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枝葉,透不過陽光,但是今天是個陰天,天空除了濃雲一片,不見半點金光。
昨夜的小雨帶來了滿地的潮濕,樹葉被洗去了一身的塵埃,在白日裡猶如新生了一般。
而蟬沒有叫聲,樹上的人也了無生趣了一般。
詠唱靜靜地半躺在樹杈上,雙腳交疊擱在另一條樹枝上,眼睛定定地落在一個點上。
幾條交叉的樹枝下面真的掛起了一張大網,網用細細的牛筋繩編織而成,既不粗俗又算結實。
這一張網,真的要將她網住了麼……
幾日來,她沒有踏進詔和宮一步,想冷靜,想暫時關閉自己的一切知覺。
慕千尋來找過她幾次,比起以前越溫柔,有時候噙著一抹她看不懂的微笑,令她迷惘而疑惑。
不過,心全被一個叫閣昱的男人充滿著,她沒有心思去捕捉慕千尋的眼神代表著什麼。
在愛與驕傲的自尊中掙扎,反覆地詢問自己——真的可以接受他同時擁有別的女人嗎?
如果有原因,為什麼他不能坦然而直接地告訴她?
他說——他喜歡她,仔細想來卻是她在問,他在答。
喜歡與愛的定義是什麼?喜歡是否代表可以喜歡很多?而愛卻只是代表唯一。
唯一!
他是她的唯一,而她不是他的唯一。
所以,她愛他,他卻不愛她……
「可惡的傢伙,可惡的混蛋,自以為是的傢伙!……」她在對著大樹差點怨憤地喊出聲來。
「公主。」丫頭驚嚇了一大跳,仰頭看著她,「公主,大王又派人來了。」
「又來幹什麼?說了本公主心情不好,不想去。」詠唱收入怒氣閉上了眼睛,無力地回答。
「可是這次來的是……」丫頭看看身邊的小部落,無奈地歎出聲。大王已經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讓公主去詔和宮一起用膳,公主一次都沒有答應。看來這次,大王和公主之間真的生大問題了。
小部落拍拍丫頭的手,仰頭道:「參見公主。」
詠唱這才睜開眼睛:「連你也來了?」
「大王擔心公主,所以讓屬下過來探望。」
「他既然擔心,為何自己不來?」詠唱坐起身來,淡紫的衣裳上沾染了不少樹枝上的污跡。
小部落拱手道:「大王這幾日繁忙,請公主體諒。」
若非清楚大王與公主之間日益展的情愫,他也不必如此誠心地懇請詠唱。
「忙著陪那位瞳瞳姑娘嗎?」詠唱睨視著他。
小部落怔了怔,他當然早已經看出主子之間的問題所在,可惜身為臣子,他也無能為力,只希望大王能夠少一點煩憂。
「公主有所不知,自和親那日公主遇襲之後,大王一直在查尋幕後主使。邊關戰事連連不斷,蒙捨與刖夙兩國幾番衝突,大王為國事已經日夜操勞……加上瞳瞳姑娘才剛剛回來,大王可能暫時無法分身……但是大王也有牽掛公主,請公主多多體諒。」
詠唱一個使勁,從樹幹躍下。
聽到他如此繁忙,心頭不禁為之擔心,可是他除了忙國事,其餘的時間都給了瞳瞳,這怎能不讓人心酸?
她點點頭:「謝謝小部落大人。大王的繁忙,我自然體諒,也很關心。但是我和大王之間的事情……還請你回去稟告,說公主最近想靜靜心。」
小部落皺起了眉頭:「大王說,他一有空就會來看你的。」
「知道了。」詠唱露出淡淡笑容,不若從前明媚,低頭瞧見地上一朵被踩在地面的小花,彎身拾起。
花瓣已經凋殘,捏在指間,了無生機。
她低低歎了口氣,回身走向閣樓。
身後,丫頭扯住小部落的衣角:「都說了公主心情不好了……大王是不是真的很愛那個瞳瞳姑娘?」
小部落眉頭皺得更緊:「我只知道大王從前很愛瞳瞳姑娘。」
「那現在呢?」
「現在……我也不知道。大王有大王的思量。」
「唉……大王要多少女子都可以。只是公主好像對大王也……」
「主子的事情,尤其是情感之事,我們不要插手!」
「喔……」
……
諾大的殿堂中,站立著數名官員,氣氛有點凝重。
主要是坐在高高王椅之上的男人一臉緊繃,眼中看不到一絲笑容。
剛剛大家一起商議完邊關戰事,根據掌握的幾條線索,初八和親之日偷襲公主的事似乎不是刖夙國所策劃,因為刖夙國君主殤烈也在當夜遭遇刺客受了重傷……
事情比想像中的更加複雜迷離。
適才信兵送來帖子,刖夙國將在本月三十日冊立「國妃」,盛邀閣王前行。
按照四詔之間百餘年來的慣例,該國王室若有盛事舉辦,都將誠邀其他三詔君主到場,以示尊重與促進和平建交。
一臣上前一步道:「大王,離三十日不過還有幾日,暴君突然冊封國妃,其中會不會有玄機?」
深沉的眸子半瞇,透出敏銳之光。
殤烈重傷剛愈,又忙著操辦封妃國宴,看來的確沒什麼精力策劃陰謀和應付邊關戰事。
不過,四位年輕的詔王之間,他倒是第一個冊封國妃的。從未聽過他身邊有什麼特別的女子,好端端地決定這麼一件大事,實在讓人無法不懷疑。
另一臣子道:「依臣之見,大王也可以不去參加,畢竟上次和親之日我國將士已受創,還是謹慎行事為妙。」
閣昱點點頭:「關於此事,本王自有主張。」
此事不是讓閣昱最煩憂的,擱在心頭如芒刺的事情是——今日還收到北詔邪君的書信回復,信中稱堅持要繼續和親聯誼,以促兩國修好。
理由是詠唱公主要嫁於北詔之事,已經天下人皆知。
和親遇襲一事已經讓兩國均蒙受了顏面與損失,絕對不能讓天下百姓嘲笑二國,且君王間談妥的協議豈可言而無信?
閣昱看到信時非常意外,他真沒料到隨性如楚弈也會有如此堅持的時候。
他自然知道身為君主,親口允諾之事不可出爾反爾,可是……
該死!
王椅上的人一臉鐵青,臉色難看得讓人不敢直視。大手抓緊了兩邊的扶把,薄唇冷冷地抿著。
如果和親的對象不是詠唱,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邪君!
如果……
一想到是詠唱,他的心就像要被人割掉一樣疼痛。
「眾卿對於公主和親之事,有何看法?」他目光如炬,一一掃過他們。
殿下的群臣又開始紛紛議論,他們哪裡知道大王的心思,一致主張再挑良辰吉日將詠唱公主送去北詔。
此舉是大王早已定下的事,利國利民,就算有再大阻礙,也該繼續完成!
「是啊,大王,臣等一致認為,公主和親之事勢不可免,請大王早日挑選吉日,完成與北詔的婚事。」
王椅之上的男人突然重重一拍扶把,陡然站起身來。
一臉陰鷙,如利刀般刮過他們的臉龐。
然後,只見他們的大王一臉怒氣拂袖而去,剩下一群臣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其解。
……
嬌小的身影火奔進園子,三步並做兩步跨上閣樓。
丫頭氣喘吁吁地推開門。
詠唱柳眉輕攏,看著一頭熱汗的丫頭,薄斥道:「著火了?怎麼這般模樣?」
「哎呀公主……是你的事。」丫頭大喘了一口氣,「適才聽說……那個公主還是要被派去和親……」
「什麼?你說什麼?」詠唱豁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盯著丫頭因急切而紅撲撲的臉蛋。
「公主還是得去北詔和親。」丫頭拍拍胸脯,順了口氣。
夏風從門口吹進,她站在那裡,耳邊是靜謐的風聲,腦中呈現一片空白,只抓住了一句話——她還是要去和親。
「公主……」丫頭抓抓詠唱的袖口,為她陡變的臉色擔憂起來,「或許事情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
頹然坐下,她僵直著身子,過了一會抬頭問:「是小部落告訴你的吧?」
丫頭張著眼睛點點頭,她的消息一般都是從小部落那聽來的。
詠唱握緊了自己的襟口,一陣來自臘月的寒風瞬間將她的身子吹得全身冰涼。
既然是小部落說的,那大抵是真的了。
那個男人仍然要讓自己去和親?是為了什麼……為了瞳瞳吧……
「詠唱,我要你相信我……」
呆呆地,這個消息像暴雷一樣擊中了她。
他的話迴盪在耳邊,他要自己相信他,只要她相信他!
相信他什麼?相信他的安排?帶著對他的相信去和親?這一次和親絕對不會有失誤?
他這幾日連著派人說要見她,就是要跟她商量和親之事?不,他是王,他只要下一道命令即可。
一朵若有若無的笑花在臉上綻開,帶著自嘲。她終究是太過自信,終究沒有學會吸取教訓……
丫頭皺起眉頭,一臉後悔,早知道就不告訴公主了。可是聽小部落那樣一說,她就激動啊,馬上跑來跟公主報告,畢竟這是件大事。
「丫頭,我沒事。你先下去吧。」沉默了一會,感覺心跳慢慢地回到原本的位置,她輕笑著對丫頭說道。
……
詠唱決定去找他。
不過幾日,詔和宮變得讓人有點陌生。
這裡花香瀰漫,宮女們穿梭在寬寬的走廊上,她們臉上含笑,手中抱著各種盛開著嬌艷鮮花的花盆。
園子裡,正有一名女子立在中央,她優雅地抬著素手,指示著宮女們擺放花盆的位置。
白色的衣裳,烏黑的長。
詠唱望著那抹倩影,在長廊那頭悄悄地停住了腳步。
「公主。」
「公主……」
路過身邊的宮女們匆匆跟她請安一聲,又抱著花盆匆匆而過。
她恍若未聞,視線裡,又多出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的身形修長挺拔,黑色的袍子讓他看起來冷漠而內斂,偏偏那張剛毅的臉上泛著溫柔的笑意。
微笑在陽光下變得刺眼。
靜靜地站立著,那兩人的身影並立在一起,女的嬌弱男的溫柔,她眼睛突然變得熱起來。
纖細的十指緊緊握著,平日明亮閃動的雙眸蒙上一層淡淡的水霧,還要過去問嗎?
腳似被人定住,半晌無法前行一步。
一隻大手輕輕拍上她的肩頭,她回頭一看,只見慕千尋溫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飛快閃去眼底的憂傷,她揚唇一笑:「慕大哥怎麼也來了?」
慕千尋淡淡地笑著,眼睛朝園子裡看去,一盆盆鮮花競相綻放,站在鮮花之後的白衣女子笑得甜蜜。他的眼中也逐漸注滿了溫暖與愛憐,看到瞳瞳這般開心,他輕輕執起詠唱的小手:「我正好去看看瞳瞳。」
詠唱詫異於他眼中的憐愛,聽他如此自然親切地稱呼瞳瞳,突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瞳瞳?」
收回自己的小手,她的笑容有點飄忽。
「哥哥也來了。」白色的身影朝這邊奔過來,她步伐輕盈滿臉笑容,純真可愛的模樣只想讓人好好呵護。
哥哥……
詠唱這才完全看清楚,粉紅的雙唇僵硬了一下,原來——瞳瞳是慕千尋的妹妹。這個事實真讓人吃驚。
不過,自己和他在一起,雖然有天南地北地閒聊,卻從來沒有問過他的私事,現在想來,年輕俊美又富有一身才氣的慕千尋真的很神秘。
慕千尋側頭看了看她,解釋道:「我的妹妹慕千濃,也叫做瞳瞳,你上次已經見過了。」
遲疑了一下,盯著開心奔來的身影,詠唱點頭道:「原來她是你妹妹……」內心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哥哥,你來得正好。大王今天特意讓人搬來了好多夏季盛開的花兒,都是珍貴的品種呢。」瞳瞳在他們面前停住了腳步,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閃耀著喜悅的光芒。
慕千尋微笑著點點頭,好久好久沒有看到她這樣開心過了。
這兩年,瞳瞳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平日無事就打理一下水榭,逐漸和花草交上了朋友。閣昱能讓人找來這麼多希奇珍貴的鮮花,倒也費了一番心思。
他抬眼,感激的目光與高大的黑衣男人對視。
「千尋見過大王。」
閣昱微微頜,複雜莫名的目光落在他身邊的紅衣女子身上。
「這位就是詠唱公主嗎?」瞳瞳張大眼睛,好奇地問道,「是不是上次跟哥哥一起回水榭的那位?」
詠唱眨眨眼保持著唇角的微笑,先朝閣昱盈盈一施禮,再定睛朝瞳瞳看去。
一張白皙秀氣的小臉,五官很柔美,一看就是溫柔單純的女子。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樑,眼睛裡散著柔和的光芒,此刻正亮晶晶地彷彿兩顆明亮的星星。
忍不住悄悄輕歎一聲,詠唱現自己無法討厭這樣的女孩子,她看起來就是一顆純淨的露珠,讓人忍不住呵護在掌心,生怕陽光的灼熱將她蒸。
半透明的皮膚在陽光下有點蒼白,惟有閃亮的眸子興奮而有神。
「詠唱公主比我上次看到你時更美麗,怪不得哥哥常誇你,連大王也常跟我提到你。」瞳瞳帶著甜甜的笑容,忍不住朝詠唱多看了幾眼。
誰都能聽出,她的這番言語是自真心的誇讚。
然而,立在兩旁一黑一白的兩個男人卻不約而同的面色一緊,心思各異。
詠唱回以柔柔一笑,對著這張純美秀麗的臉龐道:「瞳瞳姑娘過獎了,瞳瞳姑娘才是秀美動人,大王和慕大哥都如此疼愛你。」
兩個男人心中又是一動。
他們的視線都落在她的身上。
她笑得很美,笑容裡有著與陽光一樣燦爛的光芒。
如果瞳瞳是清晨緩緩盛開的小花,那詠唱必定就是璀璨怒放的牡丹,雍容而大氣。
明艷的五官嫵媚動人,自骨子裡透著一抹生機,很難想像她前一刻還那麼落寞。
閣昱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幾日未見她,思念頃刻而出。
她笑得燦爛,如花般嬌艷的臉龐上看不出一絲責怪與異常。
她難道沒暗暗責怪自己嗎?
一直想介紹瞳瞳與她認識,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她有關瞳瞳的事情,他想她們是可以做朋友的。
在他眼裡,曲詠唱是個熱情而樂觀的女子,她一定可以體諒和包容自己的做法……
可是,明明幾日沒見,怎麼在她的眼中看不到想念?
甚至連一點異常的反應都沒有?
心口收緊,閣昱感覺到了一股濃濃的失落。
慕千尋站在詠唱的身後,一臉溫柔地注視著她。
嫉妒與怒火並生,他恨不得一掌將她身邊的男人打開,無論對方是多麼有才能的人,他都不稀罕了!
冷冷瞇著眼,眼底幽黑,冷冷地打量站在詠唱身後的白衣男人。
「呵呵……今天我真開心。」璀璨的眸子像天空最耀眼的星子,詠唱凝視著瞳瞳說這話時的笑容,羨慕和憂傷同時浮上心頭。
閣昱驀然抖動了一下身子,深邃的琥珀色瞳孔中閃過自責。
該死,他怎麼差點忘了,身邊還有一朵脆弱的小花?這三個月裡,除了國家,再也沒有什麼比得上呵護這朵小花重要了。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如果在生命流逝的最後時光,都不能讓她燦爛綻放,閃耀出自己的光輝,豈不是很悲哀嗎?
微微僵硬的手指撫上雪白的肩頭,他扯唇笑得溫柔:「只要瞳瞳你覺得開心就好。」
他沒看到,笑容晶瑩的詠唱粉嫩的紅唇剎時血色盡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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