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劉三的,別看腦子不怎麼好使,混來混去也只是個親隨,可這腳下功夫卻十分了得,跑起路來一陣風,不去當傳訊兵,真是浪費了。那伙黑衣人出門時,還看到他在前面跑,可是拐過了兩條街,就看不見人了。眾人如沒頭蒼蠅一般在街上亂找一陣,一無所獲,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府覆命。
其時劉三正躲在街角邊上一個大垃圾堆裡,聽得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吶喊聲漸漸輕了,四下裡又歸於寂靜,心下稍定。他為了以防萬一,忍著惡臭,又蹲了一柱香的功夫,這才從垃圾堆裡鑽了出來,深深的吸了兩大口鮮新空氣,撣掉粘在身上的菜葉果皮,抬頭看了看天。他腦子笨,過了好半晌才找到了北極星,辯明瞭方向,向東南方向走去,走了約半里地,前方有間破屋。他進去逛了一圈,雖見屋中滿是土塵,地上雜草叢生,可尋思好歹是間屋子,能遮風避雨,抵擋嚴寒。適才他跑了好一陣,所經之處不是大街就是小巷,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是在城裡,這會深更半夜,城門一定沒開,若是在街上亂走瞎闖,萬一遇上不該遇到的人,這條小命可就玩完了。言念及此,他便打消了在外瞎逛之念,就在此間安居,由於危險尚未過去,他不敢生火,只是貓在暗中苦捱。
那伙黑衣人回到大院,為首一人快步進屋,見到劉封,稟道:「卑職無能,讓那人跑了。」
劉封一揚手,在他臉上狠狠的扇了一耳光:「連個人都看不住,養你們何用!多叫些人,再去找,若還找不著,你們也別回來了!」
那黑衣人嚇得兩腿直抖,連聲應是。
劉封道:「還不快滾,難道還想讓我打?」說著又抬起手。
那黑衣人嚇得抱頭鼠竄而出。
欒祁見跑了一個,嚇得花容失色,道:「那人定是聽到了我們之間的對話,他要是跑了,我們可就全完了,這可如何是好?」
劉封心裡也是害怕,可在欒祁面前不敢顯得太過不安,安慰道:「嫂子莫慌,剛才你也聽到了,我已多派人手去找了,一準能找回來。就算是找不著,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現今隴西、金城、西平、馮翊四郡以及西域長史府都是我們的人在管,加上大哥所掌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我們一共有八個郡,再加上一個比兩三個州都大的西域長史府,幾占天下三分之一,這是多麼大的勢力。我想劉備就算知道我們圖謀不軌,也不敢輕意起恤,否則我們被他逼的造起反來,他可就沒法收了。」
欒祁定了定神,點點頭,道:「賢弟說的很是,很是。」頓了頓她上上下下瞧了劉封幾眼,劉封心裡發毛,問道:「怎麼了?」
欒祁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大王可高明的很啊!」
劉封也不是傻瓜,聽出了弦外之音,道:「嫂子,孤這也是身不由己啊。」
欒祁道:「既然大王不信任妾身,那嫂子你也別叫了。」
劉封笑道:「你在邊境呆的時間不長,等你呆久了你就知道,在這種混亂不堪,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的地方,什麼人都不能相信,只能相信自己。」
欒祁點點頭,道:「從你那滿是傷痕的身上,我就能看得出來,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
劉封眼中忽有淚意,向前走了兩步,乘人不注意,抬起袖子,擦了兩下眼睛,道:「送客。」
彩英從內堂轉了出來,道:「馬超尚未到白綾上簽字,大王怎麼就把欒祁放了。倘若他中途變卦,我們可就全完了。」
劉封笑笑,道:「放心,他不會變卦的。」
彩英不無憂慮的道:「孩兒何以這麼肯定?」
劉封道:「馬超原本割據西涼,過著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的快活日子,可這江山硬生生被劉備給奪了,你想他心裡能甘願麼。還有向寵,他原本是羽林中郎將,掌管禁軍,只因為皇后說了幾句公道話便被劉備毒打一頓,降職為縣令,他心裡也一定不服氣。這就是孩兒拉他們入伙的原因。如今形勢危急,時不我待,若是慢慢的試探考察,那得耽誤多少時候,豈不要誤大事?且我們的勢力本就弱小,只有我們哈著人家,沒有人家哈著我們的道理,萬一試兩下,人家煩了,一拍兩散,我們不但得不到幫手,弄不好還會身敗名裂,何苦來哉?如今我一見面便開門見山,推心置腹,他們見我如此誠心,如此大度,心下感激,自會樂於和我合作。」
彩英道:「理是這麼個理。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咱若是輕易就把實話說出來,人家要是拿著這個把柄去出首,咱不是全完了麼?」
劉封道:「告,他們拿什麼去告?他們有何證據?咱給他來個死不認賬,他們無憑無據的,如何能告得倒我們?況且挾私報復,誣告藩王本身就是一樣大罪,到時我們反咬他一口,他們可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們都是明白人,自不會出此下策,自取滅亡。何況我不是還放了幾個人麼,他們都聽見了我們的密謀,這些人自以為這是他們陞官發財的契機,自然會去出首,劉備表面上看來對人十分信任,其實是個疑心十足的人,他聽這些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自會對馬超等人產生懷疑,這樣他們還能有好日子過麼,他們不靠向我們又靠向誰去?」
彩英吃了一驚,道:「什麼,人是你故意放的。萬一劉備信了他們所說,發兵來討,又該如何是好?」
劉封笑了,道:「那樣才好呢!馬超他們就不得不和我們一條心了,到時我們全有西垂擁兵數十萬,又怕誰來?我剛才已和欒祁解釋過了,母親在屏風後面,難道沒有聽見?」
彩英道:「聽見了是聽見了。可我總覺得這法子太過凶險。」
劉封道:「咱們勢力本來就弱,再加上之前輸了一陣,元氣大傷,若是什麼事都思前想後,循規蹈矩,什麼時候能滅了劉備,中興復國?」
彩英仍不放心,道:「可是……」
劉封笑道:「母親放心,孩兒自有主張。明年這個時候,孩兒一定讓你在長安未央宮裡舒舒服服的當您的皇太后。」
彩英笑了道:「當不當皇太后倒還在其次,只要我能看到你穿上龍袍,坐上龍庭,便是立時死了也是歡喜。」
劉封按住她的嘴,道:「娘,您老的苦日子已經過去了,馬上就要有享不盡的福了,怎麼老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彩英道:「不說,不說。娘看到你的勢力越來越大,馬上就要實現你父親的遺願,心裡別提有多開心了。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成家立……」
劉封一臉鬱悶,轉過身去,道:「娘,你怎麼又來了!」
彩英道:「你也二十好幾了,一般人像你這麼大,娃娃都有好幾個了……」
劉封道:「孩兒剛喝了不少酒,有些倦了,想去睡了。」說著不待他老娘接著嘮叨,抬腿就走。
彩英望著他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怎麼一跟他說這個就急。」
劉封踉踉蹌蹌的回到寢室,侍婢替他換好了衣服,便即退出,劉封取出劉貴妃的畫像,一面看一面伸手在上面摩挲,過了良久良久,方將畫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前,合眼睡下。
紛亂多事的章武七年總算過去了,這日卯時,長安,未央前殿,玉階下黑壓壓的跪了一片人。
在實行三省六部制之前,劉備一直沿用東漢的官制。那套官制從光武皇帝定鼎洛陽開始實行,傳到現在,已歷二百餘年,中間經過無數次的興革演變,雖然其中當然不乏有建設性的合理改動,可大多都是昏君奸臣為了自己方便的任意妄為。就這麼著好端端的一套三公九卿制到了這時候已面目全非,名存實亡,舊有的三公九卿的權力幾乎完全被架空,新增的尚書檯的職權規定又不完善,各部門之間權力不是相互傾扎,就是毫無關連。逼得劉備不得不在朝會時將大部分官員都叫來,統一協商,以免某些因官制演變而變得三不管的人員沒收到他的指示,耽誤了大事。劉備當皇帝時,年紀有些大了,最怕吵。而朝會時一大堆人擠在一塊,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問題,爭得個臉紅脖子粗,好像進了菜市場一般,熱鬧非凡,這樣的場景足以使他歇絲底裡,頭疼欲裂,不用他人動手,自己找面牆撞死。自打朝廷實行了三省六部制,各部門之間權職明晰,分工明確,職有常守,位有常員。朝會也就不用把所有人都叫來吩咐一遍,只要和幾個領頭的議事,再由領頭的將會議精神傳達下去。這樣層層遞進,對應的政令很快就傳達給了對應的官員。既無七嘴八舌,爭吵不休之患,又達到了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之效,大大提高了辦事效率。雖然在重大的問題上仍會起爭執,不過人數少了,吵起來也就沒那麼激烈,劉備這耳根子總算是清靜不少。光憑這一點,他就十分感激該制度的發明人,那個看上去不學無術卻裝著一肚子稀奇古怪學問的賈仁祿。
不過今天的朝會卻不能如此草草了事。原來近來不少官員上表頌揚劉備功德巍巍,遠邁三皇五帝,秦皇漢武,懇請他前往泰山封禪,以報天恩。劉備那天聽了劉貴妃的一番話,本就有些意動,再接二連三的收到這些滿紙馬屁的表章,更加心癢難耐。可他也知道這事牽涉甚廣,不是自己一個人能拿主意的,得和大臣商量一下。可參加朝會的幾個大臣都是鼠目寸光之輩,不從劉備封禪之後能多活幾年,多生幾個娃娃這些長遠角度來考慮,竟考慮這封禪要花多少白花花的銀子,要給老百姓造成什麼樣的負擔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向以愛民勤政為己任的右僕射鍾繇,聽說劉備要封禪,也不管劉備面子上是不是下得來,當殿據理力爭。他本就口齒伶利,加上佔著道理,說起話來自是辭嚴義正,字字珠機,一連串連珠炮似的問話,問得劉備啞口無言,無奈之下,只得拂袖退朝。
鍾繇當然不會因為將劉備駁得無言可對,拂袖退朝就放他一馬,回家之後,他就用他那妙絕當世的書法在一條白帛上寫下了一道洋洋萬言的表章,遞進宮去。劉備看了之後,雖然眼冒火星,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把去餵狗。可他是元老重臣,又德高望重,根本不能把他怎麼樣,無奈之下只好將那道奏章把去擦屁股,聊以洩恨,這份到了現代可是價值連城的書法大作,就這麼被糟蹋了,著實有些可惜。既然參加朝會的大臣異口同聲的反對,劉備不忍拂了眾人之意,可心裡又十分想去封禪。進退兩難之下,他不得不開動腦筋,那幾天他妞也不泡了,年也沒心思過,把自己關在小黑屋裡想轍。這一想就是好幾天,頭皮也白了幾百根,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想到了一個主意。想好後,他當即下旨於今日舉行一個史無前例的擴大會議,規定在京官員凡五品以上者都要準時入朝以會,否則就別當官了,回老家抱孩子去。朝中官員除了諸葛亮、鍾繇等少數幾個正人君子之外,大多都是馬屁精,賈仁祿更是他們之中的狡狡者,當真已達到了馬屁無處不在的至高境界。這些人只是因無緣朝會,而不有發表意見,只要讓他們參與朝會,那麼在他們的大力推動下,這前往泰山封禪的決議一定能夠通過,這就是劉備的如意算盤。
在商場上是「無利不起早」,在官場上這句話就變成了:「無功不起早。」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員聽說不上朝就不能再披這身狼皮,嚇了一大跳,天還沒亮就都起來了,手腳麻利的武裝上朝服,展開飛毛腿就往未央宮趕,寅時還未過,未央前殿前就已經聚滿了人,這樣的大場面,至劉備登基以來,還是頭一遭。
卯正二刻,劉備施施然從後宮轉了出來,走到龍椅上坐好,往下望去,只見大殿裡人頭湧湧,滿意的點點頭。內侍見劉備坐好,大聲呼喝,眾臣跪倒三呼。賈仁祿最討厭上朝,可這次又不能不來,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種小事又怎能難得了他。磕頭之後,他就又使出拿手絕活,當著劉備的面打起了磕睡。
當時的一品只有五個排班自然最靠前,賈仁祿在幹什麼,劉備自然一清二楚,不過他也知道要他這個喜歡在晚上這個那個的夜貓子卯時不到就起床是有些強人所難,也就沒有計較,清了清嗓子,說道:「今天朕將你們都叫了來,所為何事,你們可曾知道?」
眾文武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豈有不知道之理?可誰也不想做出頭鳥,是以無人應聲。
劉備見會場氣氛不夠熱烈,便想到了最近搞活氣氛的賈仁祿,道:「仁祿,朕叫你來不是讓你來這睡覺的,給朕打起精神來。」
賈仁祿一震而醒,嘿嘿一笑,道:「臣這回可沒有睡覺,臣正在和神仙說話呢?要不是皇上打斷了,臣還能和他多聊了會。」
劉備一聽來勁了,道:「是哪位神仙?」
賈仁祿一本正經的道:「周公。」
劉備不禁莞爾,道:「那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賈仁祿道:「臣知道皇上一會就要問臣該不該去泰山封禪,這去有去的好處,不去有不去的好處,臣心裡實在是沒了主意,恰巧周公來了,臣就問他。」
劉備心中一凜,道:「那周公是如何說的,朕當不當去泰山封禪呢?」
賈仁祿一臉無奈的道:「周公剛要回答,皇上大叫一聲,臣就醒了,這答案自然也就無法知道了。」
劉備哈哈大笑,道:「你啊,真不知道叫朕說你什麼才好。現在朕不管周公怎麼看,朕想問問你是怎麼看的?」
賈仁祿皺著眉,道:「臣實在沒有主意,不如請皇上再讓臣睡會,說不定一會就能再見到他老人家,臣聽他老人家示下之後,再來回答。」
劉備苦笑了笑,道:「也罷,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賈仁祿也不客氣,閉目養神。
劉備不再理他,道:「你們是怎麼看的?」
底下登時炸了營,馬屁派立陳封禪好處,愛民派痛訴封禪之弊,這一場辯論會,進行空前激烈。
劉備一個頭變兩個大,伸手按下喊聲,場中重歸寂靜,劉備道:「仁祿,別睡了,快說說,你到底是怎麼看的?」
賈仁祿一臉鬱悶,道:「皇上,臣剛才壓根就沒見著周公。您想想,他們一會這德那德的,一會這星那星的,一會又是這災那異的,臣又哪裡睡得著?」
劉備搖頭苦笑道:「你就別跟朕兜圈子了,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賈仁祿道:「皇上要巡狩泰山,登封報天,降禪除地,臣自然是舉雙手,不,舉四肢贊成。可是孔明、元常他們說的也不無道理,當年秦始皇蕩平六合,混一宇內,封禪泰山,自是無可厚非。孝武皇帝驅逐匈奴,掃除邊患,封禪泰山,也是無可厚非。如今皇上也想湊熱鬧,在泰山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論起功德來嘛,實在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再說祥瑞,這能不能封禪,祥瑞可是個關鍵。適才孔明也說了,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征,然後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鄗上之嘉黍,北裡之嘉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而生焉,所以為籍。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書史冊,為子孫榮,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殖,如此而欲行封禪,恐有識者笑也。」後面這段話文縐縐的,賈仁祿肯定是不會曰的,不過剛才孔明曾曰過,他照本宣科,倒也似模似樣。
劉備緩緩的點了點頭,賈仁祿又道:「皇上為了撥亂反正,興復漢室,臥薪嘗膽,殫精竭慮,這些辛苦老天爺肯定是知道的;皇上最初時地不過一郡,兵馬不過萬人。如今已有天下三分之二,帶甲百餘萬,這些功勞老天爺肯定也是看到的;皇上勤政愛民,國家在您的治理下,道不遺,國無盜賊,這些老天爺也肯定是心中有數的。可這老天爺要管普天下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陞官發財,估計忙不過來,沒準這祥瑞他早就要降了,只是一時太忙給忘了。皇上莫急,這祥瑞很快就來了,等祥瑞一來,皇上就可以……」
話剛說到這裡,忽見一內侍氣喘吁吁的跑進大殿,道:「大喜大喜,有司來報,黃龍現於成紀!」
諸葛亮、鍾繇心裡咯登一下,心想:「完了,完了,封禪已成定局矣!」
賈仁祿心道:「他媽的,說什麼來什麼。這老天爺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本來老子以為這祥瑞不那麼容易出現就順著劉備的意思瞎說,這下可好,當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過這風不跟肯定不行,得趕緊叫!」叫道:「眾所周知,秦以水德而興。而漢滅秦,五行之中,唯土能克水,故漢以土德而興。桓靈以降,漢德衰微,故災異屢現,民不聊生。今皇上中興立幟,而黃龍復現,則土德復盛之兆明矣。上天既降祥瑞,皇上便當封禪泰山以報天恩!」
劉備大喜道:「好,就依仁祿所奏。」
鍾繇還要再說,劉備拔劍出鞘,刷地一下將桌案切下一角,道:「再有亂言者,有如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