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王妃 正文 039 無奈以對
    遠山含黛,滿山蒼翠遍野。勁風蕭蕭,低拂著壓過新綠枝頭,極目之處,層層霧霾,道不出是冬還是春。

    翟獨立在突起的巨石上,眺望遠方,白衣凜然被風吹得飄飄搖搖,似要幻化飛山,只是眉宇間沉澱的是屬於人間的孤苦,注定他不能就此出塵脫俗。竹蕭握在手中,沒有吹奏的興致,像一個多年的故友,明白他的喜怒哀樂一般不離不棄,靜靜陪著他。

    天地間,這抹白色身影孤拔傲然,若非衣袂飄揚,真讓人覺著是一座白色雕像。良久,久到被風吹得冰冷麻木,他抬起硬的手指,將蕭緩緩湊近唇邊,低沉空洞的蕭音如枯葉飄零,劃動著生命最後的軌跡。

    他又在吹蕭了,那麼喜歡吹嗎?瓦兒喝完白粥,坐在床上,背後靠上用舊棉絮充墊的枕頭,斷斷續續的蕭音從窗戶外邊傳來,絲余飄渺,若有若無。她想閉上耳朵不聽,都無法阻止聲音透進。

    那簫聲從幽幽綿音陡然一變,沖天揚起滔天波浪,氣勢像要逼破雲層,漫天烏雲轟然翻滾,激蕩不已,似矛盾似決絕道不盡其中心意。然後,極為陡然一停,像疾奔的馬匹瞬間奔到懸崖,猛然勒住,驚出人一身冷汗的感覺。

    石塊上,翟愴然收指,嘴角淌著幾顆鮮紅血滴,胸前白襟也隱隱透出紅絲。一雙眸子痛楚之色漸濃,灼灼精光帶著恨意從黑瞳裡迸出,眉宇間堅定之意亦漸重,烏黑青絲狂舞,整個人與灰色天空融在一起。

    屋裡,瓦兒的心被這陡停的蕭聲驚提到喉嚨眼,久哽不下。

    婦人聽到外面蕭聲,回頭看她氣色好了許多,正閉目養神,放心地笑道:“夫人風寒不輕,可要當心自己的身子。我看翟公子真是很不錯的人,長得一表人才,懂醫術,連蕭都吹得這麼好,他對夫人更是情真意切。既然他帶著你逃出來了,就不要多想,我這屋子雖然破舊,好歹也安全,只要你們不嫌棄,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瓦兒連咳嗽了幾聲,掩住小嘴:“大嫂,我不是他的妻子,你叫我瓦兒就好。”

    婦人聞言,驚愣了一下,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我這鄉野村婦豈能無理?夫人千萬別客氣,這些日子,你們的伙食由我打理,夫人有什麼需要,盡管開口便是。”

    瓦兒又是一連串咳嗽,這次是因這單純直性的婦人急的,她憋紅著臉再次強調:“我不是那人的妻子。”

    婦人手中動作一頓,這才注意重點,不好意思笑道:“我知道夫人是隨翟公子私奔才暫避到山上,這也算是嫁雞隨雞吧。如果夫人是看沒成親不好意思,嫂嫂我倒有個好主意。”

    瓦兒快要聽不下去了,什麼叫嫁雞隨雞?她看不到婦人的樣子,難以想象這鄉野村婦究竟長何摸樣。她並沒有刻意瞧不起她的理解能力,可左一句“夫人”,又一聲“夫人”實在刺耳,偏偏對方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真讓人難堪。本想阻止她再說下去,心中一急,血氣上湧,嗓子又刺癢得一陣猛咳。

    她弓著腰,一手摸索著抓緊床沿,幾乎要翻落下來。

    婦人見她咳得厲害,忙上前為她撫背順氣,一只干慣粗活的大手不懂得力道,直拍向她嬌柔的背心。瓦兒低頭極力掩飾,感覺這次連心髒都要咳嗽出來一般。看來,不病則已,一病驚人。婦人邊拍她,邊擔憂道:“我看是老天爺不長眼,才讓夫人這水嫩嫩的人兒受苦。現在還染上風寒,更加羸弱,真是作孽啊!夫人……”

    瓦兒慌亂中一把抓住婦人的手,手上的老繭讓她驚了一下,眉頭隨即緊蹙。大嫂是一片好意,只是沒念過書又性子直,自己跟她計較什麼呢?如此一想,瓦兒逐漸平息下來,輕聲道:“謝謝大嫂……咳……我想休息了。”

    婦人不好意思抽出手,人家姑娘潔白柔嫩的手心自己這輩子都未曾擁有過,著實羨煞人也。這老天爺不知道是不是講究公平,才讓這麼好的姑娘瞎了眼睛,想到剛才的好主意,婦人又興奮起來:“夫人,不如過幾天,我和相公幫你跟翟公子辦個婚事吧,這樣你就是名正言順的翟夫人了。”

    瓦兒才平息的情緒幾乎又要被刺激上來,她急切地搖頭:“不要,大嫂不必……咳咳……”

    “哎喲,夫人,不必不好意思啦。你看我這夫人夫人叫得多順啊!”婦人顧自說著,突然想起到了什麼,“夫人是不是嫌棄這裡不夠氣派?我知道這屋子是簡陋了點,不過給你們拜個天地還是夠地方的,等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就是正式的翟夫人了,走到哪都不用擔心啦!”

    瓦兒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這大嬸按自己意思揮想象的功力太深厚了,更可恨的是惡人翟為何要編這麼個大謊話,她該戳穿他虛偽的面目,她一咬牙,道:“大嫂……你聽我說,咳咳……”

    “你說的翟公子,跟我根本沒關系,他是……”

    “大嫂說得對,我們現在沒什麼關系,成親後就名正言順了!”翟玉衣挺拔,修長的身子踏入門來。

    婦人見正角來了,欣喜抬眉:“翟公子所言極是,夫人是害羞不好意思呢。如果不嫌棄,不知道我和相公是否可以為你們的婚禮做個見證?”

    “不要了!咳咳……惡人翟……咳咳……”

    “有見證人自然再好不過了。”翟輕扯著唇角,看到瓦兒一副要噴血的模樣,眼中飽含得意的譏誚。

    婦人喜上眉梢,開心地走向桌前准備收拾茶杯和粥碗,突然瞥見翟胸前微紅的血跡,驚呼:“呀!翟公子,你的傷口又流血了?真不用我相公下山去請大夫麼?”

    翟面色蒼白,笑容冷峻,不以為意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襟,道:“不用了,小傷,死不了。我還要留著命娶媳婦的。”

    “哦,對對!”婦人見他還能笑出來,不再多勸,帶著一臉真誠憨厚離去。

    *

    屋子裡只剩二人,頓時安靜無比。

    瓦兒張大眼睛,努力尋找惡人翟的方向,小嘴忿忿出聲:“你跟大嫂胡說八道什麼?”

    翟走到床前,居高臨下俯視那張略顯憔悴的臉,揚唇冷笑:“看起來你狀況很不錯。”至少剛剛說這句話時,一口氣說得順暢極了。

    瓦兒躺在被窩中,將臉半掩在被下,手指緊握在一起。她努力抑制住喉間不適,不想在她面前顯得脆弱,心中已暗罵數遍,終於狠狠吸口氣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翟輕輕在床邊坐下,幾乎是瞬間瓦兒全身自動緊繃,隨即他修長的手指拂過她雪白額頭上的劉海,指腹有意無意貼著她的肌膚,肌膚光滑柔軟,不再異常熱。

    他注視著她,看進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裡,那雙眼睛雖然沒有焦點,但被一簇火焰映得灼灼閃耀,讓整張小臉都變得亮起來。那是憤怒的火焰,甚至是憎恨的,他當然知道,因為這一切的主導者就是自己。可惜,他並不覺得自己如她所言是“惡人”,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惡人”也絕對不是他,讓她如此憤怒、憎恨的同時,他的心竟然微微痛快,帶著一種得逞的愜意。

    瓦兒感受到他輕睨的目光,可以想象出一雙陰冷嘲諷的眸子,她連續咳嗽了幾聲,不再期望能從他嘴裡得到什麼答案,干脆將臉扭過去,不再面對他。

    翟眉一皺,將手指扣上她的下巴,卻因這個動作扯到了傷口,眉宇間更是陰沉。他聲音低啞,雖然瓦兒極不願承認,但仍無法否定這惡人有一副好嗓子,像古琴的彈奏,低低切切讓人不聽也難。就像此刻,他正用極地冰雪一樣冷冽的聲音沖著她說:“看起來,你心中有不少怨氣,不過勸你還是為自己想想,怨氣不散,傷身。”

    瓦兒本不想回答,轉而一想,你是誰啊?我這麼淒慘狼狽還不是因為你?於是在她手指的掌控下,從牙縫裡擠出:“咳咳……少貓哭耗子,我這般模樣,你定是在心中偷笑吧!……沒見過你這麼卑劣的人,就像生長的陰暗裡的蟲子,見不得人好……咳咳……”

    像被人在傷口上猛擊了一把,翟頓時手指一緊,幾個紅印清晰浮現在潔白的下巴上,看上去觸目驚心。他眼眸灰暗無比,“哼,愚蠢!卑劣又如何?誰注定就是生長在陰暗裡的蟲子?你以為那些生活在光明處,衣著光鮮之人又能好到哪去?以後少擺高高在上的姿態,你現在在我手裡,不過是個瞎眼的俘虜而已!”

    憤世嫉俗,噴薄而出。如此明顯,他難道有什麼不得已的處境麼?道不清原因,明明是對方冰冷憤恨的話語,瓦兒卻莫名感覺喉頭一澀,似有微微疼痛在心中一閃而逝。都說最毒婦人心,這話絕對不適用在她身上,縱使知道眼睛被他害瞎,她也沒執意要恨他到底,反兒每每從他簡核的字裡行間捕捉到一絲對世間的嫉恨。

    “你心中有恨麼?”瓦兒心情直轉,淡淡問道。

    翟胸口再次悶痛,不禁怔住。同樣的問題,方旋也曾問過,奇怪的是在方旋面前他可以裝得淡定如風,以平靜粉飾;被眼前這女人一問,卻如悶雷爆響,猛然驚覺自己在她面前表現得太直接,太真實……

    瓦兒見他不語,輕咳幾聲,顧自低聲道:“你心中定是有恨吧?否則不會做出如此偏激之事。我雖不知道你究竟恨誰,為什麼恨,但必定跟我身邊的人有關……咳咳……我思前想後,自己身邊沒什麼壞心眼的人,又怎會得罪於你……”

    翟冷眼瞅她,突然放手,聲音比之前冷靜許多,“自以為是的你,又會明白什麼!閉嘴!咳咳……”

    他低聲咳嗽不斷,越演越烈,一時難以調息,身子震得床微微搖晃,出輕細的“嘎吱”聲。瓦兒突然憶起大嫂離去前說的話,他的傷口似乎又流血了。想到昨夜,因重傷昏迷的他,秉著善良美德的她不禁脫口而出:“你現在這麼虛弱……”

    “閉嘴!”翟再次惡劣道,自己最虛弱的狀態怎能每次都讓她瞧見?不,幸好她是瞎子,看不到他蒼白如雪的面頰,看不到他因痛楚緊窒的眉心,也看不到他無意流露的沉痛。瞎子,果然讓人心情暢快許多。

    瓦兒囁嚅了幾聲,終沒出聲,陷入自個兒矛盾中。

    幽幽的風,夾著春寒透進屋子,屋子本就不大,唯一的床就擺在斜對著門口的角落,此時正被生病的女人霸占著。翟隱忍著吞下一顆藥丸,掃視一眼屋子的每一處,目光重新回到床上。冷峻的五官突然染上一絲詭異笑容,他低腰脫下靴子,毫無預警地掀開被子。

    瓦兒詫然,小手抓緊被子,單薄嬌軀因驟然灌進的冷風簌簌顫抖,驚問:“你做什麼?”

    她的反應早在翟預料之中,他斜斜挑起冷眉,勿自躺下,並不忘長臂一伸,將她急欲逃開的身子攬入懷中。瓦兒徹底愣住,立刻掙扎,“你這無恥之徒……想做什麼!”

    翟沉默以對,只是手臂更加用力,無一絲憐惜將她緊箍入懷。他的薄唇微微揚起,不顧身上疼痛,笑容俊美狂邪,長腿壓住她亂踢的雙腿,一手緊箍她纖細腰肢,一手緊扣那柔軟雙臂。瓦兒柔弱的身子又生著病,哪有什麼力氣,如貓般掙扎幾下,四肢便被捆住無法動彈。

    羞憤的火熱撲哧一聲湧到臉上,額頭迅如風寒熱般滾燙起來。瓦兒見掙扎無效,又驚又怒,張嘴不知道用什麼惡毒的話語來表達內心的憤恨:“惡人翟!卑鄙無恥之徒,你放開我……咳咳……放開我……惡人,無恥!咳咳……”

    翟仍在微笑,將臉埋進她細嫩的頸子,柔軟的絲在枕上撲開,少女的幽香瞬間充斥他的鼻間,他閉上眼眸,聲音含著嘲弄:“連罵人都沒新意,掙扎也是假的吧!”

    “惡人翟,你混蛋!咳咳……”瓦兒滿臉通紅,就連冀哥哥也未曾如此親密抱著自己共塌而眠,這惡人竟然如此輕薄她。

    翟見她激動的模樣,嘴唇一動,貼上她細致的耳朵,輕聲道:“我比較喜歡你叫我‘翟’!恩?再叫一次來聽聽……”

    再叫一次?該死的家伙!做夢!

    瓦兒雙膝想往上頂,哪知他壓得死緊,被子將他們糾纏的姿勢完全掩藏。她緊咬牙根,心在胸腔裡憤恨地就要蹦跳出來,“你放開我!放開……”

    “噓……”翟在她耳邊吐氣,不該有的陌生的酥麻自耳朵傳散,頓時轟去瓦兒的意識,他飽含威脅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你若再動一下,我可不保證會生什麼事……”

    “惡人翟……”

    “你若再多說一個字……別怪我吻住你的小嘴!”他的聲音極輕,威脅力不減,瓦兒頓時驚若寒蟬,誓再也不要被他輕薄去,否則就算死了也沒臉去見冀哥哥。

    冀哥哥,冀哥哥……救我啊!冀哥哥……你也在想我嗎?你能聽到我在呼喚你嗎?我該怎麼辦?被這惡人害成這樣,我敵不過他,逃不掉,又不能尋死……我還想留著命回到你身邊,留著命為這段恥辱報仇!冀哥哥,你什麼時候來救我啊?冀哥哥……

    瓦兒被迫閉上了眼睛,眼眶裡的淚珠全部被掩藏起來,只余烏黑睫毛如迷路的蝴蝶在暴風雨中抖動,久久不能停歇。

    翟虛弱而疲憊,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成長經歷告訴他,不需要相信任何一個人,更不需要依靠任何一個人,尋求信任和依靠是懦弱的表現,會削弱一個人堅韌的意志,所以,他早就不需要這些。

    殺手任何時候都是防備著的,對身邊所有的人和事保持極高的警覺。

    昨日一路尋到深山之中,一為躲避銀冀及大內侍衛的追蹤;二為自己養傷。受傷了自然不能再帶個瞎子四處亂撞,他需要一個相對隱秘而安全的地方休養數日,所以,幾番兜轉終於在人煙稀少的茂密叢林中,看中此處。木屋主人雖是一對看來憨實的中年夫婦,但他片刻不敢令自己放松,直到暗地試探多次確定這隱居的二人真無殺傷力之後,才安心住下……

    胸口一劍,加上內傷,武功再高的人也難免氣虛體弱,即使強撐不願,但他終究只是凡人,此時最需要的是躺下好好休息。

    床,只有一張,翟現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她箍在懷中,一同休息。閉上眼睛,他意識時醒時昏,鼻間繚繞著幽幽處子之香,比極品迷香還要令人心曳神淫。薄唇一緊,想到這具溫軟軀體是屬於王宮內那個高高在上的銀冀所有,冰塊便從他的心髒開始凍結。

    銀冀!這麼多年來,你享盡天下榮華,享金錦衣玉食,動動指頭就有美女投懷送抱,更有這樣的女人對你死心塌地……你可曾想到過這個世界上,還生活著一名當年只比你晚出世片刻的兄弟?他多年來連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知道了也無法光明正大貫用,他在刀尖血口過日子,他的生命低賤如草,卑微如蟻……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件事,難道真當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麼?

    翟迷糊地想著,堅實的下頜收得死緊,雙手絲毫沒有放松。“或許……跟你成親是個好主意……”不知道是否在夢囈,他的面容逐漸柔和,唇角秦著一抹孤獨的壞笑。

    聞言,瓦兒才剛放松的身子又立刻僵直起來。半晌後,床上不見有動靜,已經感覺這個頑固冷酷又邪惡的男人似乎沉睡過去,而他的身體如一道道枷鎖,仍然讓人無法掙脫。

    本書由瀟湘書院,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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