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喜歡戰爭,沒有人願意參加戰爭。
銀冀平安無事,瓦兒一顆心放下了一半。左顧右盼,總算看到翟雪衣飄然,踏入宮門,她憋在胸口的氣才悄悄吐盡。
一場生死惡戰,一場精心策劃多年的陰謀,竟然在半日內順利化解?瓦兒滿腹疑問,極想聽聽轉敗為勝、化險為夷的巧妙之處。
三人回到貴賓的行宮,銀氏兄弟相視一笑,深邃黑眸中不約而同輕鬆了許多,彷彿卸下了最大的重負。
瓦兒細心地為翟清理完傷口,眸光閃耀,翟心頭一暖,不以為意地淡笑:「一點小傷,不必擔心。我總算還你一個完整無缺的冀哥哥了。」
銀冀卻斂起笑意,想起激戰時,他奮不顧身擋在自己身前,嚴肅道:「翟,以後切不可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豈敢玩笑?你若有半點閃失,我回來怎麼跟瓦兒交代?」銀翟說得雲淡風輕,傷口處,血絲隱隱透出絲絹,他一點也不覺疼痛,渾身被暖心的溫柔包圍。
瓦兒聽得明白,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銀翟,從怨恨到今日這局面,她對他感覺複雜得難以描述。
「你們還沒說,如何脫險的?我們幾乎以為四詔就要淪為大唐的領地了。」她問。
銀冀低緩答道:「很多年前,大唐就對南詔地域虎視眈眈。這批黑衣人平日隱居在北詔國境外的五峰谷,谷主四處收買人心,暗地打造兵器,秘密操練,一有時機便蠢蠢欲動。這次對四詔的全面進攻計劃有序,蓄謀已久,並打算與駐紮在南詔邊境的唐軍裡應外合,平復四詔。」
瓦兒抿唇,狠狠道:「真可惡!好好地要奪取人家的江山,我們銀暝國子民團結,擁主愛國,怎可能接受漢人統治?」
銀翟接過話:「人算不如天算。五峰谷主其實對四詔私怨太深,他長年不回大唐朝殿,逐漸野心漸起,本想利用唐軍攻打我們,成功後自己便一統南詔。可惜其間陰謀卻被唐軍少將柯少凌看破。」
瓦兒疑問道:「那大唐少將手握兵權,就算知道他的私心,也不可能就此放下攻打我們的行動啊!何況,我聽說,那些將士就是要趁三詔君王不在王宮,趁虛而入的。」
銀翟定定注視他,目光深沉:「上天助我。柯少將與淚西姑娘有著極深的淵源,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戰爭與亡國帶給百姓的災難,根本不願意動戰爭……」
「噢,我明白了。所以,兵符不出,各王宮的危機不戰而解,多虧了這位少將軍,有機會我一定要見見。」瓦兒輕揚唇角。
銀冀贊同地點點頭,銀翟看了兄長與瓦兒一眼,道:「能順利挽回局面,化解危機還得感謝一個人。」
「誰?」
「慕千尋。」
「他?」瓦兒豁然站直,以為自己聽錯了,「慕千尋怎麼也牽扯了進來?他不是回大唐出家做和尚了麼?」
銀翟扯了扯優雅的薄唇,笑得有些神秘:「他是大唐皇帝重用的王爺,五峰谷主的陰謀正是他最先看透的。年前,他因失去相依為命的妹妹,曾一度心灰意冷,想剃度出家,但因紅塵情緣未了,終難靜心,不得佛緣。於是,為了那位女子,他千里迢迢追來了,卻正巧解救了我們四詔的危機。」
瓦兒摀住小嘴,陰霾至此一掃而光,幾乎要為楚顏幸福地笑出聲來,她的愛情之花通過不懈的澆灌,終於要開放了。
銀氏兄弟見她那模樣,黑眸深情地落在她的身上。
此時,他們兄弟心有默契,誰也不言明,也沒必要言明。是的,只要心愛的女子幸福快樂,將來,是誰伴她到終老,有何必去計較呢?
銀冀抑住喉間突湧而上的甜腥,虛弱地強自笑道:「最大的收穫莫過於從此之後,四詔將迎來和平盛世。」
銀翟負手而立,望向窗外明媚陽光,「一次茶溪谷,一次松明山,詔王們難得真心相惜,大唐的陰謀反而促進了四詔的團結,以後各國間應該很難再起戰端了。」
銀冀附和:「別說那些,光看這幾個女人的關係……咳咳……只怕大家多加強各國結盟還來不及呢!咳咳……」說罷,他深黑的眸底閃過妖冶藍光,銀翟立刻蹙起了眉頭。
瓦兒忙走到他跟前,握住他冰冷顫的手指,急道:「該死的大唐陰謀耽誤了時間,該死的須烏子到底躲在哪裡?!冀哥哥等著,我非得立刻找到他!」
「瓦兒……咳咳……」銀冀無奈,好像不過一日,瓦兒竟已開始學會殤烈暴躁的用語了。
*
大唐勢力龐大,曾多次挑釁各國邊關,挑撥四詔間的關係,這次,總算是徹底被瓦解了。
雨過天晴,人人心情大好,四位詔王準備回朝後詔告臣民,定勝利之日為「永和節」。這是除「星回節」外,第二個屬於四詔人民共同的盛大節日,藉以見證四詔真正和平建交,永世昌盛。
瓦兒解不開眉間濃愁,下定決心定要在回銀暝之前,找到須烏子。
暗夜深如海,她挨著行宮一間一間貴賓雅房探找,終於眼前一亮,慕千尋白衣一塵不染,優雅地立在廊前舉頭望月。
「打擾了,慕先生。」瓦兒兩眼閃動希望的晶芒。
「郡主怎麼一個人?」曾有一面之緣,雖匆匆相識,但慕千尋一眼便認出了她。
「慕先生,須烏子大師在哪?」她差點尋遍整座宮殿,未見白鬚老者身影,難道他已離開了麼?
慕千尋挑挑眉頭:「為冷君解咒麼?」
瓦兒點頭,神色哀傷,深深憂心藏不住,浮在眼中。慕千尋口氣有些遺憾:「小王子被五峰谷主下了毒,師兄正在為小王子調製解藥。如果你是為解咒,其實找他也沒用的……」瓦兒僵直身子呆立半晌,消化他的話後,小臉蒼白:「怎會沒用?殤王的詛咒不就是他給予解藥,平安化解了麼?」
慕千尋轉頭看她,目光深不見底,「那是因為殤王與倪妃兩人都中了詛咒……他們相愛至深,願意為對方捨生忘死,倪妃以自己的鮮血去餵食他,因緣巧合,真情動天,師兄多年研製的血丸才順利化解了殤王的咒氣。」
「同是中咒之人的血可以互救,這一說法果然是真的。」瓦兒眼神昏暗不明,牙關咬得緊,「看來我得先找殤王,請他救救冀哥哥……」
慕千尋喚住她,「殤王與倪妃咒氣已除,楚弈並未中咒,現在除了冷君,郡主還要去找誰?」
瓦兒的腳步硬生生停住,轉過身,她忘記了呼吸,聲音極輕極輕:「先生的意思是……現在只剩冀哥哥一人身染詛咒?沒有人可以以血救他?」倘若如此,即使有須烏子在,也無計可施了麼?一雙黑眸睜得又圓又大,突然,瓦兒衝到他面前,仰頭緊緊看他:「我不信!走,帶我去找須烏子……我要去找他!」
慕千尋黑眸中隱藏著深深的悲哀,他最疼愛的妹妹便是因詛咒而死啊!堅實的下頜抽緊,他冷靜道:「你不願接受事實,也罷……不過,你心中終究是很明白、很清楚的。」
瓦兒沉默,他的話如雷直擊入心臟,心臟剎時被擰得生疼,不能呼吸。慕千尋輕倚在廊邊,想起妹妹就因詛咒而去,神情難掩哀戚:「郡主,你只要記住,生者猶生。無論大家日後如何,都要在擁有的每個日子裡,盡心地給彼此幸福和快樂,那麼……人生將無遺憾。」
人生將無遺憾?冀哥哥啊冀哥哥,我當然願意盡心給予你全部,但是,人生路上若沒有了你,怎可能沒有遺憾?
瓦兒眼圈一紅:「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死心的。我要的是與冀哥哥長相斯守,而非僅僅是幾個擁有的日子。」
慕千尋眼眸更暗,語氣似歷經過千山萬水,嗓音異常低沉:「郡主,事實雖然殘酷,但是我們都無法逃避,當年瞳瞳也……詛咒之禍因師兄而起,他說等救好小王子後,會潛心研究解咒的方法,然後親自去找冷君,希望冷君能堅強挺下去。」
「他真這麼說?」這表示……解咒的希望遙遙未見,而她必須得懷著堅定執著的信念,去相信和等待那一天。
珍惜擁有的時日,給他幸福與微笑。瓦兒眼中有淚,雙唇抿起小小弧度:「好,我就等那天!」
「嗯。」慕千尋俊容上逐漸露出一抹淡笑。瓦兒突然想到什麼,輕「哦」了一聲,直直注視他:「想給慕先生一個建議——此次先生若是為顏兒而來,那就抓住機會快點表明心意,別讓彼此越走越遠。」
慕千尋先是浮過深沉的痛楚,而後化為磐石般的堅定:「多謝郡主。對顏兒,我再不會放手!」想起當初顏兒捨棄一切驕傲尊嚴,一路跟他去了大唐,她竭盡全力討好,幫他照顧瞳瞳,可他回報的是什麼?冷眼相待,出家做和尚,趕她回北詔……唯獨沒有做的就是面對自己的心……
*
三日後,蒙捨國宮門之外。
相見難,別亦難。生死考驗,眾王齊心,幾名男子站在一起,尊貴氣勢與沉穩威嚴讓人不敢逼視,他們在短短幾日內結下的惺惺相惜的兄弟濃情。其實對於分別,他們已經歷多次,本無多大感慨,見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個生離死別一般,心裡倒添了幾分沉重。
殤烈先伸出手:「但願此番之後,我們四詔能和平共處,讓整個南詔天空下再無戰爭。」
閣昱慎重地點點頭:「閣昱以祖先名義啟誓,此後無論生什麼,我蒙捨都會先維護四詔和平安定!」
銀冀咳嗽了幾聲:「我終於可以放心了,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咳咳……」
楚弈挑唇笑道:「我們若再起戰端,只怕光那幾個女人難以應付了。」大家目光不約而同地找到自己傾戀的身影,輕笑了起來。
瓦兒有些強顏歡笑,與楚顏及三位國妃一一話別,她們早已姐妹情深。藍倪希望生個女兒,將來可以與詠唱結為兒女親家,兩國聯姻;淚西則若有所悟、滿腔情思地看向一旁的楚弈,謹守十年的心房終於在不知不覺中為他所打動;楚顏眼神飄忽游移,燦若星光的雙眸閃過不易覺察的黯然,徘徊迷離,她不時將目光瞟向那幾位出類拔萃的男子,就是不願意看向優雅挺拔的慕千尋。
瓦兒笑中含淚,往王宮多看了幾眼,無法忘記昨夜找到須烏子時的對話——
「郡主大人,恕老夫目前真的無能為力……」
「你是下咒者,連你都沒辦法?大師,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願意付出一切為他去做!」
「唉!郡主,老夫實在懊悔愧疚……當年以此不當的行為回報先王閣貝羅之恩,也是由於年少氣盛,想試試自己下咒的本事……未料到多年後會帶來這麼多不幸。瞳瞳、殤王和倪妃,還有冷君銀王……唉!老夫如今只能傾盡全部,來為銀王尋找化解之法。」
「大師,還是有希望的,對不對?以血解咒不成,總有其他辦法的,對不對?二十五歲的死亡結界都已經撐過,我不相信毫無辦法!請大師救他!……」
「人生到老,方然悔悟。即使郡主不說,老夫也會盡力彌補自己的錯誤。只是……事事更有天意,請郡主務必以平常之心對待。」
……
瓦兒悄然看笑銀冀,淡淡陽光灑在他的週身,即使那群男子個個都是人中之龍,但在她眼中,他便是唯一,如月亮般寧靜而淡然。凝望中,漸漸淚眼模糊,心口疼痛緩緩蔓延……
另一邊,馬車旁,銀翟帶著柔和笑意,對藍倪道:「倪兒一路保重,若是殤王再欺負你,隨時找我。」一旁的殤烈立刻黑了臉,楚弈昨天才以藍倪親兄長的身份說過同樣的話,這個義兄也來威脅他?難道這兩個該死的傢伙都看不出來,自己對藍兒像珍寶一樣呵護嗎?
看殤烈一副妒夫不滿的模樣,馬車前傳來銀翟如古琴般動人的低笑聲。這笑聲在離別情愁瀰漫的空氣中傳散,吸引了大家。瓦兒側過身去,看到楚顏目不斜視地越過慕千尋身邊,逕自走到銀翟面前,春光下展開一抹燦爛地笑花:「銀哥哥,有空我一定會去銀暝,記得好好招待我哦。」銀翟回頭笑著,俊美的容顏閃耀著如玉的光芒,看得數步之外的慕千尋直皺眉。
瓦兒看著他們,眼中驀然閃出不知名的酸澀情愫,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是了,就在這兩日,北詔之王透出口風,有意將妹妹楚顏公主配給銀暝的翟王爺……有人歡喜有人愁,那俊挺身姿旁站立著笑顏迷人的美人,誰敢說他們不是極為般配的一對?
瓦兒秀目輕掃,捕捉到氣質優雅不染凡塵的慕千尋一雙黑眸變得銳利,隱隱跳動灼人的火焰,火焰熊熊,也燃燒出他誓不放手的決心。她上前一把扯過笑得明媚的顏兒,道:「你來銀暝,我會陪你,還不夠麼?」
「呵呵……有你,也要有銀哥哥!」楚顏的話坦誠直率,大家都祝福著注視她與銀翟。一群人,終於在笑聲與分別的憂傷中分散離去。
*
回銀暝的馬車上。
瓦兒笑不出來,無人看到時,她甚至淚光盈盈,秀眉不展。在銀氏兄弟面前,她盡量裝得輕鬆,將須烏子的話深深埋在心底。她想,冀哥哥應該也有找須烏子吧?為何他還能笑得這般淡定坦然,他難道不知道若是無法解咒……
銀冀豈不明白她的心思?近日夜裡,他時常咳嗽,帕子上竟染上絲絲血跡,像把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割著他的心。馬車向前行,轱轆轱轆,銀翟堅持與侍衛一同騎馬,白紗斗篷遮住了他的臉旁,只從他挺直的背影上可以想像他的堅毅與傲然。
一路安靜,瓦兒與銀冀誰都不提詛咒,彷彿這樣可以減輕心頭疼痛,人人只願幸福與快樂長久。
銀冀靜靜靠在軟塌上,輕問:「累不累?」
瓦兒搖頭:「不累。」
銀冀又問:「餓了麼?」
瓦兒抬起眼睫,深深注視他:「冀哥哥其實也累了吧?」
銀冀回以微笑:「我是男人,怎會那麼無用……咳咳……」話未完,一口寒氣竄上喉間,他頓時捂嘴輕咳起來。瓦兒連忙靠近他,幫他拍背順氣,擔心道:「冀哥哥是英明睿智的君主,但有時候太不注意身子了……瞧你現在這樣,怎樣我安心?」
銀冀抓住她的手:「你這一說,我倒真慚愧了……咳咳……瓦兒,都是天命啊!我體內這咒氣……」
「別說了冀哥哥!」瓦兒匆匆打斷他,展開鼓勵的微笑,「人是可以勝天的!我相信冀哥哥可以。」她的信任猶如一道彩虹,掛在他灰暗的天空,彩虹絢麗耀眼,照亮他的世界。他想借助彩虹的光芒,驅散恐懼,驅散黑暗,他想……胸口悶生生一疼,然後密匝匝的刺痛蜂湧而至,他忘了呼吸,只覺喉頭一腥,似有熱血湧了上來。
「冀哥哥……」見他臉色驀然一白,瓦兒笑容把持不住,焦急的目光急急巡視著他。
銀冀沒有應答,生怕一開口熱血就溢出嘴角,他忙給她一個鎮定的笑容,握著她的手指卻不能自已地緊了幾分。半晌後,他拿出食盒中的糕點遞給瓦兒,這是曲詠唱特意命御廚準備的。「馬車顛簸,讓人疲累。這片林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會還到不了行館,你先吃些杏花酥填填肚子。」說罷,他又遞上水,瓦兒默默接過。他愛憐地看著她:「吃慢點,你坐了一整天馬車,一定又累又餓……」
瓦兒心不在焉地一口糕點一口水,分明感覺到兩道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她一抬頭,見到銀冀來不及隱藏的深沉憂鬱,手指立刻顫抖了一下,而她也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幽藍光芒越來越深暗了……
馬車外,銀翟緊握馬鞍,目視前方,一顆心遠不如表面那樣平靜。他自然也找過須烏子,對方的回答幾乎勾起了他所有的殘酷,一個激動差點將劍劃過須烏子的脖子。
詛咒根本無解,生死全憑天意……
這是須烏子給他的回答,讓他如何接受?手指一直收得很緊,有力的雙腿因全身緊繃而夾得馬腹疼,馬兒不時受驚地小跑起來。馬兒怎知人心更疼?銀翟回眸看一眼車簾半掀的瓦兒,正好對上她清澈如水的雙瞳,雙瞳裡有著與他一樣的憂心。交會瞬間,他們明白了彼此的悲傷與疼痛,還有不能言語的沉重與決心。
人生很多時候,睜開眼時,天空一片星海。可為何又要在黑暗中充滿期待?沉默的無奈,誰能解?
瓦兒永遠不可能放下這段愛,手心冰涼,驚懼幸福只是短哲的幻影,她好孤獨地怕走在迷霧花園,迷茫地尋找走過的記憶……銀翟何嘗不是?曾經封閉自己,認為世間絕無真情,是他們的愛挽救了他的靈魂,靈魂剛剛甦醒,怎願接受世間就只留下一段艱辛的心歷路程?
這一生,誰是誰的寄托與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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