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黎明,墨藍而幽深,雪停了,新鮮的雪原,平整得沒有一粒腳印映著幽藍的天,越靜謚而深遠,好似沉睡中母親的懷抱。
晨曦展開的一剎那,睡夢中的人張開了眼,,多久都沒有睡一個好覺了?便是京師安寧的日子,也沒有這一覺睡得香甜,雖然在這重重險境,兩軍交鋒之中。
之所以睡得這樣安寧,因為她知道,吐蕃軍暫時不會輕舉妄動,他們可以安然等候大軍的救援。
起身的一刻,才覺頭有些脹痛,身體滾燙,但這些不適都沒能阻止她準時來到議事廳。
進門的時候,眾將都在興奮地議論昨晚的戰事,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痛快的仗,昨日已經討論了一夜,今日依舊未有停歇的趨勢。直到衛子君進來的一刻。
大廳陡然寂靜無聲,衛子君緩緩坐上主位,一襲白衫,墨玉冠,潔淨清透的面頰散著朗月般的清輝,清澈的眸好似一汪碧水,蜿蜒流轉中掃過眾將的臉。今日的她有些慵懶,那向來玉白的兩頰有些酡紅,帶出了幾分柔媚。這樣的風王,看得眾將都是一呆,想不到他們的風王居然這般嫵媚,怕是拿個傾城的佳人來比,也是要遜色下去。
坐在一旁的賀魯,直直盯著她,帶著淺笑,用眼神不斷地表達著他的情誼。
衛子君望著他擠眉弄眼的模樣,扭臉忍笑,想不到他居然學會了調情還真是長進。
衛子君忍住了想笑的衝動,慢慢轉臉,剛好看到賀魯適時地向她眨了下單眼,衛子君手一抖,茶水淋上了雪白的衣擺。
這白衫,是賀魯一大早差點敲爛人家的鋪子才買到的,知道她愛乾淨,他一口氣買下了十幾件。衛子君氣得直笑,「你想讓我住在這裡多久?我可是想一日內把吐蕃軍趕出去。」
她只是希望,快點把吐蕃軍趕出去。
她輕輕拭了拭衣襟上的水漬,抬起頭望向眾將,「各位將軍。這兩日,吐蕃軍必然會籌謀破城之計,我們亦不能有片刻疏怠,要時刻做好應敵準備,援軍會在四日後到達,屆時,會有一場大戰了。」
眾將都紛紛議論起戰況,嗡響一片。
整個廳內只有兩個人沉默不語,一個是阿史那賀魯,他出神地望著衛子君酡紅的雙頰,滿眼的愛戀沒有一絲保留的流露出來,令衛子君無法去直視他的眼。
另一個是坐在他下的阿史那步真,他翹起一邊嘴角直盯著衛子君,幽藍的眼中露出複雜的神色,似乎有一種壓抑的情感流動其中,只是,那情感複雜得令人難辨,是仇恨?怨毒?抑或是渴望?不論是哪一種,都令衛子君感到一絲寒意。
救援的二十萬大軍很快到了。可是他們並沒有遇到吐蕃來攻城。這一切,似乎不可思議,然而卻又在衛子君的意料之中。
議事廳內的氣氛緊張異常,衛子君焦急地等待探馬的消息,但她的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只是她還需要證實。
她靠著寬大的座椅,有些疲累,酸痛的身體昭示著她在承受風寒的折磨。只是,她沒有說,她不喜歡吃藥,也不喜歡有人擔心,她挺一挺就會好的
「報——」直到那一聲通報響起,衛子君倏地抬頭。
「可汗——祿東贊率領二十萬大軍路上蔥嶺蕙1奔于闐而去了。嚴寒的冬季,西突厥的探馬依舊跑出滿頭大汗。
果真,如此,祿東讚的確很難對付,若不是她顧忌到了這點,率先送信給了阿史那弭射,只怕于闐要瞬間淪陷了。
「吐蕃的糧草可曾探到?」她接著問道。
「回可汗,糧草全部在貢松貢贊手中,由二十萬大軍守護。祿東讚的確是隻老狐狸,衛尋君心中罵了一句。
「即刻整軍待。」衛子君掃向眾臣,「胡祿居闕啜一一」
「臣在。」胡祿居闕啜站了出來。
「命你率領此處原駐軍留守疏勒,我若離開疏勒,貢松貢贊必會來攻城。無論遇到任何情況只准守城,不得出戰,拖住他們,等我收拾了那個祿東贊,再回來收拾貢松貢贊。」衛子君眸中一片清冷,「哦,還有,記住看緊那個疏勒王。」
「是.臣領命。」
看著她輕鬆的運籌帷幄,聽著她宛若一切盡在掌中的語氣,眾將覺得,她似乎是永遠也戰不敗的。
「方固——」衛子君轉向那個已經由參軍成長起來的大眼將軍。
「末將在。」
「你即刻搜集城中所有所有男子的寬大白衣,越多越好,今日晌午必聚集此處,隨軍攜帶。」
「是。」
「阿史那賀魯,與阿史那步真,整君待,我們將在末時率領二十萬大軍前往于闐。」說罷她站起身來。就在起身的一剎那,她突然一陣眩暈,急忙撐住書案。眼前迅轉暗,明媚的清晨轉眼變成了昏暗的黑夜,腦中轟隆隆一聲響過,胃部劇烈的翻攪。
「風——」賀魯完全忘記了場合的撲了上去,扶住她,「你怎麼了,啊?」他看向她緊閉的雙目,酡紅的雙頰,失態地向方固叫道:「軍醫——快叫軍醫——」然後將她攔腰抱起,衝了出去。
賀魯跑至中途時,衛子君眼前那股黑暗褪去,胃中的翻攪淡去,神智清醒過來。
「賀魯,放下我。快放下,這是軍營。」衛子君掙扎著要下來。賀魯卻執著地將她抱上室內床榻。
他摸著她滾燙的臉,將手由她的領口伸進去,「賀魯——」衛子君驚呼一聲,立時抓住他的手臂,將他伸入一半的手,拉了出來。
賀魯心頭一跳,當他觸到她滾燙的肌膚時,心裡生出一絲異樣,好似以前也碰到過他的肌膚,卻未有如此的令他戰慄。軍醫來了,衛子君沒有讓他診脈,卻只是命他們準備了治風寒的方子,那軍醫也頗為有經驗,又加了退熱與消炎的藥劑在裡面。
眼見那大碗的苦湯端來,衛子君蹙緊了眉,問向守在一旁的賀魯,「沒有蜜餞嗎?」
「有啊!」賀魯指了指自己的唇,「在這裡。」
「去死——」衛子君狠狠白了賀魯一眼,端起碗。
這藥是必須喝的,因為她必須好起來,如果兩軍陣前她暈了過去,那可不是這般簡單的事了。
她看了眼碗中的黑湯,一咬牙咕咚咚喝了下去,放下碗,便俯身想嘔。
「不准嘔!」賀魯扶正她的身子,看著她唇邊滾下的一粒藥汁,褐色的瞳眸變得幽深。他靠近她,伸出舌尖將那滑下的藥汁舔入口中。
衛子君臉上一熱,滾燙的舌尖讓她心跳加,「賀魯……唔……」話未出口,已被賀魯用唇堵住,賀魯的舌伸了進來,舔著她口中內壁,舔著她的舌齒,火熱的攪動著,攪得她有些迷陷。兩人糾纏在一起,出了急促的喘息聲。
「賀魯……別……」衛子君欲轉開臉去躲避他熱烈的吻。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打開,方固走了進來,當他看到此時的場面,面上霎時通紅,然後便呆住了。
衛子君急推開賀魯,見方固盯她一動不動,便尷尬咳了咳,「方將軍何事?」
「殿……殿下……衣……衣裳……準備好了……」爽快的方固結巴起來,他死盯著衛子君醺紅的臉,仍是一動不動。
實在看不下他那樣的眼神,賀魯大吼一聲,「出去——」
方固一個愣神,然後轉身倉皇走了出去。賀魯著實氣得不輕,這麼個大好時機,就這樣被那個死大眼破壞了,他決定以後所有的戰役都讓他來打先鋒.
從這次開始,那個方固便再也不敢磊落地直視衛子君的眼,每次見到她都是面紅紅,只會用眼睛斜著偷看她,這讓她很無奈,甚至有時候想托起他的下頜來同他講話,但想想還是算了,誰叫她把人家純美的心靈給玷污了呢?
下午未時,大軍準時出了。分沓的馬蹄踩著新鮮的積雪,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西突厥的軍隊是衛子君引以為傲的,這些常年生活在苦寒之地的馬上軍隊,大部分經過衛子君的親自訓練,戰鬥力要比大昱的軍隊強上一倍。而這些以戰死為榮的勇敢士兵,也比大昱的士兵更加的勇猛,看著他們,衛子君的心也是暖的,卻也是疼的。接下來的戰爭,又會有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家,便這樣的將屍骨留在寒冷的雪原?想起這些,她的心便會痛。所以,每一役,她都會選擇傷亡最少的方式。
大軍行至朱俱波北側時,衛子君下令安營紮寨。
朱俱波是通往于闐的必經之路,衛子君早已命阿史那弭射駐紮在此,她料定,祿東贊必會準備先攻朱俱波再攻于闐,因為只有攻下朱俱波才會保證吐蕃軍在書勒與于闐之間暢通無阻。若是不攻朱俱波,則需要翻山越嶺,或者進入沙漠,這兩條路,都是兵家大忌,那麼對吐蕃最有力的,便是攻下兵力弱小的朱俱波。
果然,正如衛子君所料,西突厥剛剛紮營不久,探馬即來報,祿東贊昨日已在朱俱波西側紮營,想必是開始準備攻城了。聞此消息,衛子君淡然一笑,目前,她只等著吐蕃攻城的消息了,他們攻城,兵力便會分散,到時各個擊破,比四十萬大軍短兵相接會傷亡更少,也更容易取勝.
二日早晨,又開始飄雪了,探馬來報,祿東贊帶領十萬人馬由營地出。衛子君得此消息,即刻命全體將士整裝待命。
「賀魯,你帶領十萬人馬,身著白衫,伏在朱俱波右側。祿東贊會在正面攻城,你待到攻城進行一半之時。帶兵由側邊圍剿吐蕃軍,我軍的服色掩蓋於漫天大雪中,不易被現,必會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屆時,阿史那弭射會打開城門與你裡外合剿,吐蕃必敗.」想了想,衛子君又道,「最好活捉祿東贊。」
吩咐好一切,衛子君即帶領十萬著了白衫的人馬,向著敵營馳去。
白茫茫的雪原,新雪纖塵無染,十萬衣著雪色的大軍頂著雪花在雪原上迅的移動,如一波翻滾的雪浪,卻是肉眼無法現,便是吐蕃的探馬也是探不到西突厥軍隊的任何行蹤。
守在營地的吐蕃軍,望著漫天的清雪,靜靜的守望,不時地互相聊上幾句,絲毫沒有察覺危險的到來,直到那轟隆隆的悶響驚動了他們,眼見一團白色物事翻滾而來,一個吐蕃軍喊道:「雪崩,是雪崩啊。」
「啊,雪崩啊,真是啊。」那些驚奇的呼喊幾乎回音尚在,那些雪白的物事便由白衣中抬起猙獰的黑鐵頭顱,揚起鋒利的戰刀,呼嘯而至。
霎時,寒芒驟閃,雪浪撲至,風雪捲起無數血芒,飛瀉與碧空雪野,十萬大軍幾乎是從天而降,在雪天白地之間為這雪原增添了無數的新的亡魂。
可憐後知後覺的吐蕃軍既沒有聽到探馬來報,又沒能及時現敵軍來襲,尚在迷糊之中便失去了大好頭顱。
不到兩個時辰,這場戰役便以絕對的壓倒性結束了。
此役,吐蕃軍被斬三萬,餘部投降。西突厥僅陣亡三十人,這不可不說是一個奇跡。
清理敵軍營地時,衛子君現吐蕃軍為了輕裝前進,只是每人隨身帶了五日口糧,看來祿東贊是胸有成竹,打算戰決地攻下朱俱波,攻下朱俱波便有了糧食,然後再快攻下于闐,將吐蕃軍引入,他再繼續北上攻下疏勒、龜茲……他這算盤打得倒是響,若是對手是任何一個人,他的算盤也許
都不會太差,可惜,對手是衛子君。
一個衛子君,讓他全盤皆輸。
雪,不斷落下,延延綿綿,似乎一刻不肯停歇,望著漫天的飛雪,衛子君有了片刻的迷茫,飛舞的雪花飄落在她的肩頭,輕輕沾上了她的睫毛,慰貼上她玉白的面頰,化作滴滴水珠,帶來絲絲涼意。
這一生,為什麼?是誰?把她逼到了浪尖?是什麼讓她有了不可推卸的責任?好似,一切,都是退無可退。
只希望戰爭快點結束,讓她回到父母的身邊,想起他們,心中有了一絲暖意。還有他,二哥……可會為自己的不辭而別而傷心憤怒?
……
漫天的風雪飄舞,凜冽的北風呼嘯,滾著黃邊的蟠龍大旗招展,威武的儀仗在風雪中顯得異常蕭瑟。十萬大軍在風雪中瑟瑟抖。
那長長的儀仗簇擁的那輛奢華的馬車,在風雪中艱難的顛簸。
陡然,車廂裡傳出一聲咬牙切齒的暴喝,「衛子君——」
這一聲出口,旁邊的侍衛趕緊縮起頭顱,下一刻,由厚重的車簾下拋出一隻白玉茶盞,力道之大,看那茶盞遺落的地點便知道了。
馬車繼續顛簸著,由於雪太厚,車廂又是一個劇烈的顛簸,裡面傳出一聲悶哼,接著又是一陣惡狠狠的咒罵:「你這該死的不聽話的——」
侍衛聞聽,又趕緊縮了頭顱,果然,緊接著,一隻茶壺拋了出來。
侍衛一聲哀歎,天子火,果然不拘一格。
註:1蔥嶺。今帕米爾高原,一般指帕米爾、崑崙山、喀喇崑崙山西部諸山的統稱。絲綢之路之必經之地,為東西方陸路交通的要道。因「其山高大,上多大蔥」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