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往北詔宮走去,楚弈心口驀然抽緊,那完美得無懈可擊的五官,冷然清俊的面容上,優雅又透著一種無法言預的緊張。
雙眸黑沉剔透,此刻正哀傷地盯著那抹顛簸的身影。
沉靜了數日的她,想做什麼?她要去找自己了嗎?
頭頂陰雲籠著整個天空,矜持了良久,終於落下了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潔白雪花。
落在他的眉尖,唇邊,點點冰入心口。
落雪紛漠漠,玉衣兀自香……幾滴雨水隨風飄到楚弈完美而憂傷的唇邊,雨滴濕潤帶著冬日的寒氣,冰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烏黑垂直的長,隨風飄起,雪花夾雜著雨滴垂落在上面,泛起幾許蕭瑟的水氣。
園子中,他的背影,蕭瑟、孤獨。
*
淚西輕輕地往前走著,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痛楚的不僅是冰冷僵硬的身軀,還有生命中萬念俱灰的心靈。
她要去找楚弈,找他……
多少天來,只要一想到這個名字,痛楚一次強過一次,像無數針一齊扎在胸口,那種疼痛讓人倒吸著氣幾乎難以忍受。
他為什麼要殺少凌哥哥?為什麼是他?
這個問題問了自己一千遍,一萬遍……她曾經差點以為他們可以做朋友的,即使不能做朋友,又怎能如此殘殺?也殘忍地帶走了她生命中最亮的火光。
可是,無論她怎麼想,都無法想明白,她只能去問他。
多少天沒見他了?不知道!
盡管同在一座宮殿之中,盡管兩人的寢宮不過隔著一條回廊,但卻若相隔了千山萬水,她根本不想跨越。
今天,最後一次想到這個問題時,她驀然下了個決定,如果不能現在死去,那就去面對他,問清楚……
還沒踏出園子,只見一個穿著官服的熟悉身影從面前走過。
那人本是行色匆匆,不經意看到園子門口的淚西之後,立刻倒退數步,聲音激動地喚道:“娘娘……”
淚西驚詫地抬眼看去:“聞大叔?”
來人正是聞天鳴,他已久不出現在宮中,此番特意前來一是聽說淚西與大王之間的僵局,二是十幾年來沒有線索的懸案突然有了新的展。
淚西暫時收回去找楚弈的心思,請聞天鳴來到某一偏廳。
“臣才多久沒回宮,娘娘和大王竟然都如此消瘦……究竟生了什麼事?”聞天鳴一坐定便開口問道。
淚西心中一酸,眼角浮起淚光。
“聞大叔不必客氣,這裡沒有外人……”她悄悄吸了口氣,努力展開笑顏,不想看聞天鳴看出自己異常的悲傷。
在她心裡,聞大叔也是對自己真切關心的人之一,她不想讓她擔心。
聞天鳴見狀,知她心中有沉重心事不願透露,歎息一聲:“娃娃,當年聞大叔帶你入宮,因為你是大王命定的妃子,可以帶來平安吉祥。先王和許國妃希望你能守護大王一生,讓王室祥和安寧。但是聞大叔也一直希望娃娃你進宮之後能得到幸福和快樂……”
“聞大叔……”淚西仍然想保持著微笑,可淚水已在眼中打轉。
“大叔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好娃娃,宮中的生活比常人想象的更要艱難,大王常年對你冷落,後宮又那麼多嬪妃,你所經受的委屈大叔都知道……那個高僧之言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如今,你如此傷痛,大叔也不知道將你帶進宮究竟是錯是對。”
聞天鳴著實疼愛淚西,只是有時候很多事天不順人意。
縱然知道宮中關系微妙復雜,他也無能為力。
大王不寵信的人就算是國妃,下面恐怕也沒幾個人會尊重,何況又是一個外貌平庸天生殘跛的女子,真不知道十二年來她默默承受過多少。
可憐的孩子……
淚西咬咬唇,眨去眼中淚花:“聞大叔千萬不要自責,進宮之後父王和母妃都待我極好,我還跟公主成為了好朋友……一點也不委屈。像我這樣平凡無能的女子,若真能為大王消災解難,也是我的造化,只怕一切都是虛無的鬧劇而已……”
十二年來,楚弈一直對淚西不冷不熱,聞天鳴也早已看開。或許,大王真的鴻福齊天,不需要淚西娘娘的守護。
“娃娃不必妄自菲薄,如果大王能看到你內心的真誠和善良,一定會後悔的。”他尚不知大王對淚西用情已深,話頓了一下,“不過,娃娃如果真不願意留在宮中,大叔還是可以幫你。”
淚西的眼眸飛快地閃了一下,又迅暗了下去。
離開王宮?
以前的她多麼渴望離開這裡,那時候有著一個願望,希望能出宮尋找少凌哥哥,尋找年幼時美麗的夢想……
可是現在,她就算出宮又能做什麼?
世界很大,在她的眼裡,早已沒有意義。
如果可以,她會早點去陪伴少凌哥哥,早點解脫這一切壓在身上的痛苦、哀傷、迷茫和悔恨……
凝結著微笑,她搖了搖頭,笑容裡有絲苦楚。
“謝謝聞大叔,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找聞大叔幫忙的。”
她想,真到需要離開時,她會選擇一種永遠解脫的方式,而不是離宮……
聞天鳴心疼地點點頭:“娃娃若能安心留在宮中自然最好。大王雖然有些傲性,倒不失為英明出色的君主,我想大王很快也會現你的好。”
楚弈現自己的好?
想到以同一次次在自己耳邊勸慰的話語,每天都說著大王為了自己有多麼深情……
可是她怎能信?她信了又如何?
苦笑了一下,對男人的希望已經心如止水。
“聞大叔,我從來沒想過大王有一天會為了我如何做……就拿那美艷無雙的詠唱公主來說,她都有了大王的孩子,大王卻……”
話未說完,聞天鳴打斷了她:“娃娃是不是誤會了?詠唱公主的孩子是蒙捨閣王的,跟我們大王並無關系。”
淚西吃驚地聲音都顫了一下:“什麼?”
“你可能還不知道,閣王就在前幾天將詠唱公主正式冊封為國妃了,並詔告天下,他們已有了王室血脈。”
淚西僵了僵手指,陷入對這個突來消息的震驚中,原來詠唱公主真的嫁給了閣王……
聞天鳴繼續說道:“娃娃,其實我今日先來找你,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聽他語氣裡多了絲激動,淚西的心驀然抖了一下。
“什麼事?”
“殺害你爹娘的凶手有消息了!”
“真的……”晶瑩的水花剎那間染上了她的眼。
聞天鳴肯定地點頭:“茶溪鎮上的山頂一戰,大王也有參與。後來四詔便齊心出兵搜查黑衣人組織的下落,衙門抓到一些要犯,在審訊的過程中,該組織的秘密沒有查問到,倒問出了十二年前在你家鄉生的命案……”
他沉重地將自己查出的所有線索串聯起來,細細分析給淚西聽。
血色自她的臉上完全褪盡,她虛弱地晃了晃,差點暈了過去。
聲音顫抖:“大叔說的……都是真的?”
“的確如此,不會有錯!那要犯交代,當年正是因為你爹救了他們組織的少將軍,又擔心你們看出倪端,洩露秘密,所以……”
淚西使勁搖搖頭,眼前一黑,手指抓得死緊死緊。
不……
怎麼會這樣?
爹……娘……這太殘忍了……
如果少凌哥哥就是黑衣組織的少主,如果當年因為救他而害死了爹娘,那自己……不就是間接害死爹娘的凶手嗎?
認識少凌哥哥就是她人生最大的錯誤嗎?
如果沒有那一天的相識,爹娘還可以活得好好的……
誰說她是吉祥之人?誰說她可以守護一個人的平安?她連自己最親的人都保護不了,反而因自己害死他們……
先是害了爹娘,再害了少凌哥哥,原來她才是那個最殘忍的人!
拼命地搖著頭,搖著頭。
仿佛這樣可以搖去一切的悲哀、傷痛和記憶,她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娃娃?娃娃?”聞天鳴看她搖搖晃晃,就要倒下,擔憂不已,未曾想到在她的心裡,那個少主是那樣地重要。
“聞大叔……”她努力睜開眼睛,從一片黑暗中尋找他的身影,氣血極虛,“聞大叔……對不起……我想先休息一下……”
聞天鳴了然地點點頭,將她扶到軟座上:“娃娃,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你不要太悲痛……那幕後的主使,聞大叔也一定不會放過他!”
淚西閉上眼睛,心髒被狠狠地揪著,混亂地完全無法思考。
天啦,誰來告訴她,她這輩子到底做錯過什麼?為什麼全都要報應在她身邊的人身上啊!她又縮回去了。
這一次,縮得更加緊退,縮到一個讓人完全無法觸及的世界。
她不再說話,不再進食,甚至也不睜開眼睛。
從偏廳回來後,她就靜靜躺在床上,將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連呼吸都仿佛來自幽暗遙遠的空間。
以同慌了,她原本以為淚西在睡覺,心疼得沒有打擾她。直到第二天早上仍然沒見任何反應之後,她才感覺到不對勁。
無論她怎麼呼喚,怎麼推開,淚西就是一動不動,像已經失去生命的雕塑,手指也冰冷地沒有溫度。
以同嚇壞了,她好怕她就這樣死了……
若非伏在胸口還能聽到她殘弱的心跳聲,以同真以為她已經……
*
楚弈在御書房呆坐了一夜,未曾合眼,看她從園子裡朝北詔宮方向走去時,他便從另一處閃電般地趕回來,只為了等她。
驚恐又期待的心情,他等了一整晚。
她沒來。
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又像個瘋子,尊貴高雅完全不見,他只是一只陷入泥沼的鷹。
縱使從前能天高海闊飛得自由,現在已完全被束縛住,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無力自拔。
以同急匆匆奔進,來不及喘息一聲,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王……快去看看姐姐……姐姐她……”
他臉色陡變,豁然起身,聲音緊繃得像一根被拉緊的弦:“她怎麼了?”
“姐姐她……”以同有些慌亂,不知道怎麼表達。
修長的身軀已大步越過書桌,不作半點停頓,直奔向回廊那頭。
等以同回過神,大王的身影早已不見,想到大王臉上飛閃的驚恐,她心疼地再次確定——大王真的愛上姐姐,而且很愛很愛……
*
太醫來過,又走了。
“救她!無論你們用什麼辦法,都給本王救好她!”痛苦的咆哮聲響徹大殿,容姿煥的楚弈滿面憔悴。
跪了一地的太醫戰戰兢兢,連連磕頭。
有宮女報告,娘娘回來之前好象見過聞大人,所以聞天鳴被詔來,沉痛得道述一番,也走了。
“原來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傲然筆挺的君王也無力地坐在軟塌上,他完全明白她的痛苦。
屬於大王的寢房裡,羸弱的軀體躺在上面。
安靜地像沒有生命一般。
白雪飄絮,寂靜無聲,整個王宮都籠罩在極度低沉的氣氛中。
他沒有部署軍隊去圍剿五峰谷,他也沒有心思去聯合四詔商量計劃,所有的精神和心力都只為著一個人。
她在放棄自己的生命……
在逃避這個世界,逃避每一個人。
當她如此平靜地面對死亡時,他為何如此恐懼?
他的心也一點點、一寸寸地變得脆弱,連每一次心跳都小心翼翼,生怕下一刻便感覺不到她的呼吸……
每個夜裡,楚弈都輕輕地擁著她。
有力的手臂擁得那樣緊,又生怕弄疼了她。可是,又寧願弄疼她,哪怕她皺一下眉,輕哼一聲,他都會欣喜若狂。
但——什麼動靜都沒有,她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她的生命都是用了宮廷內最好的藥丸為她延續,太醫為她針灸、施診,只為了讓她活著。
人,若是自己都想放棄了自己,誰還能挽救?
他抱著她,冰冷而柔軟的身軀,吻著她的沒有血色的雙唇,聲音痛苦幾乎要絕望:
“淚西……你為什麼不醒來?從前的楚弈是混蛋,從來不懂得珍惜你,沒有好好地愛護你……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連機會都不給他?”
她完全聽不到,一動也不動。
他湊近她的耳邊,親吻著她的絲,聲音更加痛苦:
“不……淚西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可是,如果你還痛恨著我,你就醒來啊……你醒來哪怕是一劍殺了我,我都願意……”
沒有反應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被冰雪封住了,好象永遠都無法打開。
俊美的面容上長著淺淺胡渣,他的聲音幾乎啞不成聲:
“我知道你的傷,你的痛……我懺悔我過錯,只要你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盡我此生所能,給你幸福快樂……你給我醒來啊!”
柔軟的身軀,抱在懷裡,卻像外面的雪花一樣冰涼。
他的心慌了,亂了,也好涼好涼。
摟著她的腰,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想用自己的心去敲醒她,他是這麼這麼地愛她啊!
抵著她的唇,他的氣息吐在她的臉上。
“淚西……要怎麼樣你才肯醒來?你知不知道……沒有你,我才現自己的生命如此空虛,沒有你……我的心都空了,你是我命定的國妃,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你怎能離開我?”
極其愛戀地,傾注全部溫柔地落下一吻。
“我愛你!”
奇異地,她的心猛地有力地跳動了一下。
僅僅一下,他感覺到了,感覺到了!
眼睛突然濕潤,眼窩熱,她不是沒有感覺的,她其實都有聽到,都有聽到……
“我愛你!你聽到沒?我從來沒有如此現一個人的重要……你知道麼?你知道麼?你那麼善良又怎麼忍心對我的愛視而不見?你睜開眼睛看看啊……”
呼吸,好弱。
仿佛剛剛她胸腔裡那一下有力的心跳,只是他的幻覺。
他不相信,他明明感覺到的!
手心,撫上了她的胸。
柔軟的胸脯,胸脯之間的胸口,那是心髒所在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代表著一次希望。
一顆淚水,從狹長深幽的眼睛裡緩緩淌下。
他將臉埋進她的頸窩,低喃:“可惡的你……真的要這樣報復我麼……真的連給我一次愛的機會都不可能麼?你怎能這樣殘忍……你怎能……”
男人的眼淚,很熱。
帶著灼人的溫度,沿著她柔嫩的頸子,緩緩滑下。
淺淺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輕閃了一下。
他沒有現,兀自沉浸在自己哀傷的低喃之中:“是誰答應要一輩子守護我?是誰跟我打賭讓我做一個明君……如果你都不在了,我還做什麼明君?一個連自己愛都無法爭取的男人……我還做什麼一國之君?”
淚西在一片黑暗中掙扎,意識好朦朧,好迷茫。
茫茫的白霧,清冷冰寒,每當她感覺冷徹心骨的時候,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緊擁著她……
是誰在耳邊不停地說話?聲音陌生又熟悉……
是誰的聲音那樣溫柔又痛苦?
她還有什麼資格和理由再繼續活下去,不要了,一切都不要了……
可是,為什麼那聲音還是不放過她?
“求你……睜開眼睛……醒過來,我不再讓你守護我,如果你醒來……我會守護你一輩子,讓你幸福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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