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她回來了!不是他的錯覺,淡黃色的衣裳、蒼白的臉頰,即使煙雨濛濛,相隔幾丈距離他仍看得清楚。她渾身濕透,雙手耷拉在身側,一隻包袱正擱在無力的右手上,雙眼失神,步子有些蹣跚。
他的心臟驀然縮成一團,眼角抑制不住地抽畜了幾下。霍然起身,孤直的身軀站在窗前,盡力克制自己不奔上前去。
雨點加大,寒風吹在臉上尤其顯得凜冽。她看起來那麼瘦弱,那麼憔悴,像一株枯萎的小花正經受風雨的侵襲。而她絲毫不在意,任由越來越急的雨點打在單薄身軀上。
再走近點,他看得更清楚,清楚得看進那雙充滿哀戚、苦楚和絕望的眸子裡。
瓦兒無意識地走著,右手勾著包袱,左手緊抓著一柄白布包裹的長劍,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寢房。如此安靜,如此空涼,曾經最熱鬧的園子如同冷宮一般,半個侍衛宮女都不見。她不知道這是銀翟刻意的屏退,她正自嘲般地慶幸沒人看到自己回來的樣子。她突然閉目仰頭,一陣雨水撲面而來,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然後她扯開唇瓣笑了。
那笑卻看得銀翟滿身竄過驚恐的寒意。他從未感覺這樣驚恐過,因為她的笑容。笑容裡儘是無邊的悲憤與深不見底的絕望,道不盡掙扎、矛盾,比暗夜寂寞更孤獨的憂傷讓她看起來彷彿就要消失了一般。他止不住害怕,十指緊握,牙根緊咬,倔傲孤冷的筆直身軀卻在不自覺地輕顫。
一個銀冀尚昏迷不醒,幾近死亡,若是再眼前女子再生點什麼,他要如何承受?
銀翟啊銀翟,你並非無情,你是無情反被多情惱,無情反比多情痛了!
瓦兒睜開眼睛,抓著長劍的手緊得不能再緊。濕漉漉滴著水珠的稍甩了甩,這一刻,勇氣、信念一絲絲回到身上。
一個月前,雲姨失蹤,只在山崖上尋得隨身長劍,想來是凶多吉少,她不堪打擊病倒在床。楚顏一面照料她,一面派人繼續打探,卻再無半點消息。慕千尋回去蒙捨後,須烏子也一併離開,她欲再去尋求這位最有希望解咒的老者,最後只落得陷入冰凍的絕望。楚顏本想多照料她,但邪君恰好也到了茶溪鎮,為躲避哥哥,楚顏悻悻回了北詔。
詛咒無法可解,那時的她幾乎心灰意冷,萬念俱灰,渴望奇跡的信念讓她強振勇氣,連夜趕路回銀暝,此外,雲姨的離去讓她更堅定誓死報仇的決心,她必回宮親手殺了銀翟……
我不能倒下,我不能!我要陪伴冀哥哥,我還要報仇!
瓦兒一字一字告訴自己,然後邁上台階,眼神和腳步都變得堅定,渾然不知房中男人的震驚與心懼。
*
推開門,潮濕的雨氣撲面而來。
瓦兒踏了進去,眼角一瞥,猛然見到佇立窗前的修長身影。
「冀……」聲音卡在喉間,宮燈雖淡,足以讓她判斷出對方並非日夜牽掛的冀哥哥,而是讓她欲除之而後快的惡人。
銀翟靜靜看著她,漆黑的眼瞳裡無法隱藏的情愫。她那般清瘦,嬌小柔弱,削瘦的臉頰讓雙眼顯得格外大,閃爍著明亮光芒,下巴尖削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疼練習。
瓦兒吃驚地倒退了一步,長睫忽閃,意外他會出現在此。不過瞬間,清亮的雙眼迸射出火花,仇恨席捲了她的理智,咬牙切齒道:「是你!」
銀翟抽緊下頜,沒有笑意,反而有絲激動:「是我。你終於平安回來了。」
「是!我當然要平安,我要留著這條命報仇!」手中包袱落地,瓦兒緊攥白布包裹的長劍。
聽她話語,他扯扯唇角,臉上帶著抹不易覺察的悲哀。
瓦兒注視他:「冀哥哥到底怎麼了?」
銀翟眼眸迅暗下,「他沒事,正在睡覺。」
瓦兒驚訝抬眼,眼中有欣喜:「冀哥哥真沒事?他的身體……」
「告訴我,這一個多月有沒有想我?」銀翟轉移話題,走到她面前,抬手拂開她額前滴水的濕,「還是依然那樣恨我?」
瓦兒揮開他,想起這段遭遇,她聲音尖銳而凌厲:「我恨你!比以前更恨!以前只想一劍刺進你的心臟,現在卻想將你碎屍萬斷!」口氣如此強烈,讓人無法質疑。方旋追殺她們,說是為了這個惡人,若非如此,雲姨又怎會死?這個仇怎能忘卻!
銀翟眼神深幽,沙啞道:「或許我真該死。」早在出生那刻便死了,或許就不會有今日這麼多恩怨愁苦。
突然,一道電閃伴著雷鳴劃破長空,撕裂天地,照亮昏暗雨幕。
瓦兒小臉慘白,雙眼紅,她朝他走近幾步,「你當然該死!害我失去清白,愧對冀哥哥……如今還害死雲姨,此仇不報,紅瓦兒誓不為人。」
銀翟僵直站著,眼中痛苦疑惑,這才意識到藍楓雲並未出現,只有瓦兒獨自回宮。
「雲姨死了?」
瓦兒身軀晃了晃,呼吸沉重:「都是你!醫女為了你一路追殺我們……你才是真正的兇手!可是老天卻沒讓我紅瓦兒死,讓我留著這條命報仇!」說著,她突然扯開白布,舉劍直直朝銀翟刺去。
劍尖冰冷無情,真的毫無阻擋地插入他堅實的胸膛。
雪白的長杉,迅被鮮血染紅。
窗外一道閃電,照得他面容俊朗,卻蒼白無比。方旋失蹤竟是去追殺瓦兒和藍楓雲,他簡直不敢相信方旋會如此大膽,明知道他對瓦兒……忽然,他明白了,自己對瓦兒蔓延的情愫才讓方旋動了殺機,原來愛一個人也會給對方帶來災難。
愛,豈是那樣簡單?
劍真的刺中了!瓦兒小臉更加慘無人色,雙眼睜得老大,雙手還握著那柄長劍。她抖動著雙唇不敢相信,白衣上血跡飛快擴散,胸前深暗一片。銀翟長軀劇烈晃了晃,朝後退了一步。
「為什麼?」瓦兒猛然放開手,驚駭起來。她終於朝他刺出了劍,想讓他致命的一劍,正中胸前。她清楚感覺到手中的劍刺進對方身體,從肌膚到肉體,然後鮮血流出。
這就是殺人……她也在殺人,狠狠地用力地用劍殺人……
銀翟面上一片雪白,額角青筋隱現,一手扶住胸口反問:「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躲開?」瓦兒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雪白的手背粘有他的血跡,他不躲開讓也她成為了殺手。
銀翟露出一個淡笑,輕聲道:「你不是要報仇嗎?不是要將我碎屍萬斷嗎?是不是要再來幾劍……」說著,氣息不覺急促起來。她沒刺中要害,但殷紅不斷蔓延,不過片刻便浸透了輕薄白衣,落到細花彫紋的玉磚之上,玉磚染了血色,濃重刺目。
瓦兒驚懼他的笑容,吸氣道:「難道你不怕死?還是你以為我真不會那樣做?」她開始在心底不斷對自己說:我是在報仇,我殺的是惡人,我不必仁慈、害怕……我該如他所說,趁機再刺一劍!
銀翟搖頭,語氣虛弱了許多,嘴角依然有笑:「我怕死,而你……若真要那樣做,或許……我會成全你。」胸口好痛,他微晃著再退一步,背抵著窗前的小桌。
自她進門,他便現她手中白布下裹的是劍。他不躲,只是剎那間自暴自棄的行為,而真正被她奮力刺傷後,看到她震驚迷惘的表情,他反而如釋重負,彷彿胸口留出的不是血,而是壓抑鬱結的怨氣。
「你……成全我?」瓦兒不自覺冷哼一聲,「好,那我也該成全你!」
瓦兒強迫自己逼近一步,屏住呼吸緊盯著他。兩雙眼睛糾結對視,她猛一扭頭,伸手用力拔出長劍。
「恩……」他悶哼一聲,瞳孔隨之劇烈一縮。
她右手將劍一橫,抬得老高。
殺了他,殺了他。有個聲音在心底不斷催促。
不行,不能殺……再恨他也不能殺……他是冀哥哥的親兄弟,是銀氏王族珍貴的血脈……
可是,他那樣傷害過自己,還害死了雲姨,此仇今日不報,日後難有機會!
一想到藍楓雲,一段話響在她耳邊。「小姐冰雪聰明,切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和心智,這個世界只有善良和正義才能永久……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和大王一樣,不忍看小姐受苦,只想永遠保護小姐,但仇恨報復卻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啊!」
雲姨,你這樣說是要讓我放下仇恨嗎?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銀翟閉了閉眼,低沉道:「瓦兒……你猶豫什麼?想報仇就殺吧……死在你的劍下,我咎由自取。」
瓦兒在激烈的矛盾中掙扎,像溺入大海,被狂風巨浪來回衝擊,找不到方向。又聽得他如此一說,握著劍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風從窗外灌進,微寒,電光下,銀翟臉色蒼白如雪,瓦兒嬌柔身形站得筆直。
瓢潑雨落,將憤怒與怨恨沖刷成無盡的悲哀,黑暗空曠,房內昏暗中兩個孤單的身影,一片荒涼。
對峙在這即將面對死亡的一刻,才現原來說出來的恨並不能毀滅一切。
銀翟將她每絲掙扎看在眼底,漆黑暗沉的黑眸逐漸出現兩簇亮光。痛楚逐漸湧向週身,越來越急,他緊緊咬著牙關,想凝聚力量仔細看她,卻連呼吸都艱難起來。
「瓦兒……」他沙啞地喊出,充滿前所未有的感情。
這與冀哥哥酷似的聲音令瓦兒渾身一震,雙眸布上水光。劍匡鐺落地,她一頭濕凌亂,雙手摀住臉龐,淚水湧出:「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猶豫,我會心軟……天知道我有多恨你,夜夜連夢裡都想殺了你!」
銀翟伸出一手想去觸摸她,徒勞停在半空無力垂下。嘴角含著一抹悲涼輕笑,英俊五官柔得不可思議。她說他做夢都想殺他,這代表她有夢見他吧……
閃電稍瞬即逝,照得他胸前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瓦兒哆嗦起來,長途跋涉的疲倦,被雨淋透的虛弱,仇恨與驚懼交織的痛楚如潮水將她緊緊包圍,緊得快要窒息。她低著頭,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如孩子般痛哭起來。
「我沒用……我連仇都報不了……我真沒用……」
銀翟虛弱的身軀緩緩滑下,坐在桌旁。
「瓦兒,你不是沒用……而是你太純真太善良……」他再次伸出手想拂開她散亂的濕,因距離太遠而無力觸及。
「別叫我瓦兒……」她眩暈地低吼,看不到他眼中的脆弱與痛楚,「我只是為了冀哥哥……現在不想殺死你而已。」
「呵,是嗎?唉,你這麼美好……」銀翟挪近她,低低歎息,聲音幾不可聞,「美好地讓人只想好好守護你……或許我真不能死……」
「你說什麼?」瓦兒看他一眼,這張與冀哥哥極為相似的面容讓她心臟莫名抽緊,她頭好混亂。流了那麼多血,他會死嗎?即使不再多刺兩劍,他可能也要死了吧?他怎麼不宣太醫,難道真想就這般死了?怎麼會這樣……他怎會變成想死的銀翟……
「我說……你活著,我便不能死……我不能比你先死……」他的話有點含糊,卻如誓言,又低低重複了一遍,「銀冀不在,我若也死了……誰來守護你?」
「我想見冀哥哥……」瓦兒聽不到他的話,強撐著要站起身,無奈最後一絲力氣急消失,眩暈來得又快又猛,她還沒站穩,眼一黑,暈了過去。
「瓦兒!」他激動地撲過去接住她。
頃刻間,求生的意志在夜空綻放,銀翟抬指為自己封了穴道,止住流血,然後咬牙跪在地上,輕柔無比地抱住她羸弱輕盈的身軀,小心地穿過屏風,放置塌上。
瓦兒緊閉雙目,烏黑長散瀉枕旁,濡濕的墨色襯著一片冰冷的白緞,安靜得沉睡了過去。他為她脫下濕衣,蓋上錦被,摸了摸她的額頭,從腰間取出小瓷瓶倒出小藥丸,餵她一顆,自己吞下一顆。長指滑過她蒼白的面頰,挺直秀氣的鼻樑,濕潤小巧的嘴唇,在雪白的下巴上摩挲了片刻,目光中儘是心疼與不捨。
「瓦兒……對不起,對不起曾經的一切……我不奢望你的原諒……但以後我會傾盡所有呵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我愛你!」緩緩低頭,他在她唇上落下羽毛般憐惜一吻。
起身,他踩著虛軟搖晃的步子走出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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