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清咕嚕嚕的灌下一口濃茶,熏醉的臉龐才微微透出一絲齊緩的神色,他啊的輕歎一聲,將手中的玉瓷茶杯叮的放在桌面上,呵呵笑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只喝了這麼點水酒下去,便頭暈的緊。」
他在桌面上將茶杯蓋口微微轉了一轉,再道:「不過這茶卻是精茶,乃是選用上好的雨前毛尖,這江南盛產名茶,龍井,碧螺春,雲霧和雁蕩毛峰大多產自此地,不過老朽喝來喝去,倒還是這清淡的雨前毛尖最對胃口。」
楊宗志滿面通紅的坐在一邊,心頭一時鬱結之極,他本想獨自離去,卻沒想到被費清等人反而留下,在這道邊的驛站裡痛飲了一場,這費清年紀雖大,但是酒量卻豪,酒興也足,幾人喝過了酒,時辰不覺已到中夜,天空一輪皓月當頭,照在這驛站內雅致的小亭裡,身邊萬籟俱寂,此時正是一日最涼之季,空氣裡散發著微微水露,和著小亭邊叮咚脆響的山泉水,倒也讓人心升寧靜。
費幼梅與董秋雲小手兒相握,轉頭看看這身邊的三個男子,個個都是面紅耳赤,想起方才爹爹見到那大騙子,酒興大起,渾然不放過他,三人一直將驛站內的存酒喝了個底朝天,再要買酒便要到十數里之外的市集去,這才意興闌珊的作罷。
費幼梅噗嗤一聲嬌笑了出來,只是笑了一下,便又羞答答的抿嘴止住,小瓊鼻微微皺起,彷彿心頭快意無限,便連自己的嬌俏小臉,也似乎是被身邊酒氣所熏,酡紅了雙頰。
董秋雲斜眼看向自己的寶貝花女兒,卻也暗自稱奇,自己的女兒生在雪山,長在雪山,就連性子也彷彿與那雪山相通一樣,自己何時曾見到過她這般嬌癡艷麗,欲語還羞的小女兒家表情,她也是過來之人,當然知道一個女兒家若是對著另一個男子,從不掩飾自己的秀美和真性情,婉轉淋漓的盡數展現出來,正是意味著什麼。
董秋雲呵的一笑,轉頭又向楊宗志仔細打量,只見他酒氣上湧,這樣貌嘛……倒是好看的極了,但是她雖然外表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佳麗,可實際年紀早已快到五十,當然也是知道,外表好看,可也當不了飯吃,品行如何,才是擇婿的關鍵。
楊宗志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費先生,你……你上次說起到在你們長白山裡有些土著村民,他們常年打獵為生,衣食用度都是自給自足,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費清哦的一聲,清了一下渾濁的嗓子,接口答道:「老朽少小時,不曾在長白山裡見過這族村民,只不過……只不過不知從何時起,這些村民邊便佔了長白山後的一個僻靜山谷,從外面看上去,便是個寧靜的小村落,至於他們的身世來歷,從哪裡遷徙過來的,這老朽可就不清楚了。」
柳順意道:「嗯,我也和師父出去巡山時,見到過幾次,這些村民們從外表看上去,與我們中原的普通百姓打扮無異,看著不像是野外的蠻族,不過奇怪的是他們人人都身具武功,無論男女老少,皆可出山打獵,而且他們身手矯健,獵起大白熊和豺狼來也是輕而易舉。」
楊宗志嗯的一點頭,暗自沉吟了一會,便想接著繼續再問,費幼梅忽然嬌聲搶問道:「喂……你當真……當真過去沒去過長白山?」
楊宗志轉頭看過去,見到這小丫頭的眸子清亮,在幽幽燈燭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璀璨生輝,他笑著搖了搖頭,正待說話,突然驛站的大門口響起來幾個粗豪的嗓音,大喝道:「來人呀!有沒有人在?」
這幾人聽到這突兀的嗓音,渾然破壞了身遭寧靜的氣氛,不由一齊轉頭向大門口望去,見到黑乎乎的門前,站了一排不明身份的漢子,當先有個頭戴氈帽的小鬍子,一手叉腰,將驛站的木質大門拍得光光作響。
驛站內的賓從打著哈欠迎上前去,沒好氣的道:「作甚麼的?」他本早早便可去睡下,只是楊宗志這批人硬要賴著喝酒,一直喝到了中夜,他強撐著眼皮,心頭早已不耐煩,此刻再見到一波野小子來敲門,更是氣不到一處來。
那小鬍子喝道:「有上好的客房沒有,大爺們要住店。」
賓從怒氣道:「什麼大爺小爺的,要住店麼?本店沒有,請去其他家再看看吧。」
小鬍子聽得面色一怒,正待說話,忽然他身後搶出一個身影,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幾道精光閃過,耳中聽得一陣嗤嗤的亂響,再抬頭看去,便見到那賓從雙腿戰慄著,雙手想要亂揮亂抖,卻又兀自不敢,身上披著的外衣,嘩啦一聲四散了開去,只剩下幾縷掛在脖子上,其餘皆是化成了碎片。
眾人看的心頭一凜,不由都轉回頭來面面相覷,楊宗志看個仔細,那黑影閃出身來之時,這裡的燈燭透射過去,那人面相一閃而過,只見是一個黑色黝黑的小個漢子,他心頭暗自一驚,喚道:「譚觀道……」
那賓從身上只剩下幾縷布匹,冷風吹過,他才是茫茫然晃過神來,啊的一聲大叫,伸手想要從地上扶起衣服,卻是發現寸縷不得,他口吃的道:「幾位客官要的上房,本店……就有,就有,哎呀,請幾位客官隨了小人過來。」
他兀自不敢遮蔽身體,而是急匆匆的帶了那幾人下去,費幼梅眼見著那賓從赤身裸體,不覺飛快的轉回了螓首,小臉嫣紅,口中呸呸呸的輕斥了幾聲,柳順意凝聲道:「這少年劍法好快!」
楊宗志笑道:「這位是青城派的譚觀道譚師兄,師從的是西南武林聲名卓著的斗玄道長。」
費清恍然道:「原來是那老兒的弟子,他此時趕到了大江附近,莫非……莫非也是奔著北斗旗的旗主寶座來的?」
楊宗志心想:莫難曾經與自己說過,要奪得旗主寶位,需要得到四大長老中的一人推薦,自己便是莫難親舉的,懷中有他留給自己的佛珠為憑,這譚觀道難道也是旗內某個長老叫來的?
幾人品過了茶,便分頭找房去睡下,楊宗志躺在床上半晌,兀自半分睡意也沒有,他一時想起爹娘的死因還未大白,柯宴這條線切不可斷,一時又想起皇上那道密旨,暗令自己揮師西進,取下西門松的人頭,但是自己兩相為難之下,卻是托病抗了旨,這趟回到洛都,卻不知會是什麼光景。
今日本是飲多了酒,遇到過去,只怕早已昏睡入眠,可這時夜深,他卻偏偏渾然沒有睡意,反而愈發清醒,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頭又是煩躁,又是惴惴不寧,索性便起了床,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走過方才飲酒的小亭子,夜裡潮氣甚重,沾濕了自己的衣襟發角,他半點也未覺得,而是在小亭子裡又坐了下來,這裡未燃燈燭,四周冥然無光,他的心裡反而漸漸安靜了下來,多個繁雜的聲音也緩緩從心底褪去。
夏末的靜夜,天空薄薄的雲彩遮蔽了圓月,草從中不時傳來唧唧唧唧的蟋蟀鳴叫,山泉叮咚脆響,越聽越覺得悠遠,這時身後一個溫柔的嗓音輕輕響了起來,笑道:「幼梅兒,你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覺,卻要拖著娘親出門賞月?「
費幼梅輕媚的嗓音,幽幽的傳來,歎氣道:「娘,你說天上的嫦娥仙子,她生的那麼高,也與別人距離那麼遠,她可是寂寞的緊麼?」
董秋雲的聲音又響起來,輕笑道:「我的幼梅兒這是將自己比作了嫦娥仙子了麼?嗯,這麼一比起來的話,卻也有些相似……你們二人都是皓潔的玉人,性子也都是清清淡淡的,倒是瞧著像極了。」
費幼梅輕媚的聲音羞怯的小聲道:「娘啊,人家才……人家才沒有這麼不知羞的呢……」她說到這裡,彷彿想起了什麼,聲音便越發的小,更是帶了一絲震顫在裡面。
董秋雲果然咯咯嬌笑道:「還說自己沒有不知羞,那娘來問你,你為何自己一個人偷偷的跑了,而且還跑的這麼遠,你從小到大,這樣的情形可從未有過。」
費幼梅嬌滴滴的茹喚道:「娘……」便又不敢接話,董秋雲輕笑著道:「嗯,娘也不是瞎子,自然看的一清二楚,只是幼梅兒你還年少的緊,一時不能分辨真假善偽,這世間好看的東西多的是,但是往往好看的事物後面,卻也是尖刀藏匿其中。」
費幼梅輕輕的嗯了一聲,卻是不知正在想些什麼,董秋雲又道:「那你……瞭解他麼?」
費幼梅低媚的小聲道:「人家……不知道,他有時候讓我覺得可惡,壞的緊,便是這天下再也沒有比他更壞的人兒了,氣的人家只想去哭,有時候麼……有時候麼……」
董秋雲笑道:「有時候麼,又讓你覺得好的緊了,直讓你恨不得哭的時候,也是撲在他的懷裡,是也不是?」
費幼梅嗯嗯兩聲,卻又不敢答話,楊宗志坐在幽靜的小亭內,耳聽這母女同樣好聽的嗓音對話,一時不知是喜是悲,他幽幽的歎了口氣,忽然想起那日婉兒對自己說道:「九哥哥,你這性子最是招惹女子的喜愛,婉兒不知道……不知道你還會招回來幾個好姐妹?」
楊宗志心亂如麻,暗想:「聽這費幼梅說話,暗地裡彷彿大有情意,這便奇怪的很了,她不是……她不是恨得自己入骨麼?」他暗自想起遠在洛都的虞鳳和唐小婕,自覺身邊美人兒繁多,而且各個容貌出眾,性子卻又不同,這費幼梅雖也是少見的絕代佳人,但是既然連性子最是清淡的婉兒都發了話,自己自然是不想再招惹更多的女子回來。
他這麼一念,便暗想:不如……趁著夜色偷偷走了,眼不見為淨,自是與人無害。他聽見身後的說話漸漸小了下去,想著她們母女二人定是回房歇息去了,便稍稍騰挪步子,向著驛站大門的方向走去。
從小亭子走向大門,便要穿過一個迴廊,此時夜深,月光都被雲朵遮蔽住,這長廊下看著更是陰暗,他沿著長廊惴惴的走了幾步,不覺酒氣上來,腳步虛浮,他暗自搖了搖頭,正待走過長廊,忽然長廊邊急急的穿出一個身影,楊宗志躲避不及,那身影便向懷內撞了過來,楊宗志下意識伸手一托,入手處,只覺得豐腴滑膩,溫溫軟軟的一片,鼻子湊下,嗅到一股如蘭似麝的醉人香味,兩人面頰距離很近,甚至都可以聞到對方的鼻息,楊宗志嗅著這妙媚的香氣,不覺頭皮發麻,正想向後退幾步。
那人卻是先發了話,嬌滴滴的狐疑道:「你……你這大騙子怎麼也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