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雪原的夕陽總是驚心動魄,映得天邊猶如著了火般,十萬大軍行在雪原,伴著那份沉寂的日落,越顯得壯麗而蕭索。
晚霞瀰漫了天際,雪野一片橙紅,這個時候,該是牧人回家,炊煙四起的時候了。
斜陽的餘輝,將那個玉立挺拔的身姿罩上了一金光,清透的面頰暈上了淺淺的紅,素來清澈的眸中,多了抹莫名的情緒,眸光掠向遠方,輕歎一聲。
回到營地的時候,賀魯率領的大軍已經率先回來了,問了下人數,傷亡甚少,衛子君舒了口氣。只是她很奇怪沒有看到賀魯。
衛子君問起旁邊的方固,「左驍衛將軍呢?」
「回殿下,他受傷了。」方固垂著頭答道。
衛子君聞言一驚,「如何傷的?傷到哪裡?重不重?」
「回殿下,被砍到了後背,祿東贊逃跑,將軍奮不顧身追上去,孤身一人殺入逃跑的吐蕃軍,從眾吐蕃軍當中將祿東贊擒獲。」
這個傻瓜,衛子君聞言,不待細想,轉身向著賀魯的房間疾步走去。推開門的時候就見賀魯衣襟半敞坐在那裡,手中執著書冊在看。
望見這種情形,衛子君鬆了口氣,看來傷的不重。
賀魯見到她進來,丟下書冊站起身,「風——我幫你捉到了祿東贊。」
衛子君眼中一熱,頓時明白,那麼奮不顧身的撲入敵群,只是為她說的一句話。
「你這傻子。」她走過去輕輕揭開他的衣襟,「以後不准
這麼傻,那麼危險,還要追上去。」
「風不是想要捉住他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去做。」賀魯握住了她扯著衣襟的手。
「傻瓜,只是說說而已,何必拿性命冒險。」她歎了一聲,「你這傻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
「那就別放,別放……」賀魯輕喃。
冬季的夜,冷得徹骨,由於剛剛下過的一場雪,天氣似乎更加難耐。衛子君叫人給祿東贊準備了火盆。
祿東贊是個年約四十開外有著滿臉虯鬚的中年男子,面色黑紅,眸光精銳,一身內斂的犀利之氣。一看便是個不易應付的角色。
衛子君進來的時候,他正氣定神閒地在火盆前烤火。
「大論1好悠閒啊。」衛子君淡笑。清冷的眸中,此時溫和如水。
「閣下就是西突厥的可汗?當真好風采!」祿東讚的讚賞似是由衷的。
「祿東贊大論也是不遑多讓。」衛子君彎了彎唇,「被擄之人,亦能如此鎮定,大體只有兩條。一是,心有成竹,萬事皆有謀劃,盡在掌控之中。再者便是,心如死灰,形如朽木,死生由命了,是嗎?」
「可汗說的是,祿東贊便是死生由命。垂老之年,白人送黑人,何其悲哀。自從愛子贊悉若死於可汗之手,祿東贊再無盼望。」祿東贊雙手探在火盆上,面對殺害兒子的兇手,依舊面色無波,仿若說著一件別人的事。
衛子君一愣,想起了兩年前在于闐的那場戰役,當時她是一箭將贊悉若射死與馬上。
「大論此言差矣,兩軍陣前沒有對錯,若不是令公子入侵我國土,他又怎會死於非命?大論豈是這點道理也不明白的人嗎。」衛子君清澈眸光望向祿東贊,不論他是否是敵人,先,他是一個父親,在這一點上她是有愧疚的。
「此事老夫自知理虧,不願再講.」
「若說大論再無盼望,衛風聽來更是猶如戲言.祿東贊家族,一直執掌吐蕃大權,吐蕃強國,全靠大論這條臂膀,大論講兵訓師,嚴整節制,輔佐理政,開疆拓域,創法立制,鞏固王權,又參與軍政大計。不僅對內除叛黨,分桂庸,查農戶,劃田界,立丁冊,且對外平息反抗,統一諸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衛子君停住了,望了眼祿東讚的表情,「如此大手筆,又豈會是再無盼望之人?」
祿東贊面色沉靜,「可汗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有無盼望,已是肉如砧板,由不得人。」
「非也,只要大論還想,衛風可以給大論更大的展身之地。衛風久聞大論才名,願意相邀大論共興旺突厥大業,大論有意否?」衛子君眸光晶亮,望向祿東贊。
「老夫不才,沒那福氣。」祿東贊冷冷回絕。聽得出來,他的性格,不是趨炎附勢,苟且偷生之人。
「如此,不難為大論,若大論有想通的一日,來找衛風吧。」
當晚,衛子君即命人散步謠言,內容是祿東贊忍辱負屈,投降西突厥。
衛子君之所以這麼做,目的是分化吐蕃內部政權力量。祿東贊在吐蕃,深得倚重,吐蕃倚之,得以強國。並且他的兒子欽陵,不但驍勇善戰,能言善辯,且頗有遠見與謀略。若能離間祿東贊家族與松贊干布的關係,對吐蕃來說應該是個不小的打擊。
若是松贊干布得知祿東贊投降,必會防備祿東贊家族,如此分化祿東贊家族與松贊干布的君臣關係,使之君臣分心。分化吐蕃的強大力量,以減少吐蕃對西突厥及大昱威脅。這便是衛子君的目的了。
二日,大軍開拔之時,祿東贊投降的流言已是軍中皆知。衛子君聞聽那越穿越離譜的謠言,勾唇一笑。
晌午,大軍行至朱俱波與疏勒之間的曠野之時,探馬來報,貢松貢贊強攻疏勒不下,已經向南撤了過來,欲與祿東贊會合,他還不知道祿東贊被擒的消息。
衛子君聞言歎了一聲,「貢松貢贊,勇氣可嘉,若論用兵,比起他爹來真是差得何止毫釐。」
也難怪她會出如此歎息,這個人已經敗在她手裡不知多少回了。
清冷的眸光掃過眾將,玉立挺拔的身軀散莫可逼視的光芒,在這樣的雪野,將那雪芒也掩蓋了下去,「全軍原地紮營歇息,等候貢松貢贊前來。」以逸待勞,這一條她已經佔了優勢。
冬日的陽光,既寒冷,又溫暖,陽光透過帳頂的天窗撒入,暖暖柔柔的,落在那個靜若幽蘭般的身影,明亮的光線映著書冊上的文字,有些耀眼,她的眸光卻沒有停在書上的文字。
甩甩頭拋開繁重的思緒,站起身來,推來了帳門。
外面的陽光依舊溫暖,只是北風很冷,氣候很冷,將那溫暖的陽光也凍得沒有多少溫度。「人都是春日賞花,冬日賞雪,可汗目光如此飄渺可是在賞人嗎?」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由側邊響起。衛子君轉身,一抹墨蘭袍子的身影走過,在衛子君面前停了下來。
衛子君唇角輕扯,「左屯衛將軍,也有興致來賞雪嗎?」
「如此大好天氣,不出來透透氣實在浪費,只是,布真沒有賞雪,我卻是在賞人。」阿史那布真一對藍眸,沿著衛子君週身上下掃了幾遍,緩緩開口道,「還是那般勾人魂魄啊,那抹風姿真是永遠也抹殺不掉,想起林地間喘息的身軀,艷美的紅唇,雪白的肉臀,想起來布真便是晚晚難眠……」
「阿史那布真——」衛子君眸中冰寒,卻隱有憤怒的火焰升騰,「你可知自己身份?可知何言當說不當說?」
阿史那布真微微一笑,「可汗息怒,布真僅是在說一件舊事,並未觸犯軍規,況且,我也未說名道姓,可汗不必恐慌。」
「無論你說什麼,可汗都有辦法治你死罪,所以你最好馬上閉嘴。」衛子君面色沉冷,盯向他一對藍眸,「否則,再出言不遜,本汗會讓你立時消失在此。」
阿史那布真呵呵一笑,「可汗,布真閉嘴就是。哦,對了,布真那裡存有一件物品,定是可汗感興趣的,可汗隨布真去看看可好?」
「若要給本汗看,便拿到主帳呈上來?」衛子君冷冷說罷,一甩袍袖便要離去。
「可汗——」阿史那布真叫道,「此物關係到可汗身份,流傳出去有可能造成軒然大波,亦可能將令尊送上險境,可汗確定不看嗎?」
這最後一句話令衛子君止住了腳步,她感到了隱隱的不安,想隨他一看究竟,但是又想起了曾中過他那種無形之毒,沉吟了半晌,終是隨阿史那布真走去他的帳中,入帳之前,對旁邊的附離囑咐道:「半個時辰後,記得進來叫本汗。」入得帳內,衛子君警覺地看向四周,見無異樣,心下稍安。
阿史那布真見狀哈哈大笑,「可汗放心,我布真豈會再用那些手段,如今我們同為大昱效力,這十萬大軍在此,你若真是出點差錯,還會有人不知嗎?」
衛子君唇角輕抿,面色無波,心中卻是異常警覺,「拿出來吧,讓本汗看看到底何物居然會令將軍如此上心。」
阿史那布真輕輕一笑,「可汗不急,先喝杯茶,我即刻去取。」他到了一杯茶端給衛子君,衛子君伸手接住,卻並不飲。
阿史那布真見狀又是一陣大笑,「可汗但飲無妨,裡面沒有迷藥,哈哈——」
衛子君勉強扯出一絲毫不在意的淡笑,「左屯衛將軍還是快去吧,本汗,時間有限。」
阿史那布真沒有再做推脫,轉身向床榻走去,由枕頭下面拿出一張宣紙,似是裡面畫有內容的,因為花花綠綠的顏色都透過了紙背。他將宣紙打開舖在案上,衛子君緩步踱來,遠遠看著,那是一幅人物畫像,卻看不清畫得是誰,從他先前的口氣分析,似乎多半可能與她有關,或許便是她也說不定。
待衛子君走至面前,去仔細一看,卻呆住了。
她已經做好了這畫像便是自己的準備,但還是有些震驚,因為那畫像上是一個著了女裝的她。
畫面的女子,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筆觸傳神之至,將那一身既清冷又柔媚的韻味表達的淋漓盡致。那女子眼眸清澈,唇畔泛笑,明艷誘人如初生花蕊,清雅空靈如藕荷滴露,如水的清華中偏偏揉著刻骨的嫵媚,大紅薄紗裹著纖細的身軀,凹凸有致,仿若幻海生波,在近乎虛幻的完美中,卻有著令人震撼的真實。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著了女裝會是如何姿態,想不到竟是如此。
心中突然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也許這一生,她都沒有機會穿女裝了吧。
「可汗——」阿史那布真看著她吃驚的模樣,別有深意的一笑,「可汗若是如此穿著,只怕是比這畫中人還要明艷吧。」
衛子君穩了穩心神,唇角輕翹,「只怕這女子的裙裝,你我終其一生都沒有福分嘗試了。」她挑眉看向阿史那布真,「你給我看的就是這個?真真浪費時間。」說罷一甩一衣袖便要出去。
「可汗——」阿史那布真疾聲喚道,「當真要我將這畫流傳出去?」
衛子君腳步一頓,心中一凜,這畫若真流傳出去,必是給她與家人帶來麻煩,因為此畫一出,必會令人懷疑她是女子,因為這畫實在是太明顯地昭示著她是女子。
但是她又不能對此畫表現的太過在意。
衛子君眼眸輕轉,目中泛起寒意,「流傳出去?將軍為何要如此做?做了對你有何好處?繪了這樣一幅畫,本汗尚未追究畫者責任,將軍當真以為本汗會任你胡作非為?」
「可汗想多了,布真無意流傳此畫,只是想知道可汗是否真是如此而已。」
衛子君眸中寒意更甚,「是不是你又能如何?況且這好似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好似本汗還不需要向你解釋什麼,非說不是,便是,你又能奈何?將軍如此行為可是不怕我要殺了你?」
「可汗磊落之人斷不會如此草菅人命,可汗殺人一定是有理由的,你我二人早已應該冰釋前嫌,我曾想過害你,亦曾殺過你,但既然沒有得手,也是天意,可汗坐下來喝杯茶吧,待我與你詳細說說這畫的來歷。」說罷命人沏了壺新茶。
阿史那布真斟了兩杯茶,遞給衛子君一杯,然後自己也端起一杯,啜了口,抬手示意衛子君,「可汗嘗嘗,此茶乃白山雪荷泡製,強筋疏絡,除寒壯陽,延年益壽,不可錯過。」見衛子君端起茶杯,又道,「那畫的始作俑者,是可汗甚為賞識的張石。是可汗與大昱軍對峙之時,布真投靠大昱天子後,在張石帳中偶得。」
衛子君聞言一驚,竟是張石?難道他瞧出了什麼端倪?想想又暗道,幸好是張石,若是換了個人,後果不堪設想,真若是讓她再來一次當庭驗身,她是逃不過的。
思緒煩亂中,下意識的將茶水送入唇邊,叫要啜飲之際,抬眼望向阿史那布真,見他神色淡然的在飲茶,想了想,謹慎地將茶水放下,面對賊人,她不能有絲毫疏漏。
阿史那布真見狀詫異,「可汗不試試嗎?」
衛子君唇角輕彎,「今日火大,飲不得太過滋補之物。」然後輕輕拂袖,就欲起身,便在此時,帳外傳來一聲高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