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的時候,陽光更加猛烈,整座將軍府都聽不到什麼聲音,只有幾聲低低的蟲鳴,叫得異常煩躁,窗外的楊柳都快被曬懨了,綠色的枝條無力下垂。
清渙已經出門,遙坐在他房裡看書,而我則仰躺在遙的床上,手裡捧著一本小說,看得不亦樂乎。「遙,這本書你看過沒?」
眼眸隨意一轉,遙輕輕瞥了眼,然後搖頭,「沒有。」
「你也喜歡看這種描述風花雪月的書嗎?」我俏皮地眨眼,「看不出來嘛。」
「……我不看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
「咦?」我從床上坐起,「那你把這種書放書架上幹嘛?別說是為我準備的。」
先是歎氣,遙放下手中的書,聲音聽起來更加無奈,「這本書是你小時候放在我書架上的,我沒去整理過,所以就一直放著了。」
呃,我尷尬地假笑兩聲,原來是我啊。想起來那時候我常會混到遙的房間來,可他不愛說話,為了打時間就在他的書架上放了一些這類的小說。我胡亂扯開話題,「說起來,遙你很喜歡看書嘛?」
似笑非笑地斜睨著我,遙嘴角勾起的弧度格外撩人,「還好吧。」
「你書架上很多書我都沒看過,而且,小時候你就特喜歡看書。」
「那時候主要是想考狀元。」遙索性將書本合上,再轉身正對著我,「而且,看書比較容易靜心,也能學點兒東西。」
頓了一頓,遙突兀地開口,可語氣還是難掩猶豫,「聽說,今天早上清渙找過你?」
我手一滑,手上的書差點掉下床去,慢吞吞地把書給撈回來,我滿臉無辜,「是啊。」
遙不說話,眼神也很溫和,只是看著我,嘴角含笑。
玩心理戰?誰怕誰啊?我慢條斯理地開口說話,「你是聽說?聽誰說的?」
濃眉微揚,笑容有一絲破裂,遙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我不小心看到的。因為感覺當時不適合出現,所以就回房了。」
原來如此,我點頭,賊賊一笑,「遙,我能不能把你的反應理解為是吃醋?」
遙的反應很鎮靜,臉色也如往常一樣,只不過耳根子微紅,「我像是在吃醋嗎?玥兒,我只是關心你。」
「撲哧」,我很沒形象得笑成一團,抱著被子倒在床上,想不到遙也會有死鴨子嘴硬的時候,真是難得!無視我的反應,遙依舊鎮靜地坐在椅子上。
我掃了一眼房裡的日晷,嗯,時間差不多了。剛才笑得太厲害,抬手整理了下蓬亂的絲,正色道,「遙,我約了於路,有些事情務必要和他談一談,現在出去一下。」
「……要我一起去嗎?」
「不用。」我爬下床,「你的立場比我更尷尬,畢竟曾是荻桑的太子,不適合見於路。」
「玥兒,其實你不想見他的,是不是?」遙輕聲道,「於路是你的恩師,可也是你的仇人,你對他的感情太複雜,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你可以跟我說,我幫你。」
我一怔,然後低下頭去穿好鞋子,「遙,你真的不要太縱容我。當初在荻桑也是你事事幫我,現在回了孜祁,你再事事替我解決的話,總有一天,我會變得無能又愚蠢的。」
似乎聽到遙歎了口氣,隨空氣而飄散,他一臉拿我沒辦法的表情,「玥兒,你過來。」
我慢吞吞地走過去,心中狐疑,遙還是不想讓我去嗎?
一把拉我坐下,我驚詫地看著遙站到我身後,他捏我的鼻子,「頭轉過去,你這樣面朝著我,我怎麼替你梳頭?你剛才笑那麼厲害,在床上把頭都滾亂了。」
替我梳頭?我現在的表情一定是副白癡相,「你要替我梳?你會梳嗎?」
「不會梳那我怎麼替你梳?」遙低笑出聲,「以前不就說過了嗎?我替你穿衣,我替你綰。」頓了頓,遙笑得更高興,「如果你真覺得很感動,就快點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我可是急著和你成親,急著和你遊山玩水。」
我心頭一暖,眼眶一熱,「遙,我突然好想吻你。」
遙怔了怔,神情更為柔和,俯下腦袋在我額頭烙下輕吻,柔軟的雙唇像羽毛般刷過我的額際,「玥兒,雖然我知道你不喜歡展翼翔,可是,他畢竟是你親生父親,你有想過要在這裡辦婚禮嗎?或者請他參加你的婚禮?」
「沒有。」我轉過腦袋,「遙,你也應該知道,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從哪個人身上考慮,這裡都不適合舉辦我們的婚禮。」
「……我也只是提議,擔心你因義氣用事而不讓展翼翔參加,在他死了以後會成為你終生的遺憾。」
「不會的。」我搖頭,「我絕不會因為可憐他而原諒他,也不會因為這樣而將他當作父親看待,我只享受過母愛,父親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唉。」遙只是歎息,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輕柔地穿過我的長,一縷一縷的絲繞過他的長指,木製的梳子順著我的青絲,不知不覺中,遙已經幫我梳好了髻,除了那一聲歎息,他最終什麼也沒說,望著我,微微一笑,「早點回來。」
我也笑了,「嗯。」
已經是下午的時間了,陽光越的毒辣,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我們約定的地方也正好是在郊外,熱鬧就更少了,稀稀疏疏的幾人在街道上行走。
我走在羊腸小道上,這兒的樹木稍稍多些,我手上撐著一把綢傘,一路前行,直至看到那潭碧綠的湖泊,清澈透明。於路背對著我,頭上戴著一頂大大草帽,他坐在岸邊,手裡垂釣一根魚竿,一動不動。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兩句詩突然就冒了出來,無論環境氣候,完全沒有任何的聯繫,可腦子裡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兩句詩,悠遠冷凝。我歎了口氣,這樣的景象,明明更適合陶淵明的田園詩的,可是,思想卻像冒尖的春筍,瞬間就跳出腦子。可能,於路天生給人這樣的感覺。
見到我來,他也沒動,依然在靜靜地垂釣,我一聲不響地站在他身後,許久之後,他才慢慢站起身,回頭慈祥一笑,「玥兒,你來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就算作是回答。
「你遲到了。」於路慢慢收起魚竿,「如果是你小時候,老夫一定會罰你抄書。」抬起滿是皺紋的臉,他的眸光微微一閃,隱含的笑意中摻雜著落寞,「可惜,老夫已經管不了你了。」
從來都覺得,在於路充滿年華歲月的臉龐上,那雙靈動至極的眸子是絕對的點睛之筆,該亮的時候亮,該黯的時候黯,他會真情流露,也會虛偽演戲,這也是我覺得他狐狸的原因之一。雖然,我這次並看不出來他的神色到底是真是假。
往左跨了兩步,我正巧望見魚筒,裡面一條魚也沒有,「這筒的是空的。」我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抬眼望去,我淡淡道,「你一條魚也沒釣到?不會是學清渙那樣放生吧?」
於路撫鬚笑道,「本就沒想要在這兒釣魚,老夫甚至不知道這湖裡是否有魚。」
「你也會做浪費時間的事情?」
「呵呵,這不算浪費時間啊,雖然看起來的確有點像。」於路伸手向不遠處的亭子指了指,他並未多說什麼,就跨步走去,我撐著傘,隨後跟上,「就當是訓練耐心吧,老夫最近的耐心不好。玥兒,以前就應該教過你,沒有耐心,是釣不到魚的。」
於路的聲音向來徐緩而飽含深意,不止沈墨翎沒耐心,連他也快沒耐心了?我輕瞥他一眼,語氣更淡,「我就是你要釣的那條魚?」
於路一怔,目光在深沉中添上凌厲,「你會願意做條被釣的魚?」可只是瞬間,他又是一笑,方纔的表情彷彿錯覺,光明正大地扯開話題,「玥兒,老夫沒想到你會來找我,一直以為,應該是老夫去找你,卻不料還是被你搶在前頭。」停下聲音,他瞇起眼打量我許久,黑眸深邃無邊,意味不明,「比起十多日前的那次見面,玥兒,你又變了。」
「人,總是會變的。」我四兩撥千斤。
「可是,你不一樣,玥兒,不知你自己覺沒,你每一次的變化都讓人驚艷。」於路望我一眼,慢吞吞地接道,「由冷變熱,又由熱變暖……你還記得老夫當初給你的評價嗎?」
外觀性熱,實則內冷,觀察細微,心思叵測。
我挪開視線,「何必一直提以前的事情?」
「呵呵,別看老夫這樣,其實也是很念舊的。」於路開懷笑道,「現在想來,這評價倒有些不適合了。」
我靜靜望了他許久,不能說不懷念,只是,很多東西都會漸漸淡忘,無論是恨還是愛,人的記憶就是這麼神奇的東西,無論什麼,就會漸漸湮滅。
「先生。」
於路的身體猛然一震,瞳孔中溢滿了不可思議的感情。
「於路,這一句『先生』是我替清渙叫的。」我直直地注視,坦言道,「今天把你約出來,玥兒是有一事相求,還望丞相同意。」
「老夫以為,這一輩子都聽不到這兩個字了。」於路的身體隱約僵硬,隨意擺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緊成拳,「雖然這一聲是替清渙叫的,可是,還是聽到了。」他突然大笑出聲,久久不止,在他終於停下聲後,於路又換成原本的神情,「玥兒,你的用意老夫大概能猜得到,你想說的老夫也明白……」話說到這裡,於路又嘎然而止,僅只沉默地望著我。
「……你不同意?」
「玥兒,你應該是來懇請我最後放清渙一條生路的,照你這麼看來,莫非已經確定了墨翎的勝利?你確定清渙已不可能扭轉局勢了?」
「……何必扯開話題?」我低低一歎,「你不能直接給我答案嗎?清渙他其實沒有惡意的,說到底,他當初會選擇走這條路,也不過是想給我出氣而已,這其中很大的原因,你也應該知道,問題是娘的逝世。」頓了一頓,我似笑非笑,「於丞相,娘的死你也脫不了關係,不論有怎樣的借口,不論有怎樣的理由,你都辜負了娘的信任。如今,留清渙一命是這麼難的事嗎?」
「那麼,如果輸的是墨翎呢?到那個時候,你會放了他嗎?」
沈墨翎會輸?先不說這樣的可能性有多低,即使真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會樂見如此的結局。清渙的心思不會放在國事上的,到最後,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孜祁荒蕪嗎?「如果,我說清渙贏的話會放沈墨翎一馬,那麼,丞相就會同意留清渙一命嗎?」
於路怔忡地望著我,怕是沒想到我會堅持到這個地步。
「我不會提太多無禮的要求,他們可以禁止他留在孜祁,你們可以剝奪他的權力和財富,甚至,將他放逐也行。可是,請不要殺他,這樣的要求無法答應嗎?」
於路重重地一歎,他望向亭子外面,目光停留在那潭湖泊之上,「玥兒,這種要求你應該去拜託墨翎,若是你開口,再艱難再無理的要求,恐怕他也無法拒絕吧?」
我冷笑,「我真向他提了這請求,恐怕是要拿自己來換的。」
「嫁給他,不好麼?」
「不好。」我聲音堅決,「也不可能。」
於路一言不,目光複雜,那樣彷彿雕像般地坐著。沉默。
我回望他,目光越來越冷,「果然不答應嗎?看來,是我唐突了。」站起身,我將手中的綢傘撐開,乾脆地往外走去。
「玥兒。」於路喚道,語重心長,「雖然上次就提醒過你,可老夫還是再說一次,你既然不會接受墨翎,還是趁早離開的好,否則後果絕非你能想像。前些日子,你也應該有過教訓了,不怕跟你說,墨翎已經加快了自己的奪位計劃,這一切,原因只為了你,為了在最後有實力將你留下。」頓了一頓,繼續道,「今晚就走吧,以免夜長夢多。」
「……」我不語,繼續前行。
「清渙的事,我會盡力。」於路的歎息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我終於停下,已經離開亭子五米了,回頭望著那張蒼老的容顏,微微斂身,「多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