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即到,處處白雪壓枝,天空一片灰蒙景象。
去年北方地區遭受冰凍災害,農耕好不容易恢復生產,今有前車之鑒,朝廷早早協助當地做好了防範。銀冀又是連續幾日在御書房熬夜,只想讓全國百姓能過個快樂幸福年。
瓦兒安靜地呆在沁梅園,自珍太妃過世後,這裡很少有人造訪,較之以前,顯得清冷無比。可是,翟的夜訪讓她卻越來越無法平靜,好幾次銀冀來看她時,她都心有愧疚,委屈和憤怒滾到舌尖又吞了下去。
對於翟的感覺,瓦兒總想理清,卻越理越煩躁。從前他害得她那麼慘,瞎了眼睛壞了清白,她的心裡只有憤怒和恨意,可自從知道他的身世後,她的心中先是冒出了同情,然後慢慢參雜進其他說不出的情愫,而最近,他簡直讓她陷入了矛盾與痛苦的深淵。
天寒夜長,他不時像個偷兒潛入沁梅園,無所顧忌地摟著她同塌而眠,雖沒有更進一步舉動,但每過一天,她的心便越往下沉一分。隆冬臘月,心比山上的冰雪還要寒冷,一寸寸墜落地獄。
瓦兒懷疑他是故意如此做,意在羞辱自己,偏偏他抱著她時說話的語氣不再凌厲,連嘲諷意味都漸漸減少。有時候不知有意或無意,他偶爾像個任性而孤獨的孩子,將冷酷的五官隱藏於黑暗背後,微微流露出一種足以激女性溫柔的脆弱。
他會半威脅半誘導地讓她講小時候的事情,講這些年生在王宮裡的事情。每到這時,她所有的憤怒和尖銳開始變得柔軟,然後一一說給他聽。
儘管他們這樣黑暗中的親密無人察覺,但瓦兒逐漸懊惱得食不下嚥,她期待冀哥哥救自己解脫,又怕冀哥哥真的現什麼,就如一口沉重的石頭久久壓在心口。她不斷告訴自己,這種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新年過去,積雪初融。
庭院裡的柳樹逐漸抽出新枝,草地綠意盎然,處處透露著春的生機。泉水丁冬作響,像世間最自然最美妙的樂曲,然空氣中寒意未褪,冰冰涼涼。
瓦兒懷著忐忑的心情坐在火爐旁,次跟藍楓雲學習縫製衣裳,練習刺繡,本是為了打無聊時間,穩定心緒,後來逐漸有了主意,想給冀哥哥親手縫製一件襯裳,將來還可以給自己和冀哥哥的孩子縫製小褂子。
她們一邊坐在爐子旁刺繡,一邊聊天,吧吧也搬了小凳子過來伺候著。
「容妃和然妃二人這陣子老來找小姐,小姐可要留心點,不知道她們打的什麼主意?」藍楓雲道。
瓦兒停下手中針線,想起冀哥哥自年前就再沒去過雅容苑聽人彈琴,而安然得知大王要廢她妃位,異常傷心大病了一場,夏世聰也因此親自拜見大王……到現在,廢妃之事就此擱下,而月容和安然兩人不知何時又開始走得近了。
「雲姨想多了,這新春佳節,她們來串串門也是正常。」瓦兒壓住心口不安的心跳,微笑道。
藍楓雲皺眉:「大王一顆心都落在你這,她們都喜歡大王,又是正式被冊封的妃子,怎會對你如此熱心?若說她們真有那麼善良大方,我都不大信。」
吧吧抬頭道:「說不定是她們知道自己在大王面前沒戲了,所以來巴結郡主,想將來分點恩寵。」
藍楓雲輕斥:「大王對小姐有多專情,你這丫頭看不出來麼?怎可能將恩寵分給其他人。唉,說起來,我們大王真是好得沒話說,這銀暝國是管理得越來越好了,只是做君王做成這樣,也真是只有銀暝才有。」
瓦兒不解,問:「做君王做成哪樣?」
「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女,卻視若無睹只愛小姐你一人啊。」
瓦兒臉色突然緋紅,如雲霞輕染,不好意思道:「冀哥哥是好,只是在他面前……我太慚愧了。」冀哥哥可以光明正大擁有月容和安然,他卻連碰都不碰,而自己卻被翟再三輕薄,更讓人恐懼的是自己的這顆心竟開始不再抗拒那惡人……
藍楓雲高興地笑著:「大約是將軍、夫人和靜兒小姐的福氣都到小姐你身上了,能得到大王如此獨寵。」
瓦兒翹起唇角:「是不是擁有銀族血脈的男人都是癡情種啊?」說到這,笑容微微僵住,情不自禁想到另一個冷酷孤獨的銀族男人,不知道翟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他若喜歡一個人也會變成癡情種嗎?
同時,吧吧低垂的眸子悄然閃動了一下,自然而然想到了翟。如果銀族男人都是癡情種,那在翟的眼中,究竟是喜歡自己還是喜歡師姐多一些?還是她們倆一個都不喜歡?思及此,吧吧抿緊了唇,抓著線團的指也緊了起來。
藍楓雲的笑聲打斷了她們的沉思,「呵呵,反正大王心中的國妃娘娘只有瓦兒小姐,明眼人誰不知道?對了,小姐,翟王爺沒有再來找你麻煩吧?」
瓦兒輕顫一下,慌忙掩飾住,勉強笑道:「沒有,他似乎過了元宵節就沒再見過了。」
「反正他若再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雲姨,而且大王也絕對不會再放過他第二次。」
「知道了雲姨。我想他是因為自小流露在外吃了太多苦,有叛逆之心才故意傷害我的吧,不過都已經過去了……他和冀哥哥是親兄弟,內心也是善良的。」瓦兒想起夜裡靜擁著自己,靜聽自己講述王宮往事的男子,他雖極少提及自己曾經的生活,但那樣黑暗寂靜的時刻她分明感覺到一個抑鬱孤傲的靈魂。
藍楓雲見她如此說,似乎鬆了口氣,道:「總之小姐以後看到他最好避開,此人身上殺氣太重,尤其一想到他曾經害瞎了你的眼睛,我就恨不得衝過去給他一劍。」
吧吧被她說得一驚,抓在指尖的線團頓時滾落地面。
藍楓雲接續道:「我老覺得宮中這種人存在始終是個隱患,他不願受到束縛,有封號可以參加朝殿聽政,但他上朝連官服都不穿。大王對他似乎太縱容了,據說他出宮也是極度自由的,根本連大王都無須稟告。」
瓦兒不禁攏起秀眉,接道:「銀翟好不容易回來,冀哥哥是想補償他吧。」
「大王雖性子冷淡,但從來公私分明,翟王爺那樣傷害你,大王當是私事沒有落。可是,公然違背朝廷制度,大王也沒有責罰管治,這反而有點說不過去,何況誰知道翟王爺每次出宮去做了些什麼?」
瓦兒低頭不語,突然對翟莫名生出一絲擔憂,想起上次他出宮時腰上就受了一道不輕的劍傷。針尖猛地扎進指頭,瓦兒連忙咬住手指,仲怔自己怎會又因惡人翟而分了神……
「小姐你沒事吧?」吧吧連忙關切問道。聽她們說起翟,她也聽得分了神,自進了宮後翟變了好多,最近幾次出宮他都格外神秘,不是執行任務那他究竟在做些什麼?
瓦兒以笑掩飾,道:「過些日子春花再開得燦爛點,大王準備在御花園設『百藝宴』,為銀翟挑選才貌雙全的女子做妃。」
「什麼百藝宴?翟……王爺他同意了麼?」吧吧穩住身形不動,聲音卻是陡然提高了。
瓦兒擔心地看了吧吧幾眼,莫非吧吧真已對翟情根深種?那怎麼行?銀翟太冷太傲,吧吧喜歡上這種人怕是只有傷心的份。
藍楓雲疑惑地看著吧吧:「你該不會是對他動心了吧?」
吧吧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看看瓦兒,看看藍楓雲,低下了頭。沒人看到,她秀麗的臉龐逐漸變得冷硬,眼中閃過的是兩道幽暗的冷光。
*
御書房中,銀冀單手摁住胸口,桌上的茶杯被人「砰」地一聲推落地上,驚得克達立刻進門,便看到他痛苦皺眉的景象。
「宣喬太醫。」
「是。」
片刻後,書房的氣氛嚴肅沉重。銀冀一雙修長的墨眉幾乎擰住,他輕晃了一下直走到喬雀面前,雙手突然抓住喬雀的肩頭,黑眸中藍光迸現,比往常更加深幽冷冽。
「你說,為何本王的詛咒還會作?最近幾日又連續幾次……而每次詛咒作時,一顆心越來越覺煩躁……似有一把烈火在胸腔燃燒,恨不得立刻宣洩!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什麼?」他努力想控制自己的心緒,偏偏話語出口卻是冰冷陰沉。
喬雀緊張地抹抹汗,大王的手指力道真重,好像要掐進他肩頭的肉裡。
「大王請息怒。」他努力鎮定,汗水流了下來,「臣的確是按照刖夙國老太醫說的法子給您醫治的……」
「那為何還會作?」銀冀瞇起雙眸粗暴地打斷他,俊臉上浮現讓人陌生的厲色,他忍住心絞重吸了一口氣,「你說,是不是因為本王下個月二十五歲生辰,所以它在預示本王根本無法撐過去!」
「大王請冷靜,冷靜啊!」喬雀被這駭人的怒氣一震,反而冷靜了許多,他一手指探上銀冀的脈搏,一手抹去流下的冷汗,雙眼則與他翻滾著怒濤的黑眸對視。
「你說!是不是這詛咒根本就無法解除?」銀冀現近日那股熟悉的火焰又蔓延胸腔,帶著如岩漿般滾滾的灼熱,焚燒著不斷撕絞的心臟。這種現象已生半月有餘,一開始並未留意直到趨勢越來越嚴重,無法控制的暴躁像野獸一樣嘶吼,他才擔心起來。
「大……大王,您切記一定要靜心,靜心啊!」喬雀只覺自己指下的脈搏劇烈跳動,血液在裡面急流淌,他從未見過大王如此反常,如此脈象讓他一時無法斷言。
「沒用的,本王一直有暗中吐吶調息,完全沒用!」銀冀咬著牙不自覺又抬高了聲音,甚至使勁揮開把在自己脈搏上的手,眼眸瞇得更深,「喬雀……你說是不是那刖夙國的老庸醫設了騙局?」
「不是,臣的師弟也有參與,臣相信他,再來臣也相信一位宮廷老太醫的醫德。」喬雀肯定與自己一起研究克制詛咒的老太醫沒有設局。
銀冀的神色驀然微微扭曲,大手一揮將案上宗捲掃落。
「如此說來,本王的詛咒真無法克制了……本王真無法熬過下個月……」
「大王,千萬要堅持住啊……大王不是說那白鬚老者有給你喝解藥嗎?雖不確定他是否就是須烏子,但大王該有信心才是啊!」喬雀生怕銀冀作,讓門外其他侍從聽去,如此局面勢必會引起宮廷大亂。
銀冀面色蒼白,重重抽氣,拳頭握得骨骼格格作響。
「那白鬚老者也只說能否熬過二十五,看本王的造化……下個月……下個月就是本王的生辰了……」
「臣知道大王很痛苦,請大王一定要樂觀,要堅持住啊!」喬雀撲通跪到地上,連連磕頭,「臣一定在這一個月內努力想辦法……臣再去刖夙、蒙捨尋找解救之法。」
他的領口猛地被人提起來,銀冀的眸光若劍,冰藍迸現。
「喬雀……你先給本王開出抑制暴躁的方子,本王的火氣實在快無法控制了……」
「恩恩。」喬雀連連點頭。
「還有……」銀冀吸著冷氣,「本王的狀況千萬別跟任何人透露,尤其是瓦兒郡主……」
瓦兒,她的名字像春風一樣拂過心間,剎時帶來清涼而溫暖的舒適。然而僅僅只是剎那,春風便被他心頭的炙火所趨散,他黑飄散冷意張揚,像來自地獄的惡魔,讓人不知該如何阻止。
喬雀汗透一身踩著慌亂的步子離去之後,銀冀也狠抓著堅硬的案台站直身子,第一次感到虛弱與無助,深切渴望老天不要如此對待他!
御書房安靜了好久,他才用暗號召喚來一名又一名隱身侍衛。
「青龍,立刻前去刖夙將那姓金的老太醫請來,記住,別讓任何人現地『請』他來!」
「白虎,密切留意翟王爺的動靜,他有什麼行動及時回報。」
「朱雀,即刻再去蒙捨查探一切與當年巫師下咒有關的線索!」
「玄武,多安排些人加入搜索行動,將四詔境地方便隱居的山林挨著一寸一寸找,一個月內勿必將那白鬚老者給本王找出來!」
……
「瓦兒,瓦兒……」
這夜,銀暝國的君王銀冀口中念著最心愛女子的名字,在一身疼痛與疲憊中沉沉睡去,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不確定明天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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