實力為己任,好使得北方四國能夠一次次的轉危為安,乃至轉敗為勝。
楊宗志的眉頭深深的擰在了一起,心頭宛如被大錘重重撞擊了幾下,他滿懷信心而來,卻是落得如此局面,因為他一個人,可能要害死千萬手足同胞,他不禁壓抑的想要大聲怒吼。
洛素允道:「宗志啊,你還是快下決斷吧,遲了的話,我們便走不了哩。」
楊宗志點頭道:「我們現在就走……」回頭望了望破舊的小屋子,不由心中楚楚的緬懷,便是在這裡,在油燈下,嬌癡的賽鳳對他絕望的大叫:「宗志哥哥,你……你不帶我走了麼?」
一切都是騙人的鬼話,前些天楊宗志還想著怎麼去呼倫山冥王教中偷她下來,現在想想……真是可憐可笑的緊,人家織好了羅網,等他自己一頭扎進去,若不是經過昨晚的動盪,還真是看不透她們的。
他心中不再猶豫,轉而拉起洛素允和丁嬈嬈邁步向外闖去,剛一出門,迎面走來一眾鐵甲衛士,楊宗志和兩位姑娘下意識拉低帽簷,將身上的胡服緊了一緊,鑽進了身旁的一個胡同。
天空緩緩放亮,城中的衛士們顯然在到處搜查他們三人的下落,不時的有人闖進民宅中上下抄查,楊宗志不敢徑直去南門,而是迂迴到塞夜河邊的一個小巷子中,來到一個廣場,不禁又想起正是在這裡,他被固攝帶人圍住,賽鳳從察爾汗王的身邊跑出來,不顧性命的攔在了他的身前。
那一回,楊宗志還對著她笑哈哈的打趣:「看我小賊子的手段……」
想起這一節,楊宗志甚至都不忍心回頭多看那邊一眼,壓根咬得吱吱作響,腳步稍稍遲緩,身後便趕來一群人,對他們大叫:「紮起落……莫滋落……」
楊宗志三人面色微微一變,回頭稍稍一瞥,一群帶刀的兵將烈騰騰的衝殺過來,洛素允以為身份暴露,趕緊便要轉回身迎敵,楊宗志在身後拉了拉她,故作沒有聽到一般,信步向前走路。
身子雖然不動,腳下的步子卻是快疾,身後的兵將們再度大喊:「紮起落……紮起落……」
洛素允和丁嬈嬈這回聽得真切,這些人顯然是留意到了他們,他們嘴裡的喊話雖然聽不明白,但只要稍稍一想,便清楚他們叫的是站下來,不許走之類。
她們的兩顆芳心一齊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識依附到楊宗志的身邊站定,她們都有一身上好的武藝,可從未試用應付這麼多的兵甲,心裡面有著驚慌失措和緊張嬌怯。
楊宗志見走不了,無奈只得站,故作鎮定的背手而立,那些兵將緩緩圍攏過來,當先走出一個身材魁偉的大漢,走到他們面前罵出了一長串蠻子話。
楊宗志他們既然聽不懂,也不會說,索性便低著頭垂眉而立,那大漢見沒有回應,忽然探出蒲扇般的大手,摸到了楊宗志的帽簷上。
楊宗志面色一動,胸中暗暗提氣,知道避無可避,最終免不了還是要先下手為強,只是心裡面擔憂柔弱的丁嬈嬈和洛素允,心想無論如何也要護住她們兩人的性命,她們跟著自己千里跋涉來到鳳凰城,若是她們受到一絲傷害,楊宗志終生都難以安心。
頭頂的亮色越烈,甚至透出一絲太陽光線來,那大漢隨手掀起楊宗志的帽簷,抬頭看了個正著,不禁咦了一聲,手中拿著的皮帽子倏地落了下地,背後的士兵見狀紛紛拔出軍刀。
楊宗志昂起狠厲的眼神便要動手,大手方自張開,也不由一道愣住了,對面人身材和楊宗志一般高,可是卻比楊宗志壯了一倍有餘,寬寬的肩膀如同聳立的鐵塔,正是他見過一面的大將闊魯索。
闊魯索是察爾汗王手下的愛將,前次曾跟隨固攝南征,立下了不世的軍功,最後時刻他卻帶人反了固攝,楊宗志不知道他回來之後,怎麼和其他人交代,不過看他眼前情形,顯然沒有受到什麼波及,而是繼續帶兵。
兩人站的很近,都可以看清楚對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楊宗志捏緊自己的拳頭,他知道這位闊魯索不但身材很壯,拳腳上的功夫也極厲害,更為難得的是,這位大個子還是位有勇有謀的悍將,上次若不是他用計策騙的樊一極上鉤,楊宗志在綿州城外便將固攝擒住了。
因此他打算一出招便是重手,務必在十個照面被將闊魯索擊倒,否則任由這人從容指揮屬下,或者是派人叫來援軍,他們三人難免被生擒活拿。
楊宗志的嘴角一奚,肩頭微動,正面的闊魯索也正好拔肩,向他的身前壓了過來,嘴唇稍稍嗡動,一句氣若游絲的南朝話竄了過來:「快走!」
接著闊魯索又轉回頭去,對著手下抽刀環伺著的屬下們大聲吆喝一嗓子,便連眼角也沒有再瞟楊宗志一下,而是帶著人,急匆匆的順著塞夜河向下搜去。
楊宗志的臉色微微滯納住,一時不明就裡,闊魯索明明認出了他,為何放過他不拿,繼而再想:「莫非外公依然顧念舊情,對他下過放生的命令?」
闊魯索反了固攝之後,曾經親口叫他少汗,他當然知道楊宗志的真實身份,也明白察爾汗王與楊宗志的血緣關係,他這麼作,卻有道理說得通。
楊宗志長長歎了一口氣,心下有劫後餘生的融融感動和僥倖,洛素允將手中布包的神玉槍交給丁嬈嬈,蹲下小身子,拾起他的皮帽子,給他仔仔細細的戴上,拉住他嬌聲道:「咱們快走吧,這人放過咱們,其他人可不一定都會這麼作。」
楊宗志點了點頭,被洛素允拉著向前邁步,穿過塞夜河上的石橋,小心翼翼的摸過幾排石頭房子,高高的南城門便遙遙在望,去年他幾乎死在這裡,今年又再度遇上相似的境地,依然被人重重包圍著,從南門突出去,不知更要碰見什麼樣的險阻。
現在想這些都是於事無補的,當務之急還是逃命要緊,南門下排著眾多的士兵守衛們,楊宗志拉著兩位姑娘避過一邊,心底默默思忖,沒有想出好法子之前,就這麼魯莽闖出去,活命的希望不到一成。
怎麼樣想出法子引開這些守衛,找個間隙鑽出去才是正道,眼下不但是楊宗志,便連洛素允和丁嬈嬈也是秀眉頻蹙,看那嬌俏模樣,都是頭疼的緊。
丁嬈嬈精緻無暇的臉蛋上依然掛著方巾,在蠻子城中,這樣遮面打扮的姑娘倒是不少,因此也並不怎麼扎眼,她看到距離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遙,只要出了這個門,天高地遠,人家再要追蹤捕捉便難得很了。
可是只要出了這道門,楊宗志和洛素允當然回歸北郡,而她……則要獨自回到神玉山去面對師父的訓斥,師門的重罰,「小丫頭啊,師父的期望都在你身上了呀,你知道麼,昨晚素允在為師面前大聲自豪的說,她要嫁的如意郎君叫楊宗志,咯咯咯……這真是天助我也,這個人的名字現在在南朝如日中天,大到了為師都聽煩了的地步,他自己送上門來,我們若不加以善用,豈不是暴殄天物嗎?素允呀素允,你可怪不得為師呀,是你自己負恩在前,你可想不到,你衷心期盼的如意郎君,日後便是我鳳舞池大事得成最重要的一顆卒子啊,哈哈哈哈……」
「宗志啊,我想不到好法子哩……」耳邊傳來洛素允嬌婉的說話聲,將丁嬈嬈從師父的狂笑之態里拉了回來。
她呆呆的轉頭看去,見到洛素允嬌滴滴的拉扯著楊宗志的胳膊,一臉苦悶的為難之色,而反觀楊宗志,卻是額頭上冷汗涔涔,目光直直的射向自己的腳邊。
丁嬈嬈下意識低頭掃去,自己穿著淡藍色的小蠻靴,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呀,接著想起腦中不時出現的夢魘,莫非……大哥能穿透人心,看出別人心中的想法了不成?
丁嬈嬈也知道自己定是做賊心虛,可以穿透人心的方法,世上是不存在的,昨晚那個人,她用的法子,是首先讓對方分寸大亂,接著再用怪異手段懾服人家。她用的……一定不是劍心修道,一定不是!
洛素允輕.v.請到輕拉了楊宗志幾把,始終站在城門邊的角落裡也不是個好主意呀,再想不出好法子,人也越來越多,脫身就更加困難。
如此三四下,楊宗志才啊的一聲回過神來,他猛地一巴掌抽在自己的額頭上,低聲大罵自己道:「哎呀……險些,險些錯怪賽鳳了,不行……我還要到呼倫山去找她回來,不見她的面,誓不罷休!」
哎喲,還真的有同學打賞催更那,這樣我都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還真是說不過去,多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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