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嶇的山路。
冰雪皚皚,一直延伸到遠處,延伸到茫茫的盡頭。
他抱著她離去的身影,消失在被淚水模糊的美麗眼眸中。
莫靜然站得很直,一顆淚珠終於控制不住從眼角滾落,她飛快地用手抹去。
聽到身後雪地裡的腳步聲,她連忙凝住一切不捨的哀傷,神情很快恢復淡漠。
回身,拱手:「多謝師傅!」
莫無宗盯著她,聲音又沉又冷:「靜然,師傅答應你的都已經做到,你可要記住自己的誓言!」
「靜然不會忘記,說到做到!」她的話語沒有一絲感情,所有的感情已經在那個深愛的背影消失之時,一併帶走了。
她知道,如果沒有師傅,虛弱的楚弈帶著昏迷的淚西絕對逃不出山谷,只會再次淪為谷主的奴隸,可能會經受更殘酷的磨難。
師傅安排手下弟子分佈路線,明裡說是搜查邪君的蹤跡,其實是故佈疑陣,讓雪山所有的路上都是腳印,這樣即使要追蹤他們的真正去向,也是難上加難。
加上楚弈逃走的路線,是特意安排,一路上基本沒有弟子看守,自然就順利多了。
他走了。
一切的愛與恨都將結束了!
在她心裡,愛已埋葬,恨無處深,她只將自己歸為五峰谷的一份子,以後會聽從谷主和師傅的命令,做一名真正冷酷無情的殺手。
「你記住就好!走吧!」莫無宗負著手,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師傅……少主真的死了嗎?」莫靜然沒忘記獨自倒在雪地裡,被鮮血染紅的男人,他……真的死了嗎?
莫無宗深沉地看她一眼,歎息一聲,沒有回答。
*
三日後。
寒氣襲人的北詔王宮裡,氣氛一片清冷。大王回朝,本應該是熱鬧一番,但因楚弈受傷,淚西一直昏迷,讓整座王宮都籠上了冬的冰寒。
五峰谷中氣溫極低,一片冰天雪地。
那時,他抱著淚西一路逃到茶溪鎮才停下腳步,茶溪鎮並沒有下雪,只是天氣也較之前寒冷了許多。
淚西醒來過幾次,情緒極不穩定。
不得已,他只得在茶水中下了安神的藥,讓她繼續安睡,然後暗中聯繫上北詔臣子,連夜趕回落京。
又是三天過去了,淚西一直沒有真正清醒過來,他知道,她在逃避這個世界,她不願意睜開眼睛。
除了滿心疼痛,無奈和壓抑得難以呼吸的愛戀,他也無法責怪她半分。
她恨他!
多麼強烈的語氣,多麼強烈的字眼。
在她吸著氣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是那樣哀傷,那樣沉痛……
楚弈靜靜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容顏,痛苦得皺緊眉。
她恨他……
這輩子,她還有可能愛上自己嗎?不可能了吧!
別說是愛上,或許連讓她多看自己一眼,都難了吧!他親手殺了柯少凌,那種情況之下,無法解釋是有意還是誤殺,總之結果是柯少凌死了——劍是他刺的!
曾經很多次,她堅定地說——少凌哥哥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你永遠都比不上他……
現在,柯少凌死了,再強大的人都無法跟一個死人相爭。
表面上,他贏了,其實他輸了。
輸得徹底,輸得沒有反轉的餘地……
門,被人輕輕推開,以同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大王,您又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先去歇著吧。我會好好照顧姐姐的。」看到消瘦不少的大王滿臉憔悴,她也不禁微微心疼。
姐姐跟大王之間究竟生了什麼?
那日姐姐在客棧匆匆話別,說去什麼五峰谷,結果一去數日都沒有半點消息,而她先在茶溪鎮四處尋找顏兒公主的下落,也一無所獲。他們就像突然從茶溪鎮消失了一般。
無奈之下,她只得找到北詔在茶溪鎮的衙門,告知身份請求官兵幫忙打探,仍然沒有半點消息。
她這才真的急了,不斷地祈求上天,一定要讓姐姐幾個人平安回來。
如今,顏兒公主還是下落不明,但姐姐和大王終究是回來了。雖然還算平安,可是……
「大王,您就是安心去歇著吧!」見楚弈戀戀不捨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淚西的面容上,以同不禁再次出聲催促。
良久,楚弈歎息一聲:「嗯。好好照顧她。」
*
以同緩步走到床邊,將羅紗帳輕輕放下。
「姐姐,大王走了。」
不知道大王和姐姐之間生了什麼,但肯定是十分嚴重的事情。以前姐姐從不會如此逃避,而大王更加不可能如此關心姐姐……
「姐姐還不願意醒嗎?雖然我不知道不該多嘴,也不知道你們不在的時間裡生過什麼,但是……大王現在這樣子,小以同看了都覺得難過……」
床上的人悄悄動了動手指。
「姐姐,我從來沒見過大王對你如此溫柔過,他一定是喜歡上你了。」以同繼續說著自己的看法,一個男人用那樣深情而痛苦的目光注視著一個女人,一定是愛慘了她。
床上的人兒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姐姐,你睜開眼睛看看啊,不只是大王,還有以同我有擔心你,你知道嗎?」以同跪了下去,伏在床塌旁抓住淚西的小手,「姐姐難道真的打算要逃避一輩子嗎?一輩子都不醒來了嗎?」
良久,屋子裡一片寂靜。
溫暖的爐子,散著柔和的紅光,映在微微飄動的羅紗帳上。
「以同……」
一聲低弱沙啞的呼聲,極聲,彷彿從遙遠的世界傳來。
以同差點喜極而泣,這是她回宮後第一次開口說話,雖然平時也閉著眼睛,以同知道她有醒著的時候,但是她緊抿著嘴,從不出聲。
「姐姐……你可算願意開口了……嗚……」
「哭什麼……沒什麼好哭的……」嗓子又乾又啞,她說每個字都很費力。
這幾天,她一直閉著眼睛,眼前一幕又一幕接連不斷閃過眼前。
雪地裡。
那一劍……
倒下去的人,滿身的血……
夢著的時候,清醒的時候,她都反覆地回放著那些畫面,心是顫抖的,到最後有宗接近死亡的絕望。
害怕,恐怕,痛苦,絕望……
她都沒有睜開眼睛,寧願死死地縮在自己的角落裡。
再醒來,世界上還能看到光明麼?還有誰能帶給自己溫暖和希望麼?
再醒來又要重新這一切的殘酷。
再醒來,少凌哥哥也不會活過來,她也不會原諒那個欺騙自己的人。
如果可以,她寧願自己沒有求他去救少凌哥哥,寧願自己永遠不曾因為莫靜然的話而信任他……
所以,她更無法原諒,是自己害死了少凌哥哥。
是自己辜負了少凌哥哥的信任和關愛……
以同看了看她愴然的神色,心疼無比。
「姐姐,這是宮女熬了好久的雪蓮羹,很清淡的,你快喝了吧。」這些時日,若非太醫一直想辦法為她維持體力,否則只怕姐姐餓都要餓得不行了。
淚西看了眼雪白瓷碗裡的羹,搖了搖頭。
「姐姐,你怎能不喝呢?你的身子太虛弱了……」
淚西靜靜地躺著,面容逐漸變得平靜,連一絲痛苦的皺眉都不見了,彷彿已經完全從噩夢裡解脫出來。
可是,她太過平靜了。
目光直直地望著羅紗帳,眼珠子一動也不動,所有的神思像是封閉到一個飄渺的世界裡。
那個世界,誰也無法融入進去。
「姐姐……你既然醒來了,為何又要將自己的心躲起來呢?」以同硬是將她扶了起來,小心地舀起一勺雪蓮羹,湊到她的唇邊,「姐姐,算是以同求你……你不說話沒關係,這碗羹是宮女們日夜不歇熬出來的,你一定要喝下。」
淚西終於眨了眨眼,搖搖頭:「我不想喝……」
「姐姐知道麼?大王不知道你會在什麼時候起來,所以命人時刻不停地熬粥,褒湯,希望你一醒來就能喝上新鮮的熱湯。」以同都羨慕不已,原來大王對姐姐關心起來是如此無微不至。
可惜,他們之間的事,好像太複雜了。
淚西再才無力地搖搖頭,她真的吃不下。她之所以醒來,是因為以同已經連續幾天在耳邊歎息哭泣,還一會向老天爺祈禱,一會向觀音菩薩許願……
她刻意忽視掉落在自己身上的兩道目光,長久而深沉的目光。從來沒睜來過眼睛,不知道那雙眼裡到底蘊涵著什麼樣的情緒,但是……她真的無法面對他。
恨他,也恨自己!
每次以同催促他離開的話語,都讓她的心莫名疼痛。
心死了,為什麼還會痛?
「求姐姐喝了它……姐姐一定要好起來……」以同生怕淚西再次封閉自己,急急懇求,眼眶裡已經畜滿了淚水,「我認識的姐姐一直堅強勇敢,即使遇到了再大的困難,也會平靜坦然的面對……雖然我不知道在宮外生了什麼大事,但是以同相信姐姐一定可以克服這一切……」
堅強,勇敢?
唇角輕輕地動了動,她突然有點想笑。
曾經她也以為自己很堅強很勇敢,以為自己可以平靜淡然地面對一切變故,可是,在失去長久以來心靈最重要的依靠時,她也只是一件脆弱的陶瓷。
驟然間,碎了……
所有的強裝的堅強,所有好不容易累築起來的勇敢,在遭到狂暴襲擊的時候,轟然瓦解。
再也沒有人帶給她少凌哥哥那樣的支撐了……
「姐姐,你真那麼殘忍嗎?你真忍心看到身邊的人為你擔憂痛苦嗎?以同從跟姐姐入宮以來,就將你當成親姐姐一般,我真的很擔心姐姐,若是顏兒公主回來看到姐姐這個樣子,一定也會傷心難過……而且,就算你與大王之間有什麼誤會,都不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來做賭注啊!」以同恨不得將心將肺掏出來,讓她早點恢復。
「顏兒……她……」淚西緩緩開口,想到了顏兒。
以同連連點頭:「顏兒公主也失蹤了,大王擔心不已。你若看到大王現在的樣子,一定不會這麼狠心的……」
「以同……」她低低地喚道。
「嗯。」以同被叫得鼻頭酸,幾乎要哭出聲來。
「這雪蓮羹……聞起來……好香……」
以同眨眨眼,閃過眼中的淚水,欣喜無比地湊上勺子。
她並沒有注意到,床上蒼白脆弱的人兒,臉上依然掛著一抹絕然的痛楚,她僵硬地張開唇,將清羹嚥了下去。
*
「姐姐,外面風太大了,你還是在屋子裡呆著吧!」以同擔心地歎口氣,匆匆拿起一件風衣,在後面跟著。
她就知道,姐姐不會聽自己的。
這兩日,淚西已經會自覺地吃下東西,只是話語也變得異常得少,常常對著某一處呆,久久都不見動靜。
有時候,她會獨自走到後花園,靜靜地坐在涼亭中,任風吹過她單薄的身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姐姐……」
「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又是這句話,她常常將以同打開,然後自己孤獨地坐在園子裡。
醒來就得面對,代表著不但張開眼睛,也要張開塵封的心,她真的可以做到嗎?
眼角,瞥到花園那頭一抹蕭然孤絕的身影,以同無奈地將風衣披上她的肩頭,歎息道:「姐姐心結太重,折磨自己又折磨他人。即便姐姐跟大王誤會再深,看在大王對姐姐一往情深的份上,你們應該好好地談一談,給彼此一個機會。」
說完,她默默地退下。
再看一眼遠處消瘦挺拔的身軀,以同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天底下只有深陷情網中的男子,才可能像大王那樣表現。
她暗暗祈禱——老天爺,請你讓姐姐打開自己的心,好好地與大王坦然相對吧。
*
她醒了。
那日聽到宮女來報之時,激動得難以自持,差點忍不住立刻衝過去探望她,卻硬生生地止住腳步。
他也有害怕。
怕她看到自己再受到刺激,怕她再對著自己說——我恨你,更怕她再次退回到自己的世界,封閉起自己……
她醒了,他輕了一口氣。
她肯吃東西了,他欣喜激狂。
可是,他卻不敢走進她的寢房,每次只能遠遠地,悄悄地看一眼那日思夜念的容顏。
從來未曾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為會這個平凡殘跛的女子牽腸掛肚,為她的決絕心神俱碎,這難道就是他一直未能好好對待她的報應麼?
如果可以,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重新換回一次挽留她的機會……
然而,在他的劍刺出去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遠遠地,注視著她。
心疼得讓人抖,她看起來那麼孤獨,那麼柔弱,那麼無世無爭,又安靜地似乎要與冰冷的空氣融為一體。
恐懼時刻擢住他的心,他卻突然成了天底下最懦弱的人,無法上前半步。
終於,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站起身,從寒風直吹的涼亭裡走了下來,她轉身面對的方向,真是他所住的北詔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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