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宮中,銀冀一身喜袍,金色龍袍映著他蒼白面容。手指抓住案台,幾乎要將堅實的台角硬生生抓碎。殷切的眸子直直盯著半掩的門扉,眼睛裡布上一層交織的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
心絞,前所未有的劇烈,翻騰著五臟六腑,誓要將他整顆心臟都絞成一片一片才肯罷休。可是,縱然心絞之症再痛,也比不上心頭上相思的擔憂與煎熬,那種無法捕捉的痛每時每刻扯裂著他,像把心扯開了一個大洞,鮮血汩汩而出,痛得無法洩,無法言預。
外面日頭正高,照得寢宮滿是光明,深邃的黑眸中反射出幽藍的光芒,忽明忽暗詭異妖冶。
午時即刻就到,他的瓦兒呢?瓦兒呢?他曾經信心滿懷絕對不信瓦兒會在自己的國境內消失,然而時至今日,他慌了,瓦兒就是不見了!派出最機敏最貼身的護衛前去尋找這麼久,她卻徹底斷絕音訊。
「瓦兒,難道你真遭遇了……」他緊抓著自己的喜袍,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說完,一滴鮮血自嘴角淌出,落在大喜的金袍之上。若她真遭遇了不測,他便當如何?沉甸甸的江山,銀族的延續,外頭兩名待嫁的豆蔻年華的少女……他這是在做什麼!
「若……必須如此,是否人生二十五年都是遙遠漫長?」英俊的容顏滿是無奈,血絲化滴成串,繼續溢出,心幾乎痛得麻木,兩袖狂然一掃,案上物品紛紛墜落,玉杯清脆碎裂的聲響像交接的兵戎,殘酷冰冷。
「王。」門外傳來一聲輕音。
銀冀眼眸陡亮,整個頤和宮除貼身宦官,其他侍從他都已屏退,而這聲音是他等待已久的。
「進來。」
他飛快抹去嘴角血跡,迅調節紊亂氣息,青龍、白虎如白日幽靈一般輕巧的身影便出現在房內。
「如何?到底有沒有郡主的消息?」銀冀走到案台前,高大的身影較一個月前清瘦了幾許。
青龍垂,不敢抬頭:「稟王,郡主確無消息。」
「連你們都查不出來……」銀冀晃了晃身軀,幾乎支撐不住。還是沒有消息,還是沒有消息!今日三月十五,她如果還平安地呆在某個地方,應該記得這個重要的日子吧。
瓦兒……瓦兒……
喉中一腥,又是一口鮮血要翻滾而上。
白虎見主子面色蒼白,神情蒼惶悲切,單膝一跪,聲音堅定透著果斷:「請王冷靜,保重龍體。屬下雖無郡主消息,但從連日來的查探已分析出目前形勢,郡主此刻定然無恙。」
青龍也單膝跪下:「是,大王,郡主必定安全。」
銀冀穩住身形,急問:「何以見得?」
「這段時間,屬下與兄弟們暗中從北詔官道開始鋪開查找,直到銀城,應無錯漏之處。而大王也有派人以搜查要犯名義同時搜索,試想,明裡暗裡都無線索,太不可能!侍女吧吧表現也毫無異常,如此情況只說明大王的推測是對的——有人蓄意將郡主隱藏,或挑開我等視線,只等在適當時刻利用郡主,但是至少郡主此刻是安全的……」白虎與青龍跟隨大王多年,最為貼心,深知大王對瓦兒郡主的情意,此番形勢分析是他二人很久之前的推測,相信大王也心中有數,只是事關郡主,大王心亂而已。
青龍接口道:「更重要的是,劫走郡主之人極有可能就是大王要尋找的王爺。如此判斷,王爺既然冒險劫人,就不會悄無聲息加害郡主,否則擄人有何意義?所以,請大王不要因擔心郡主亂了方寸,畢竟今天是個大日子。」
銀冀身子僵直,久久忘了呼吸。好一會,他閉了閉眼,聲音疲憊沙啞:「本王清楚。都怪本王無能,朝中關係複雜,到今日都無法自主把持朝政,只願此推斷是正確的,郡主能在這大日子裡平安出現。」
青龍、白虎一齊拱手:「一定會的!」
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銀冀揮揮手,青龍、白虎閃電於無形,飛身隱去。
門開,兩位身著官服的大人先後走進,拂袖參見後肅立稟告。
「啟稟大王,臣已按照大王吩咐將事情安排妥當。」報告者大約四十幾歲,氣宇沉穩,頗有官風。
銀冀黯然的臉色總算有了一抹輕鬆:「辛苦尚書大人了。」
「這是臣的職責。臣定會全力輔佐大王,保衛銀氏江山。」尚書李自忠滿臉忠肯,這些年來他一直受浦文侯勢力傾軋,被迫常待府中過早頤養天年,心有不甘,如今受年輕君王重新重視,更是熱血滿腔。
銀冀點頭,目光投向另一位面色粗獷的官員,問:「衛將軍,軍中形勢如何?」
「稟王,夏將軍果然中計回宮,若不出意外,駐守邊關的上萬士兵將順利依計規復御林編製。」說話者乃兵部衛廣寒衛將軍,當年為紅恬靡下副將,紅恬戰死沙場後,旗下上萬士兵被先王下令,轉編夏世聰統領中。「紅」軍營中不泛出色將才之輩,卻因轉編莫名變得低人一等,不能得到重用。
銀冀即位這幾年,一直留意軍中編製,時常不動聲色提拔有為之人,收為營中心腹,如今時機已到,將是他逐漸收復兵權之際。蒼白面容微笑漸浮,欣然道:「甚好!也不枉我等籌劃一年,如今終於可以實現……咳咳……」
「大王,您是不是病了?」李自忠關心地瞧上他的面色,不經意瞧見他金色王袍上的血絲,大駭。
銀冀低頭一看,笑容清俊淡雅,不以為意,「尚書大人放心,本王還年輕,在穩固朝綱之前絕對不會有事的!本王要換件袍子,你們先退下吧。」
「是,臣告退。」
銀冀跌落在寬大的圈椅中,手指握得椅把只白。他重重喘息兩聲,暗暗責問上天,自己的身子真如那算命人所說……熬不過二十五歲嗎?那他的瓦兒該怎麼辦?
青龍、白虎重新出現,擔憂道:「王,您的身子不可不重視,請多保重哪!」
銀冀苦笑一聲:「本王自己清楚,舊疾而已,這麼多年來不都是安然無恙麼?本王最關心的是……今日失蹤的小王爺是否會帶著瓦兒出現……咳咳……」
青龍道:「大王不必多慮,一定會出現的。請大王更換新袍,及時馬上就到了。」
隱約聽到外面喜慶的禮樂之聲,銀冀驀然雙唇一抿,黑眸再次閃過幽藍之光。
「青龍,白虎。」他突然面色一正,沉聲下令。
「屬下在。」
「二者聽令,今日如若郡主出現,那麼無論生何事,你二人當以郡主安危為要,全力保護郡主!」
「大王……」青龍、白虎遲疑一聲,他們屬於銀氏王族的隱身護衛,事事當以大王安全為才對。
銀冀堅決的語氣不容反駁:「不得有違!」
青龍、白虎飛快低頭:「是,屬下遵命!」
銀冀背負在身後的雙拳悄然放鬆,心中一個矛盾的聲音:瓦兒啊瓦兒,我是希望你今日出現還是不出現呢……
*
較之於頤和宮,沁梅園的景像在喜慶中也滲透著淒涼。
藍楓雲眼中含淚,親自為病弱的珍太妃換上鳳冠華服,杏黃鸞紋織金裳,花白的頭高高束起,額前鳳墜搖曳,也映出她眼中淚光晶瑩。
「楓雲……」珍太妃抓住她的手,淚水滾動,「本宮知道此時此刻瓦兒沒有消息,還讓你回宮參加大王婚禮,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咳咳……但是,我們都該相信大王,他不會讓瓦兒有事的。」
「太妃……」藍楓雲撲通一聲跪下,淚濕衣襟。她出宮尋找瓦兒數日,未果,念及三月十五大王婚禮在即,想像說不定瓦兒已經回宮,便於昨日匆匆趕回,沒料到仍是失望欲絕。
珍太妃緊了緊手指,心中一樣擔憂難過。可是如今說自私點,她只希望有生之日能看到銀冀娶妻冊妃,早日為銀氏王朝繼下子嗣,好讓她九泉之下對得起銀族的列祖列宗。昨日在王室祠堂虔誠祈禱一夜,但願今日婚典順利如意。
「本宮打小也希望瓦兒能成為銀氏的王妃,但……能否實現,還得看老天爺的安排。楓雲……不必難過,瓦兒吉人自有天相,會很快回來的。今兒個是大喜日,你我都不能流淚……」
「太妃放心吧……楓雲一會扶你去正殿等候大王他們。」藍楓雲隱忍揪心悲愴,站起身來,不敢想像瓦兒若知道今日自己最愛的冀哥哥真娶了她人,而那個妃位卻沒有她,會是何等傷心欲絕?
這難道就是上天的安排麼?
*
正午時分即到,禮樂齊鳴,金鼓三響過後,銀冀一身金色龍袍,在百官的簇擁下登上高台。金色的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徐步穿過大紅色織錦鋪陳的玉階,緩緩轉身,坐於龍椅之上。
滿朝文武齊身下跪,參拜之聲響徹宮殿上空。銀冀面無表情,眉宇間將喜樂深藏,平伸兩袖,讓朝臣起身。
不多時,禮官高聲傳呼中,兩位高挽雲髻身披紅紗的女子在數十名宮女的捧隨下,款款步上高台。文武百官安靜退於玉階兩側,燦爛陽光將她們的身姿照得金光閃閃,眾人寂然無聲,目光全集中在她們身上。
浦月容與夏安然纖柔娉婷的影子投在明亮玉色宮磚之上,雲髻峨嵯,綽約婀娜,一方紅綢金織的帕子遮住如花面容。她們每徐步走過的一級,都牽引諸人迷離目光,這等情景差點令禮官忘記唱禮。
喜帕之下,浦月容迎著眾人目光,微微揚起臉龐,孤獨而驕傲,挺直的身姿中透著自豪。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就站在玉階上方注視著自己,她更知道自己即將與那個英俊高貴的男子並立。小臉微側,看到旁邊夏安然小心的步子,鮮紅的嘴角緊緊抿起。
夏安然安靜低頭,感覺自己獨立於異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華都彙集於一身。這是屬於她的大喜日子,此後不僅有父親的寵愛,也會有大王的憐愛。抓緊手中紅綢,目光也悄悄朝與自己並步的紅色身影瞟去。
雖是王族,但因不是冊妃大典,而是婚禮,故很多習俗推崇民間做法,這也是帝王親民的表現。在禮官聲聲高呼下,銀冀黑眸半掩,身側分別站立兩名女子,手持金香,祭天奠祖,氣氛一時安靜肅穆。
突然,一個有力地聲音打破了所有的平靜。
「大王今日只娶兩位王妃嗎?那瓦兒郡主將置於何處?」
剎時,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不約而同轉身,目光如雪如刀一樣落在來人身上。
銀冀猛然回頭,黑眸瞬間閃亮起來。
寬闊的殿台下方,紅色的錦織地毯上,站立著兩個人。
男子身形修長挺拔,如雪白衣在午後陽光下有點刺眼,而面頰上那半張銀色面具閃著冬日寒光,渾身氣質讓人不寒而慄。
女的一襲鵝黃綢杉,嬌柔無比,她睜大著眼睛直直望向前方,蒼白的面容被陽光直射,卻毫無一絲血色。小小的薄薄的唇一開始劇烈顫抖,隱約可聞「咯咯」的牙齒鬥爭之聲,最後她突然咬住下唇,緊緊地咬住,生怕出不該有的尖叫。
淚水流淌,在日光中格外晶瑩。
冀哥哥……冀哥哥就在前面,她可以想像高台之上那個英氣挺拔的男子,可是她看不到他,她使勁睜大眼都看不到他……
四周如此安靜,安靜地只聽到風聲。瓦兒想抽出被握的小手,翟卻堅定地抓緊她,不讓她有絲毫逃脫的機會。即便在這眾人矚目的宮殿之中,他依然平靜冷酷,無所懼怕,任意而為。
額頭滾落汗珠,瓦兒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頭頂太陽曬得她頭只暈,感覺到四面八方潮水般湧來不同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淹沒。明明是看不到,為何感覺如何深刻真實?
春日僅餘的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鑽進心底,她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
高台之上,銀冀忘記了呼吸,手指收攏在兩側,他的瓦兒終於出現了!她跟那個劫走她的男子一同出現,他還握著她的手。
瓦兒為什麼不奔上前來?幾丈開外,他仍然可以看到她臉頰上透明的淚水,這樣的瓦兒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被打斷的場面一度詭異地沉靜下來。
本欲開口責問侍衛的官員睜大眼,剎時因那股無形散的凌厲之氣而駭然止步。那女子大家都認識,是大王原來最疼愛的瓦兒郡主,那男子呢?為何郡主失蹤,大王不以為意,還可以兀自只娶兩妃,為何郡主又跟一男子突然出現在宮殿之中……
夏世聰踏前一步,大喝一聲:「誰人膽敢放刁民入宮?來人,給我拿下!」
翟冷唇一勾,手指著身邊女子:「怎麼,就憑她?不能入宮?」瓦兒被人一拽,身子劇烈晃了一下。
「夏將軍,你不認識我了嗎?」放開再次被咬破的紅唇,瓦兒將臉望向聲音的來源,心如火焚。冀哥哥不出聲,冀哥哥不在嗎?不對,如果他不在,場下又怎地如此安靜?
銀冀看到了她的期盼與無助,往前踏下一級,便又頓住。眾目睽睽,此時此刻,他若多往前踏出一步,是否代表瓦兒便多一分危險?浦文侯板著老臉打量全場,目光最後定格在眉宇含憂的大王臉上,眼角有抹不自覺的深沉。
夏世聰大步踏下數十台階,朝一旁侍衛下令:「拿下他!」
翟冷眼一掃,侍衛竟無一敢上前。他拉起跌跌撞撞的瓦兒步上台階,走過夏世聰身邊時,眸光閃爍嘴角似笑非笑:「夏將軍,在下送郡主歸來,完成與大王的婚禮,這本來就是民間人人皆知之事,難不成夏將軍要因此捉拿在下?」
瓦兒明白過來,小手朝夏世聰方向輕抬了一下,又頹然放下,顫聲問:「大王在哪?」
此話一出口,聞見者莫不變色。大王金衣閃耀,就在玉階頂端正注視著他們,而她竟然問「大王在哪」。
黑亮的眼睛瞧不出異常,如果再仔細多看幾眼,便可現她的瞳孔因日光而緊縮,卻無焦點只茫然對上某一處而已。
翟揚起唇角,直視遠處與自己對視的君王,對方故做的冷靜淡漠頃刻間像冰刀戳進了他的心。他執起瓦兒的小手,抬高,朝大家掃視一眼,聲音如上等琴音般動人:「大王知道瓦兒郡主眼睛盲了,就不願意娶她了吧?」
「不!不會的!」瓦兒狠狠甩開他的手,衝口而出,她閉上眼眸,不願意自己脆弱的雙眸暴露在大家眼前,心緊揪成一團,不停地呼喊,冀哥哥……冀哥哥……你既然在這,為何不出聲,為何不走到我面前,難道……你真的嫌棄我麼?
小腳慌亂地舉步,踢到台階,身子一傾,差點翻身滾落。
翟長臂一勾,關切的聲音一覽無疑,讓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而楚,:「瓦兒郡主,勇敢點。我只是胡亂說說呢,大王對你情深意重,怎麼會嫌棄你呢?對吧?大王!」
銀冀不知何時已站到他們面前,目不轉睛盯著瓦兒蒼白流著冷汗的小臉,加上淚跡斑斑,心口頓時疼痛難忍。
感覺到不一樣的氣息,瓦兒屏住了呼吸,睜開了眼睛。
「瓦兒……」銀冀忍住痛苦,沙啞低喚。
翟冷目閃著寒光,恨意分外明顯,抱著瓦兒的手臂也緊了幾分。
「冀哥哥?冀哥哥……」瓦兒伸出小手,循聲摸去。
銀冀正要探出手去將她抱入自己懷中,只聽浦文侯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請大王慎重,現在婚禮之中,不可耽誤吉時!」
夏世聰幾乎在同一時間喝道:「來人,還不將此人拿下。」瞬間,侍衛紛紛抽刀,朝翟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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