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從門口竄進,捲起低垂的花簾。
屋子裡飄散著薄荷般清涼的藥味。
高大修長的男人站在床邊,目光緊緊地盯著昏迷的人兒。
瞳眸裡的沉痛比大海還要深沉,比黑夜還要落寞。
她暈倒了!
那樣挺直著脊背走出大家的視線之時,因身上的疼痛與內心的釋然,她再也無力支撐,就那樣倒下了。
很多雙眼睛注視著她。
目光裡有震驚、思索、慚愧與欽佩……
但是,沒有一個人再會鄙夷與嘲笑。
這個瘦柔嬌小的女人,以她堅定執著的行動震撼了他們,也以她冷靜脫的寥寥數語震撼了他的心!
「藍兒……」他大呼一聲,在成妃、紫奴和所有人的注視下,出如負傷猛獸般的痛吼。
「宣太醫!快點!」側頭大喊,男人的眼角已經濕潤,他抱著她幾乎沒有重量的身子,步伐蒼惶凌亂地朝最近的夙映宮走去。
……
火燭緩緩燃燒,淌下一滴滴蠟油。
藍倪臉色蒼白,安靜地躺著床上,她的雙手被塗上了透明的藥膏,又用薄薄的紗布隔離開來。那是金太醫沉著一張老臉輕輕掰開每一根手指,細心為她處理好的。
「大王,您可以回宮了,請讓病人好好休息。」金太醫回頭,放低聲音,聲音裡透露著怨氣。大王與國妃娘娘的事情宮內無人不知,以前大王雖然脾氣暴躁,但沒想到竟能讓人家一個好好的小姑娘傷成這樣。身為醫者,他一看藍倪這模樣就心疼。
殤烈焉能聽不出太醫話裡的責怪之意,但是,就算有十輛馬車一起拉他,他也不會離開半步。
他緊蹙著眉頭,彷彿沒有聽到太醫的話,眉宇間有著恐懼與擔憂。
金太醫看看他僵直的身軀,搖搖頭:「大王放心,她很堅強,是我見過的姑娘中最堅強的一個。那麼重的傷,她都沒有哼一聲……唉!老臣剛剛給她施了止痛針,讓她好好休息會吧!」
殤烈這次有了點反應,目光卻沒有移動,聲音沙啞:「她……會好的吧?」
金太醫注視著他,這樣的大王第一次見到,唉,看來大王用情已深,又何必傷人傷己呢,他捏捏鬍子:「老臣用了祖傳最好的秘方為她診治,只要細心照料,半個來月應該差不多了。」
殤烈的呼吸逐漸放鬆,目中多了點光彩。
「唉,好的是身,傷的是心哪!大王保重,老臣先行告退。」金太醫拱拱手,歎息著退下。
成妃絞了絞手中帕子,關心地看著殤烈,又看看床上的藍倪,喉頭熱。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大王,低頭默歎一聲便輕輕地離開。
……
蒼白的臉頰,沒有血色的雙唇。
她一直那樣閉著眼睛,呼吸淺淺地。
偶爾因疼痛而皺起兩道秀氣的眉頭,嘴角微微張合了幾下,又陷入昏迷狀態。
他的嘴角緊抿,每當藍倪稍微有一點點反應,他的心就狠狠地抽痛一下。
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傷的是她的身,她的手,痛的卻是他的心。
藍兒……
他在心中呼喚著,慢慢地蹲下身,半跪在床前。
那雙曾經白皙柔嫩的小手多麼溫柔,溫柔地為他背上的傷抹藥,溫柔地勾住他的脖子,溫柔地為他梳理頭……
可是,現在。
那樣一雙手慘不忍睹,紅腫得掉皮甚至有的地方是一團烏黑,他屏住呼吸,伸出手指顫抖著上前,又頹然垂下。
他不敢碰她。
那彷彿是一項指控的罪證,在狠狠地控訴著他的無情與狠心。
他更怕弄疼了她。
像一個易碎的水晶娃娃,需要人捧在手心好好呵護,他明明知道這些,他卻選擇了冷漠與忽視……
他真該死!
看她滿身傷痕纍纍,他真的無法不責怪自己。
「藍兒……」才喚一聲,他的聲音已經哽凝,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懼一直縈繞心頭。
那雙閃動著水光又充滿倔強的眼睛一直映在腦海之中,她輕柔而決絕的話語迴盪在耳邊,他真的慌了!
——「還給你,因為我已經不需要了。」
——「還給你,因為我已經不需要了。」
那塊玉碧幽剔透,散著淡淡的光澤。
玉遞到他的手心,莫名地冰涼。
她看著他,笑容很飄忽,呈現一抹乎生死的釋然,帶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恐懼緊緊扼住了他的脖子。
比死亡更可怕!
不!
他的眼角濕潤了。
「藍兒!」殤烈恍然回神,掏出那塊靈獸張揚的碧玉,修長的手指緊緊地掐住床單,「藍兒……醒來……醒來!告訴本王,什麼叫不需要了?什麼叫不需要了?」
藍倪正在一個黑暗無比的世界裡沉睡,對他的話語絲毫未聞。
「你說啊,你不需要什麼了?不要這塊玉了……還是不需要本王了……」他將碧玉握在手心,握得很緊,彷彿感受到了當時她的掙扎與誓死保護的執著。
「你是在怪本王嗎?是在懲罰本王嗎?」
心,越來越痛,片刻都沒有停止。
他為她誓死護玉而震撼。
他更加為她將玉還回而心驚,那樣的藍倪他從來不曾見過,彷彿她從來不曾認識過他,彷彿她從來不曾愛過他……
「不可以!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可以忘記本王,不可以離開本王……本王不允許!聽到沒?」
殤烈凝眉閉目,心被數十根尖針同時刺中,刺得流血,疼得麻。
他喘息著,那種針扎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疼痛。
聲音越來越輕弱,他抓緊了十指,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藍倪秀麗的臉龐,他聲音嘶啞:
「藍兒……你可知道,這兩個月來,無論是在山林剿匪,還是夜宿妃宮,本王從來沒有一刻能忘記你……你的身影,你的笑容,你的一切……全都在本王的心裡。藍兒……就算你真的是北詔公主,就算你真是蓄意接近本王……本王也不會再那樣無情地對你了。你聽到嗎?藍兒……好好地留在本王身邊……」
他一手撫住心口,忍住被刺得無法呼吸的疼痛,緩緩緩緩地起身,一手無限愛憐地輕撫著她的秀。
「藍兒……我愛你!」
最後一句話,語氣是那麼地堅定,包含著道不盡的誠摯。
他探上前去,慢慢地俯下頭。
輕輕地,如輕柔潔白的羽毛,在她緊閉的雙唇上,落下輕柔一吻。
然後,他打開掌心,那塊散著碧幽之光的古玉躺在那裡,解開金絲繩,他溫柔地將之再度繫於她的頸項之上。
「藍兒,不許拋棄他,更不許就這樣拋棄本王,聽到了嗎?」
他忽略掉心頭令人顫的疼痛,臉色也逐漸變得蒼白,修長的濃眉緊擰在一起。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如水,又溫柔似天上穹月……
……
有一種溫暖的火光。
火光明亮耀眼,她看到數不清的金光在周圍閃爍,也照亮了她的眼。
意識悠悠甦醒,猶如沉睡了一個世紀。
痛!
這是藍倪的第一個感覺,渾身僵硬,只要微微一動,哪怕是一根小指頭,都有著揪心的疼痛。
到底怎麼了?
畫面接二連三地浮現出來,她顰緊眉頭苦苦掙扎。
剔透的碧玉、用力的爭奪、通紅的火爐……
嘲諷的話語,懷疑的神情,鄙夷的目光……
然後,她看到了他——那個男人吃驚的眼睛。
「還給你,因為我已經不需要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還他碧玉,保護自己最後的自尊,因為,如果不是永恆,她真的已經不需要了。
不可以倒下去,她一直提醒著自己。
在他們面前,在那個男人面前,她絕對不可以倒下去!
冷汗直冒,藍倪咬著牙,好像還在那個可怕的大廳裡與那群人對峙。
「藍兒,你醒了嗎?你終於醒了嗎?」
是誰?
那樣焦灼而急切的聲音——哦,是他!
不,不,她已經不想見到他了,也不需要再聽到他問候。
至少,暫時不需要!
藍倪依然閉著眼睛,小嘴輕抿著,不願讓他看到她已經醒了。
「大王別急,可能藍妹妹還在做夢。」是成妃的聲音,她很輕易地辨認了出來。
成妃繼續說:「大王,您已經守侯兩天了,還是去歇著吧,宮裡還有那麼多事等著您呢。」
殤烈歎息,聲音疲憊:「藍兒……你怎麼還不醒……」
他為什麼希望自己醒來?醒來又如何?她已經不是從前的藍倪,她的心已經不再認命地留在這裡了。
「大王,您先回龍夙宮歇著,等藍妹妹一醒來,臣妾就派人通知您。」成妃的話裡透著濃濃的擔憂,一國之君可絕對不能有事。
終於,殤烈點點頭。
他走了……
藍倪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
藍倪醒了,成妃並沒有去通知大王。
因為藍倪很堅決地告訴成妃,她不想見他。
接下來的幾天裡,只要殤烈一來夙映宮,她就是在昏睡。他知道她已經清醒過來了,卻始終無法看到她睜開的雙眸。
再後來的日子裡,殤烈挫敗地現,她是在刻意地逃避他。
她不想見他。
在親手將玉還給他,親口跟他說「再也不需要它了」之後,她真的連他也不再需要了。
他的身影變得落寞,黑眸裡失去了很多光澤。
藍倪已經能夠坐起身來,手上的傷口在金太醫的良方與細心的護理下,好得很快,現在已顯出新生的粉紅皮膚。
金太醫特別交代,現在新生的皮膚還很嫩,不能沾水不能用力拿東西,否則傷口重的地方會留下疤痕。
「藍妹妹,你打算一直這樣躲避著大王嗎?」屋子裡只有成妃與藍倪。
藍倪低垂著頭,只看到她粉嫩的脖頸,頸子上隱隱透出金色的細帶。
突然抬眼,大大的眼睛裡閃動著水光:「成姐姐,藍兒求你幫我!」
「幫你什麼?平兒和淡兒不是已經放出來了嗎?她們還是留在原來的夙清宮幹活,就等著你回去呢。」
藍倪搖搖頭,那個夙清宮,她現在是不會回去了。
除非,除非她查明這一切背後的真相,除非那個男人能讓她毫無懷疑地信任,他能一輩子呵護她。
否則……她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成姐姐,我想離開刖夙。」她注視著成妃,說道。
成妃驚呼:「你要出宮?」
藍倪點點頭。
「你要離開刖夙王宮?你要去哪?」成妃突然掩嘴,睜大眼睛,「莫非……大王曾無意透露你是北詔國的公主,難道是真的?」
藍倪望著她:「我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必須得離開這裡,離開刖夙國……我可能最先會去北詔。」
成妃依然滿臉驚疑:「怎麼會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邪君也不知道嗎?」
「如果我是北詔公主,他會允許自己的妹妹在刖夙國變成這個樣子而無動於衷嗎?」北詔俊美無比又懂得憐香惜玉的邪君真是自己的哥哥嗎?藍倪苦笑了一下,「可是如果我不是北詔公主,那為何又有此一說?」
成妃猶豫了一會,道:「藍妹妹,你還是留下吧,大王他對你是真心的,他不可能允許你走的!」
藍倪握住成妃的手,雙眸裡充滿懇求:「所以藍兒才懇請成姐姐幫忙!藍兒一定要出宮!」
「那大王呢?大王怎麼辦?」
「他……沒有我,一樣活得很好!」藍倪閃動了一下睫毛,肯定地說道。
成妃看著她,直搖頭:「不,大王那麼愛你,沒有你,大王不可能過得好!」
藍倪扯開一笑:「成姐姐嚴重了,他是一國之君,他後宮佳麗無數……」
「江山美人都比不上一個藍倪啊!」成妃急急打斷她的話,「藍妹妹還在怪大王之前貶你為奴的事麼?這個姐姐已經幫你問清楚了,大王在邊關之時遭人偷襲,軍中死傷無數,揪出奸細,那奸細竟然指控妹妹你是同夥。巴都為救大王身受重傷,也跟大王說曾見你與一神秘黑衣人一起……」
藍倪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這就是他眼中的她,怪不得他後來試探她了,試探她的身份,所以將她送入地牢……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她的眸子暗了暗,認真地看著成妃道:「姐姐,你不要再說了。曾經,我願意忍受一切只為了他能夠再回頭看我一眼,我忍受著一切,只為了他能相信我多聽我一言……如今,我已經不再期望這些,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都堅持要離開這裡。」
「妹妹你……已經不愛大王了嗎?」成妃有點著急,如果是那樣,大王怎麼辦?以大王的性子,還不知道再會生什麼事。
藍倪搖搖頭,眼神一片清澈:「不,我還愛他!」
成妃越來越不明白。
「成姐姐,我可以否認一切,我卻無法對自己否認,其實……我還愛著他。可是,正因為我愛他,我更要離開這裡,我和他之間的障礙太多了。」
成妃迷惑道:「我不明白……」
「姐姐你自然不明白,但是,姐姐你只要懂藍兒的心就行了。即使是要愛,藍兒也希望是毫無芥蒂,彼此信任,一輩子也不再有間隙地相愛!否則……不如不要!」藍倪說完,眼光定定地看向門外,隱隱能看到遠處天空的一角,「沒有信任的愛是窒息的,而有隔閡的愛是不自由的!如果我還留在這裡,只怕我的心,我的人……全都會枯萎了……成姐姐你明白嗎?」
成妃真的迷糊了。
她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藍兒要離開刖夙的決心真的非常堅定,藍兒再留在這裡恐怕會因失去自由而窒息。
「成姐姐,藍兒知道這樣可能會可能會連累你,但是藍兒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藍倪輕輕地說道,她的確沒有其他辦法了,若非看殤烈對成妃還不錯,她也不敢冒然開這個口。
成妃站直了身子,皺起了眉頭,她到底要不要幫呢?
如果藍兒走了,大王只怕會……
「成姐姐若覺得為難,那便當藍兒沒有說過吧,真的。」藍倪轉身回到床前,她已經開始後悔了,不該衝動地找成姐姐幫忙,應該自己想辦法的。
看著那嬌小卻無比勇敢的身影,成妃突然點點頭:「藍妹妹,我幫你。」
「姐姐你……」
「你記住,我是希望真的為了你和大王兩個人好。」成妃的眼裡閃動著火光,從藍倪的身上,她現了許多自己從來不曾感受的情感。
那種追求愛的方式她或許不認同,但是,她的勇敢和決心,她一定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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