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新葺的大將軍府內門庭廣闊,由南到北,一直穿過十幾道門廊,依然還沒走到頭,假山水榭儼然,林蔭石階相伴,一路上盡見到府中的下人們搬箱倒櫃的忙個不迭,楊宗志心知眼前這般豪華的庭院大宅,即使在整個洛都城中也不多見,想來除了少數幾個王公貴族外,一般的臣子哪裡能有這樣的大氣派?
憶起初回洛都時,自己曾經潛入盧圭大人的庭院中,也不曾見到這般盛大的場面,盧圭大人是當朝的宰相大人,官居極品,素來極得皇上的信任,由此可見皇上為了自己,可謂是下了重注在手,不但將他最最珍視的寶貴妹子付手奉送,而且還給自己和他妹子備下了不菲的產業,再加上衣冠大禮後前來送禮的大小官員,自己此刻就算什麼都不做,只要躺在這大將軍府中享樂揮霍,也可以作到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楊宗志心煩意亂的穿過數道門廊,來到大將軍府的最內間,迎面見不少的家丁丫鬟們正在收拾打整,場面甚為忙碌,數日之前他也來過這裡,看到下人們便一直在收拾,沒料到過了這麼多天,這大將軍府上還沒打整完畢。楊宗志歎了口氣,晃眼看見唐小婕的爹娘也擠在下人中間,不時的抽出掃帚和布條打整院落,他心頭微微一驚,趕緊快步走過去,扶住他們二人道:「大叔大嬸,你們怎麼不好好的在房裡呆著,而是……而是跑到外面來做了苦差事,這是為何?」
他一邊說話,一邊環視身邊的丫鬟們,喝道:「管家在哪裡,這究竟是誰安排的,叫他出來見我?」
丫鬟們被他威儀一嚇,頓時呆住不敢答話,老公公和老婆婆抬頭一看,卻是喜道:「志兒回來啦,志兒……你莫要錯怪了他們,是我們……是我們自己閒不住,所以才要找些事情來做。」
楊宗志皺眉道:「大叔大嬸畫,你們操勞了一輩子,現在正該是享些清福,怎麼還能在這裡掃地抹灰,豈不是折煞我這晚輩了?」
老公公揮手抹去額頭的汗漬,笑呵呵的道:「志兒啊,我和你大嬸都是貧苦人家出身,從小沒有享過什麼福,也不懂得享福的道理,若要讓我們每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什麼事情都不做,我們才是真的受不了……況且前幾年我的身子骨一向不大好,這幾年家中寬、裕了些,我的身子才一日比一日硬朗起來,我躺了這麼多年,渾身上下早就發酸發脹,要是再不動動,這把老骨頭遲早再也動不了了。」
楊宗志聽得一呆,他自小雖然沒享過什麼清福,但是也從沒為衣食住行操過心,現下看到這老公公和老婆婆年紀蒼邁,反而臉頰通紅,行動間微微氣喘,但是神色卻愈見歡愉,再想想爹娘和師父,又有哪一個是閒得住的人,恐怕讓他們在家裡無所事事的呆著,他們也會大叫吃不消罷。
楊宗志笑道:「大叔大嬸,你們想找些事情作作,我自然也不會攔著你們,不過你們千萬記住不要太過操勞了,不然……到時候婕兒可不會給我好臉色看。」
老公公呵呵一笑,點頭道:「我們省得。」
楊宗志又道:「那先進去看看婕兒,大叔大嬸忙過了,一會也進來說話吧。」他說完話,朝兩位老人家點了點頭,便背著手邁步入了客房,這大將軍府他只來過一次,那次來時又有下人們引路,所以對於客房的佈局絲毫也不熟悉,現下瞧著眼前屋簷青瓦高低林立,不由得暗忖此刻若讓自己挨個一間一間的去找,這麼多房間恐怕找上大半天也不一定找得著。
他入了客房院子,稍稍在大門前停住,心頭沉吟間,便聽到院內有小小的琴聲傳出來,楊宗志聽得心頭一喜,腳下步子便順著那琴音的方向找了過去,走了一會來到個水榭上的雅間,這雅間坐落在池塘小橋上,橋下便是涓涓的流水,橋上紅磚綠碎,四周勾上了窗花,琴音便是順著那窗花裡溢了出來。
琴聲幽幽……伴著下面的小橋流水,叮叮咚咚的極為映襯,今日天氣陰沉,身邊北風勁吹,但是處身在這靜謐的雅間卻恍如與世隔絕,人只需要站在小橋上,耳聽著水聲和琴音應和在一起,天地間……便好像獨剩下眼前的美景,浩浩蕩蕩般,人也變得愈發的渺小。
楊宗志對著古琴樂理所知有限,但卻知道婕兒乃是得天獨厚的琴中仙子,她的一手琴藝可以催人黯然墮淚,也能讓人悠然心喜,想當日三絕之夜,她一手《遙於相思》曲在洛河上空迴盪,不知賺去了多少才子文人的傷心淚,不過……此刻耳邊湊響的卻是另外一曲,這曲子不如《遙相思》那般纏綿悱惻,卻勝在素淡清新,楊宗志負手立在小橋邊聽了一陣,恍惚覺得這橋下開滿了聖潔的玉蓮花,一朵一朵潔白無暇,花瓣上滴滿了露珠水汽,正如那唐小婕的性子寫照。
悠然間不知過了多久,琴聲才緩緩終去,只餘留殘音繞樑不絕,楊宗志心頭一派寧靜,踱步上了石橋,走不幾步,來到窗花旁對內輕笑道:「好優美的琴音啊。」
窗花內傳來一個又驚又喜的嬌喚,呀的一聲,接著窗花被人從內退開,露出一張比玉蓮花還要精緻迷人的輕媚小臉來,楊宗志低頭看進去,才看清原來唐小婕是坐在窗前的木桌旁彈琴,桌上焚了暗香,窗花一開,便能聞到一股幽幽的素媚香味撲鼻而來,也不知到底是焚爐的暗香還是佳人的體韻。
唐小婕驚喜的瞪大秀眸,看著窗外閃過來的一張笑臉,頓時滿腹心思都被甜膩充盈,她對著楊宗志又嗔又媚的白了一眼,反手又將面前的紙窗快速闔上,接著便咿呀一聲打開房門,邁著小蓮步衝了出來,兩人站在石橋上,互相對望,俱都能看到對方眼眸中的相思之意。
流水綿綿,在腳下發出叮咚的脆響,楊宗志大踏幾步,走過去將唐小婕一把拉進了懷中,耳聽著俏佳人嚶嚀一聲嬌喚,頓時感到好一幅軟玉溫香投入了懷裡。他低頭嗅著唐小婕頭頂的髮香,只覺得此刻竟是如此難得的靜謐快意,世上的紛紛擾擾便離了開去。
靜默了不知多久,唐小婕悠悠的抬起小腦袋,對著楊宗志仔細的瞥了幾眼,才暈紅小臉的笑道:「你怎麼才回來呀,人家一直在……一直在等著你哩。」
楊宗志低下頭去,湊到她香氣撲鼻的小臉旁,笑道:「等我作甚麼,可是等我這壞傢伙來對你使壞麼?」
唐小婕不依的扭了扭小蠻腰,俏麗的白了他一眼,嗔道:「壞郎君,你見婕兒的面,就從未正經過一時半刻。」
楊宗志低頭看得清楚,今日唐小婕穿著寬鬆的素服,潔白的緞裙從肩頭披下,只在腰間纏了條蘇紅色的彩綢,束住盈盈的細腰,一頭長髮也是慵懶的披散下來,將整個肩頭都遮蓋住,北風吹起,蕩起她的衣裙和秀髮,看著黑白分明,而那彩綢便是畫捲上最好的點綴之物,他的一隻大手輕撫在那彩綢之上,透過薄薄的衣裙,便能感到內裡的小腰柔軟細膩的驚人,再加上胸前和腰後堆起了兩團膩人的酥肉,正是好一幅惑人的仙子模樣。
楊宗志擁著她來到石橋邊,兩人靜靜的看著橋下流水,過了好一會,他才歎了口氣道:「婕兒,我……對不住你。」
唐小婕聽得嬌軀一顫,慌忙轉回頭來,嬌氣道:「郎君呀,你作甚麼要給我賠不是啊?」
楊宗志皺眉道:「好婕兒,我知道你從小到大受了很多苦,前些日子,我與你結識以來,慢慢瞭解你的家世為人,對你是又親又佩的,既愛煞了你這冰清玉潔的性子,又敬佩你的為人,而且我也暗暗下定決心,日後必要好好對你,讓你再也不會有過去的憂心和煩惱,可惜……」他說到這裡,眉頭深深的一皺,不由頓了一頓。
唐小婕趕緊道:「郎君啊,只要……只要婕兒此生能和你在一起,每日裡便能開開心心,過的無憂無慮的,如果郎君你也是這麼想,又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呢?」
楊宗志默然道:「這幾日你也看到了,咱們家中不斷有人上門來送禮孝敬,你可知他們是為了什麼?」
唐小婕楞了一楞,稍稍俯下些俏臉,旖旎的眸子側看上去,嬌聲道:「那些人放下賀禮,話也不說的便走了,我正想等郎君你回來了之後問你呢。」
楊宗志看她嬌俏的模樣便知,她對自己和虞鳳之間定親的事情一無所察,倒也難怪,她每日裡坐在這幽靜的雅間裡,只是彈琴自樂或者與爹娘弟弟之間說些私密話,對外面沸沸揚揚的世道便少了聽聞,楊宗志深吸一口氣,道:「那些人來送禮,不是因為他們認識咱們,又或者是安了什麼好心思,這一切只不過……只不過因為前幾日我與鳳兒之間定下了親事所致。」
唐小婕聽得呀的一聲,原來……原來郎君已經和鳳兒之間定下媒妁之親了呀!唐小婕和虞鳳早已認識,更是清楚的知道虞鳳的全副心思裡都裝著壞郎君這個人,前些日子楊宗志出使吐蕃後,虞鳳經常接她到御花園中彈琴為樂,唐小婕方才明白這嬌滴滴的小妹子竟然是當朝的唯一公主。
唐小婕自恃身份卑微,但是虞鳳卻對她好生敬服,與她說話交談時毫無半點公主的架子,而是好像一般嬌癡的小妹子一般,對她禮遇有加,討教好些琴藝上的心得,也曾經和她一道坐在夕陽的樹蔭下思念遠方的人兒,漸漸的……唐小婕倒是不再對她的公主名頭感到生分,而是慢慢的放開自己,與她傾心相交。
不過無論如何,虞鳳身為皇家千金這個事實還是無法改變,況且在洛都第一次見到壞郎君的時候,鳳兒便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邊,與他同來,又與他同歸,這些事情唐小婕都看在眼底,此刻楊宗志說出他與鳳兒訂婚的事情,唐小婕才是心頭大慌,忙不迭的嬌聲道:「啊……?你與鳳兒定了親,那……那婕兒該怎麼辦?」
楊宗志見她方纔還羞暈嫵媚的小臉,此時猛然變得毫無血色,眼神怯怯的睨視住自己,大大的媚眼眨了幾眨,眸子中滿都是慌亂和失措的神色,他伸手撫在唐小婕的秀臉上,溫柔道:「婕兒……如果……如果我再也不是什麼大將軍了,又或者說我只是你們豐州城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莊稼漢,過的是平凡而素淡的日子,你還願意嫁給我麼,還願意一輩子與我長相廝守麼?」
唐小婕的臉龐一正,堅定道:「郎君啊,難道你到了此刻還不明白婕兒的心思麼?婕兒愛你……並不是因為你是威風凜凜的少將軍,大將軍,更不是因為你手握大權,或者是家財萬貫,婕兒只想與你做一對平平淡淡的夫妻,哪怕是貧賤也好,富足也罷,你若是個漁夫,婕兒便跟著你去打漁,你若作個樵子,婕兒便跟著你去砍柴,總之你不嫌棄婕兒,婕兒便將自己的性命和一生都交給你。」
唐小婕這話說的堅決無比,嬌滴滴的話音在石橋上隱隱迴盪,楊宗志聽的哈哈大笑道:「好個漁夫和樵子,豈不是浪費了你這一手好琴藝了?」
唐小婕道:「婕兒學琴只是因為自己喜歡,郎君你要是不愛聽,婕兒日後……日後便不彈了,或者……或者等咱們有了後代寶寶,婕兒可以彈給他們聽,也好讓他們知曉,他們的爹爹和娘親正是因為這個而相遇的呢。」她這話說到後面,才意識到自己說破了嘴,一時羞怯無比,整個小臉頓時又火燒般通紅,便連銀鈴般的嗓音也發起顫來。
楊宗志點頭哈哈笑著接話道:「這倒也是,這幫小傢伙們的爹爹是個粗人,只知道舞刀弄棒,只有他們的娘親才是素雅的仙子一般,也正因這樣,這些小傢伙才會個個不凡。」
唐小婕本已羞怯的要命,整個小臉甚為不堪的埋進了他的懷中,此刻聽到他還繼續打趣著說下去,更是甜聲不依的嗯嗯幾下,輕顫著嬌軀,抬頭閃爍著秀眸,嬌笑道:「你這壞郎君真真是壞到家了哩,好好的沒說上幾句話,便……便又這般的羞人家。」
唐小婕一邊說話,一邊卻是歡喜十足的伸出一根食指,在楊宗志的胸前劃拉幾下,眼眸中閃動的俱都是喜意,待得回味方纔的話題,她忽然心頭一驚,又抬頭道:「你……你方才說你再也不是什麼大將軍了,郎君呀,你……你可是要拒婚了不是?那……那怎麼成?」
古往今來,大凡公主成婚必定經過皇上的親口允諾才行,此次虞鳳的婚事定然也是當今天子的意思,便如同聖旨降臨,試問誰敢違抗?唐小婕的心頭又甜又酸,感動的暖流佈滿芳心,只是這麼一想,便覺得秀眸中濕潤了一片,她仰頭癡癡柔柔的道:「郎君啊,你能有這般對婕兒的心思,婕兒……婕兒便什麼都滿足的了,可你千萬不要因為婕兒的事情開罪了皇上,到時候……龍顏大怒,可是要殺頭的哩,婕兒自己死不足惜,到時候卻要害得你大禍臨頭,你與婕兒身份不同,你是朝中人人敬仰的大將軍,前途無量,而婕兒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凡間女子,只要你心裡有過婕兒,婕兒……婕兒便立誓終生不嫁,給你守著身子,鳳兒她日後若對你管得不嚴,婕兒便偷偷的把身子給你,她……她日後若是……若是……」
唐小婕話說到此,終於再也忍不住,死命的伏在他的肩頭嚶嚶的輕輕哭泣起來,淚水打濕了儒衫,遙想起日後若是楊宗志和虞鳳大婚禮成,楊宗志便是高高在上的駙馬爺,與自己相差何止千萬里,苦命的自己哪裡還有追尋幸福的權利?
楊宗志待得她在自己懷中哭了個夠,才歎了口氣,伸手抹去她清淡臉頰邊梨花般的珠淚,憐惜道:「好婕兒,你聽我把話說完,你說的不錯,此次皇上許婚,的確是不容我半分推拒,我一個人身上……干係著好些個女子的命運,現下不但有你,還有其他幾個好女子叫我拋捨不下,她們中間有的是逆門的嬌女,還有的是番族的天顏,我過去時常自問自己何德何能,竟讓你們這麼些品貌出眾的佳人們眷懷,這回皇上讓我娶鳳兒,便是讓我收心養性,去作他手中征討天下的工具,我既感心寒,又覺得為難,人生在世……榮華爵位何足惜,大好頭顱又何足道,這一生若讓我過這般了無生趣的日子,那……那還不如讓早些我死了的好。」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柔聲道:「婕兒,我本想給你些安寧寫意的日子,但是此刻看來暫時我是給不了了,再過幾日,你……你便和你爹娘弟弟先回豐州城去好麼?」
唐小婕一直溫婉的趴在他的懷中聽他說話,當聽到他說人生在世何足惜……她抬頭見俏郎君嘴角堅毅的抿住,面上俱都是礪韌之色,唐小婕目中泛起好一陣癡迷,心中只想什麼事情都答應他好了。待得再聽他說讓自己隨著爹娘返回豐州城,唐小婕才是大驚失色道:「怎的……郎君你要趕婕兒走麼?你……你不讓婕兒陪在你身邊共度危難麼?」
楊宗志低頭咧嘴一笑,道:「我怎麼是要趕你走,等你安置好你的爹娘弟弟,便來與我會和,我們如此從長計議……」接著,楊宗志便將自己的安排和打算都給她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唐小婕一邊靜靜的凝聽他的主意,一邊暗暗記下在心頭,不知為何……突然心頭微微一陣恍惚:「哎……那鳳兒當真才是天下最最可於憐的女子了呀……她愛郎君,可分毫也不比婕兒的少,甚至……她那般高貴的身份,放下臉子來跟在郎君的身邊,她比婕兒可大膽了太多,婕兒雖要離開洛都,不過……這一生之中只要是和郎君在一起,不管他帶自己去天涯也好,海角也罷,他身邊再有更多的女子也好,自己都是無怨無悔,只會覺得開心幸福,鳳兒她……離了郎君,還能活得下去麼?」
池塘的水榭邊有一排竹竿,此刻竹竿上立了一隻小小的飛鳥,唐小婕的小心思裡柔柔膩膩的,既為將來的日子感到興奮和甜蜜,又為了虞鳳的未來而泛起淒楚,她方自想到這裡,那只飛鳥唧的一聲脆鳴,離開池塘振翅飛向了天際,唐小婕看著飛鳥離去的蹤跡,心頭不禁暗暗為虞鳳祈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