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譜 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 雍容 之一
    天色剛黑,楊宗志和許沖跟著博祖裔入城赴宴,初進城時,眼前一片茫茫的夜色,這裡畢竟不是富庶繁華的中原,漫說跟洛都的錦繡相比,便是其他的大城,現在也應該是華燈初上的時辰,鳳凰城內黑漆漆的,偶有幾座黃土搭建的矮房中透出幾絲亮色,想來這裡的百姓們平日油燈,草燈用的也少,到了夜裡也沒有什麼去處和娛樂。

    不像中原,夜色初上,正是花叢柳巷開放的好時間,處處紅燈高掛,洛水河,秦淮河,哪裡沒有文人才子和傳世佳麗之間的韻事,這也許就是北方四國一直覬覦窺藐中原大地的根本原因。

    和南朝比起來,這裡的百姓簡直過的就是苦寒的日子,氣候寒凍不說,土地貧瘠,沒有什麼富饒物產,更提不上千姿百態的文化韻味,他們的一生……也許就是這麼碌碌而為罷了,白天放牧趕羊,夜裡在矮房子內摸黑而眠,那些有幸見識到南朝江山的人,才會對那裡的繁花綠葉有著如此的神往。

    這股子神往漸漸轉化為妄圖佔為己有的奢-欲和貪念,百年前南朝立國,就一直糾纏於北方邊牧民族的入侵,大軍和將領們換了一代又一代,可以暫且打退賊人的鐵騎,也可以在談判桌上許以甜頭好處,讓他們得益而歸,卻不能將這些貪念完全泯滅掉。

    楊宗志和許沖等人看到眼前荒涼的此情此景,頓時明白了為何這幾個國家,這幾個民族,會那麼鍾情於去南朝燒殺搶掠了,他們的日子……的確過的太苦了,這裡是鳳凰城,北方四國的政治軍事中心,情形便是這樣,那麼其他的地方,大宛城,契丹和室韋大營,比起這裡不是更差?

    隨著博祖裔,沿著城中的塞觀夜河漫步走到城北,眼前黑漆漆的矗立了一座大山,夜裡風高怒號,沒有火把引路的話,實在是什麼都看不見,楊宗志猜測這裡便是他曾經來過一回的呼倫山。

    一年前,他和賽鳳躲在傅多坡隱居的小房內,被木羅科率人帶走,那天晚上城中爆發一場大戰,戰火隨處可見,因此倒還能看得清一些,依稀是在沿途見到了幾座宏偉的宮殿,不過其時楊宗志心有旁騖,也沒有多加留意,這時候四顧去看,只能就著星月亮色,看到眼前高高的絕壁,那些宮殿……卻是陡然消失了。

    原以為還要沿著山崖峭壁向內走,前方引路的博祖裔忽然站住腳步,對著頭頂大呼小叫了一聲,週遭黑暗,楊宗志和許沖,朱晃,忽日列四人心頭微微震驚,這裡太暗了,而且甚為荒涼,就連個巡城的營房兵都沒有,耳中只能聽到呼呼的淒厲風聲,其餘的聲音卻是一點都沒有。

    他們四個人入城後深入腹地,漸漸也覺得處境有些不妙,萬一人家心懷歹念的話,這裡正是殺人的好去處,說不得早上白老大和突厥百姓起了衝突,引發人家惱羞成怒,也不去管什麼不斬來使的律例。

    許衝下意識的伸手到腰後去摸刀,右手尖按了個空,臨來前只以為是歡好赴宴,大醉一場罷了,哪裡想到要去帶刀,況且跟著楊宗志久了,對他篤信十足,心裡面漸漸也放下了警惕,許沖趕緊朝楊宗志邁近一步,暗自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說道:「大人……這個……」

    耳中只聽到空谷回音,博祖裔對頭上喊了一句什麼,是不是「人已帶到,速速下來捉住他們。」楊宗志四個人都聽不明白,楊宗志卻知道他們這時候是定然不會動手的,博祖裔的背後人一直沒有露面,那人派使節去洛都求和,目的絕不僅僅是讓洛都隨便派個人過來,繼而一刀殺掉洩恨而已。

    當下他凝立不動,許沖見楊宗志臉上毫無慌亂,心頭不禁也鎮定了些,仰頭向上觀望,見到博祖裔話音落下,頭頂冉冉升起幾片光亮,初時的,如同螢火米粒,到了後來,那些光亮越發的多,多的好像仲夏夜的稻穀田上空,數之不盡的璀璨螢火蟲,任憑怒吼的風聲也吹不散它們。

    「咦……」許沖看得目瞪口呆,此時季節,哪裡會有什麼螢火蟲,而且這裡地處漠北,荒山和沙漠倒是很多的,稻田卻是極為少見,遼定平原那邊尚還有一些田地,過了萵恰河後,由於和南朝邊境離得遠,風土和習性便是如假包換的遊牧。

    現下別說是許沖,便是楊宗志也渾然摸不著頭腦,他皺著眉頭向上仰望,見到光亮越來越多,多如銀河璀璨,便是天庭的星光,恐怕也就是這麼多數量,那些光亮逐漸匯聚圍攏,有一些在半空中燃燒掉了,其餘更多的卻是飄了高去,接著目前燈火一盛,猛然現出一座城堡。

    城堡乃是用黝黑的石塊砌成,又高又筆直,如同巨人一般立在面前,楊宗志用力的眨了眨自己的眼睛,這才發現面前根本不是什麼呼倫山,而是一座不亞於邏些城金頂「布達拉宮」的宮殿,處處透著奢華和金碧輝煌。

    宮殿的門簷布著琉璃瓦,氣宇輝煌,大門口站著一排赫赫威風的將官,手持兵器鐵刃,剎那間……門口洞開,走出了幾十個如博祖裔一樣衣著華麗的男子,許沖和忽日列等人在背後爭論,「咦……你看頭頂這排天燈,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那是氣死風燈啊,是你們南朝祖先的玩意。」

    「還是不對啊,氣死風燈我自然見多了,這分明是孔明燈呀,不然怎麼會升起來,忽老弟,你不是南朝人,不識得這東西,也怪不得你。」

    博祖裔哈哈一笑,回頭道:「楊大人,這些都是我們突厥貴族的小玩意,模仿的是……是南朝望月城內的燈飯,只不過數量作的多一些罷了,博得眾位一笑。」

    博祖裔說這話,楊宗志等人臉色微微一變,他們倒還記得……望月城便是在此次大戰中毀於一旦的,雖然望月城是被將官候武埋下炸藥毀掉,但是固攝若不攻城的話,又豈會有這些由頭。

    轉眼見到博祖裔一臉得意,似乎更加有些邀功的意味,卻不明白他無心一語,實在戳到了楊宗志等人心頭的痛處上,楊宗志嘿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許沖卻是惱怒的撇了撇嘴,倒是想要爭辯幾句,不過宮門的那些人即將迎上面前,他倒是一時不好意思開口,只得垂下了頭。

    博祖裔給他們作了引見,那些貴族中,有的是當今突厥的羅成,也就是南朝的宰相之流,還有的……卻是世襲的貴人,看他們的穿戴打扮,可一點也不像突厥人,反而更像南朝大官員,衣著奢華,布料……或許都是從蘇杭寧安府叫人運送過來的上等綢緞,跟他們比起來,楊宗志等人倒顯得簡陋多了。

    而且他們的南朝話說的字正腔圓,說什麼「貴客蒞臨,不勝榮幸之至……」更好像是南朝的讀書人那樣文縐縐,楊宗志等人的心底便愈發的彆扭,這是他頭一回近距離的接觸這個異類民族,原以為他們都是木羅科,固攝那樣的虎狼人物,卻沒想到見識了截然相反的一面,看這些高官大臣們,穿戴學習南人,就連說話也禮儀也學習中原,偏偏他們的長相卻又突兀,讓人實在忍不住想吐。

    楊宗志四人嘿嘿乾笑著盤桓了幾句,博祖裔便領著他們入殿而去,原來這裡便是突厥的王庭了,在楊宗志的印象中,以為王庭不過就是個點兵,召集群臣商議的大帳罷了,卻沒想到真的是有一座類似於洛都皇宮的所在,這地面上鋪設的青石磚,假山石亭,游魚觀鳥應有盡有,他甚至都以為自己回到洛都了。

    他們一行人來到一處奢華的宮殿內坐下,兩邊對立而坐,頭頂正中央的主位虛設,博祖裔叫人喚上了漠北特有的美酒好菜,一眾群臣陪著開懷暢飲。

    楊宗志心想:「他們突厥開朝立國不過百餘年不到,怎麼能修出如此浩大繁雜的城牆和宮殿,看這宮殿的一物擺設,俱都模仿的南朝所有,難道這些人真的如此鍾愛南朝江山文明?」

    方才入殿前,博祖裔等人或許是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所以滅掉了所有的燈光,然後領著他們站在宮殿城牆下,忽然放出數不盡的綵燈,便是想要他們吃驚得合不攏嘴的模樣,誰能想到……突厥鳳凰城內的王庭,居然是這麼一幅樣子,其奢華的程度不亞於天下任何地方,甚至連南朝的許多城鎮也比不過。

    席間眾人頻頻勸酒,楊宗志這才認識到其中一些人的身份來歷,他們許多是附近部落的首領,也有一些武將偏將,酒喝了小半個時辰,卻是正事不提,彷彿只是為了歡聚一場,楊宗志等人也將疑問按捺在心底裡,自然不願說破。

    一兩個月前,這兩個國家,數個民族還在北郡大肆混戰,互相死傷無數兵將,一兩個月後,他們卻又能坐在一道把酒言歡,席間哈哈大笑不絕於耳,楊宗志在他們臉上看不出有幾分是強撐的惺惺作態,有幾分是真心實意,但是他們自己可不敢放鬆大意的,倘若一句話說的不對了,也許馬上就會掀開酒桌鬧起來的。

    再過一會,楊宗志已被人勸著喝了十數杯美酒,漠北的酒水又苦又辣,嗆得他眼淚直冒,殿門外忽然有人傳聲大叫道:「殿下到……」

    宮殿裡燃了青銅燈盞,方纔還喧鬧無比的群臣們聽到這個嗓音,頓時寧息了下來,互相左右尷尬的對望,身邊只剩下燈盞內的燭火微微顫動,楊宗志用余角撇著頭頂空空的主位,心知今夜主事之人沒來,前面都只是開場白罷了。

    過了一會,殿門外威武的走進一排帶刀的披風壯漢,當先的那人推開頭頂的披風,露出一頭赤紅色的彎曲長髮,卻正是扎西哈多,楊宗志等人下意識站起身,看著扎西哈多大咧咧的走到主位邊,也不坐下,而是回過身來,將黑披風隨手丟到背後高高的椅背上掛住,雙眼精光四射的望著下面的酒桌,怒哼了一聲。

    楊宗志湊眼看上去,正好對上扎西哈多的目光,兩人對視片刻,又互相轉了開去,「哼……」扎西哈多又哼一聲,解開了身上的圍腰,露出裡面亮閃閃的金刀。

    「殿下……」博祖裔畢恭畢敬的施了個禮,想要站出來說話,扎西哈多搶著道:「哼……大王子屍骨未寒,爾等便在他過去的寶殿內飲酒作樂,究竟成何體統,我們四國的臉面都讓你們丟盡了。」

    博祖裔嘿嘿尷尬一笑,許沖卻是按捺不住便要跳出來,扎西哈多當面這麼鬧,叫他們使臣的顏面往哪裡擱,雖然他罵得是四國群臣,但是南朝的使節也在當場,他們有什麼話,便該自己私下吵去。

    況且他言辭中不斷提起固攝死在北郡的事情,揭開雙方心目中的傷疤,破壞了方才精心維持的氣氛,真是好生無禮。許沖叫道:「殿下,大王子的確死在我們南朝境內,但是那一戰,我們也死傷無數,我的兄弟朋友也是屍骨未寒,現在既然是和談時期,那些往事……便不提也罷,否則大家顏面都不好過。」

    扎西哈多回過頭來,輕蔑的盯著許沖道:「你是姓許的是吧,我聽說你們洛都龍武衛統共有十幾名將領留在北郡,最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幾個,你是什麼身份,有何資格在本王面前說大話。」

    他仰天哈哈一笑,嗓音震動房梁的屋瓦,垂頭陰測測的道:「既然不提過去,那便現在吧,本王聽人說,你們剛剛抵達鳳凰城,便打死打傷了我們無數的子民,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雙方和談,豈會有這等事情發生,何來誠意。」

    「你……」許沖被激得心頭一怒,扎西哈多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旦提起這事,許沖便想到無數手下士兵被突厥人圍攻的場面,他的面色瞬時漲得通紅,扎西哈多笑道:「我什麼,本王良言相勸,你們還是乖乖的滾出四國境內,否則引發了民心變動,以後發生什麼事,本王也不敢保證。」他話音一落,隨著他一道來的侍衛們登時抽出軍刀,側立在殿門口。

    方才熱鬧的場面變得緊張起來,博祖裔慌忙大叫道:「殿下……請三思而行,我們這麼作,也是奉命而為,可一點也沒有對大王子的不恭不敬。」

    楊宗志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心想:「這扎西哈多變臉還真的是快!」楊宗志初來的時候,扎西哈多曾經偷偷摸摸的找到大營內,陪他一道喝酒,言辭中透著親近和歡喜之意,沒料到剛剛過了一天,扎西哈多便好像換了個人一樣,處處鋒芒畢露的咄咄逼人,好像不將他們趕盡殺絕而誓不罷休。

    聽到扎西哈多說起讓他們滾回去,聯繫到早晨在塞夜河岸聽見當地百姓們的怒吼聲,楊宗志心頭一動,暗忖:「莫非那一幕……也是扎西哈多的授意安排?」否則一般的百姓即便是再過彪勇悍不畏死,也不會和一支數萬人的敵隊起衝突。

    扎西哈多安排這些事的目的是什麼呢,回憶起昨日和談那會,他口中咄咄逼人,開出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條件,叫南朝割地,賠償,並且楊宗志還要立誓終生不可踏足漠北,他作這一切的所有結果,似乎都是要讓楊宗志等人敗興而歸,他的目的也是要趕楊宗志走才對。

    想到這裡,楊宗志便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按理說……扎西哈多第一天夜裡找到大營時,尚且還開口讓楊宗志幫忙,雖然他話還沒說出口,意思已經很分明了,而且楊宗志也並未矢口拒絕掉他,為何他又變主意了呢。

    想想昨夜秀兒所說,扎西哈多在國內,要面對的是以蕭太后為首的舊勢力,他出聲讓自己幫忙,多半是要一起對付蕭太后吧,或者為他造勢,以便能夠大權獨攬。

    為何他又不願意這樣作了呢,他把楊宗志看做畢生敬重的對手,也是生死敵人,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也沒有多麼厲害的衝突,楊宗志對蕭太后不瞭解,x.甚至連名字都聽到極少,扎西哈多在顧慮什麼呢。

    楊宗志的心底裡滿是疑問,也不去管許沖,任由他這般去沖鬧,許沖的嗓門本來就大,怒氣翻上來了,也不管朝堂禮儀,邦交關係了,登時破口大罵,什麼難聽的都敢說,諾大的宮殿內,便只聽到許沖尖細的嗓音在耳邊環繞迴盪。

    看到許沖氣急敗壞的樣子,扎西哈多反而不急,而是抿著嘴,微笑著的任由許沖怒罵,陰鶩的眼界四處瞥一瞥,似乎在告訴其他人,「你們看到了吧,南朝人也是這樣粗野的模樣。」眼角更是透著一絲幸災樂禍。

    「他,本官說你呢,你他賊笑個什麼勁!」這時候就連朱晃也有些聽不下去了,伸手拉了許沖一把,許沖轉過頭來,茫然問道:「怎麼,本官罵得不對?」

    殿外適時的響起一個傳喚將他打斷:「天婁大汗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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