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為閱微為燕傾寫的賀蘭悠同人故事,特此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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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已然老舊,荒廢了許久。院子裡野草長得有半人高,把原先的通路遮掩得嚴嚴實實。賀蘭悠走進去,環顧蛛網塵結的內室,一間間屋子看過來。最後在室中靜坐良久。
天色漸晚,黃昏的風帶著最後的熱度吹進來,草叢中開始有蟲鳴的聲音。他終於默然站起,準備離開。
這時外院的簡易柴門咯吱一聲輕響,他卻已察覺,迅走了出去。剛好看見一個少女自門邊探出頭來,柴門下嫩黃衣衫露出半幅,皎潔小臉上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慧黠靈動。見到賀蘭悠,她坦蕩蕩笑起來,現出淺淺兩個梨渦。聲若黃鶯,笑意盈盈的問道:「公子,你是這裡的主人麼?」
一剎那的光影耀動,夕陽散最後的光輝。天際霞光湧起,似在她瓷白肌膚上淡淡掃了一層胭脂,有細碎光點在她烏黑間閃耀,原本就是黃裳,現在愈像披霞著錦,更襯得她臉色明媚、神態嬌憨。
於是他終於,也微微的,笑了起來。
賀蘭自述篇
宣德年間,我自大紫冥宮,來到甘肅、臨洮、辛集鎮。
那個和她一起生活過的小院,因為長久無人打理,不可避免的顯露出破敗與蒼涼來。
青色長草隨風輕輕搖曳,我走進去,似在碧水綠波間穿行。
重履故地,物是人非,過去的多少年,恍若前生。
和她一起做過飯的廚房,和她下過棋的炕桌,她睡過的竹床。還有…那些曾經以為永不會磨滅褪色的珍貴記憶。
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
我坐在內室,一幕一幕,看見自己過去的幾十年歲月,以及那些歲月中或殘忍或美好的事情,風馳電掣一樣經過,再更加迅疾的走遠。
直到暮色四合,我終於自長久的呆中回過神來。並且明白,至此,那些有過的,激烈或者不可調和的,所有往事,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我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還沒邁開步,就聽見外院的柴門出了極其細微的聲響,像是被人小心地輕輕推開。紫冥教重在江湖崛起,事務繁多雜蕪,我以為是屬下有急事前來回稟,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門外,第一眼,就看見了她。滿園的碧色在我眼前,而她的嫩色黃衫在漫天遍野般的綠意裡是如此分明的鮮妍明媚。一瞬間,我忽然有些仲怔。
在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命運的神奇。還不知道,上天怎樣拿走的,就會以怎樣的方式,於某個時刻,全數補償回來。在哪裡結束,就會在哪裡重新開始。會像是,為了彌補從前所經歷過的曲折,而前所未有的平順。還不知道,今天這一刻我所見到的這個人,就是上天對我往昔年月的彌補,是命運在千回百轉之後,對我的恩賜。
那時我看見她,正是春夏之交。一陣一陣彷彿永不停歇的蟲鳴聲中,我竟生出極其寂靜的感覺來。心中有什麼,非常輕微幾不可察的,動了一下。漫天的晚霞都做了她的陪襯,恍惚間好似往事重臨,我又看見馬車上那個少女,巧笑嫣然的模樣。
可是那條叫做時光的河流滔滔奔騰而過,只一個剎那,我分清這是什麼時候,自己是在哪裡。而不會有人知道,我其實去過天山。
我去過天山,見到那裡蒼翠的松林,見到那裡寧靜的湖泊,見到了,那塊黑石為身白玉為基的墓碑。也見到了她,懷素,那個我深深愛過的女子,並且毫無意外的,見到了始終在她身側不曾稍離的沐昕。天池雪峰,絕世的美景,映襯著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光陰如水流淌,卻並未在他們的身上刻下深刻印記。那個我愛過的人,終於在無聲歲月中褪去了青澀決絕的外殼,變得安寧平和。
浩蕩長風從天的那頭奔來,又毫不止歇的奔向地的盡處。她和他並肩而立,衣袂被風吹動獵獵作響,風神姿容宛若謫仙,直欲乘風歸去。他們僅僅只是站在那裡,就已是這世間至美的一處風景,所謂神仙眷侶,想必也不外如是。
轉過身去,離開,步伐堅定輕快。歲月靜好如斯,懷素,她值得這樣一個寧靜安穩的歸宿。而我,終於不是那個可以陪她看遍流嵐、共享霧靄的人。
自暗河落下那一刻,我放開了她的手,如今,我決定把自己放過。我從不曾懷疑她愛過我,如同我不曾懷疑我愛過她一樣。那麼此後的日子,如同她忘記了我,我也要把她忘記了。
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女子,露出柴門的身形窈窕,潔白纖細的手指扣住門扉,微微探出頭來打量整個院子。只是那樣的驚鴻一瞥,已見裊娜風姿和鍾靈毓秀的神采。宛然眉目上面,一雙漆黑靈動眼睛,每一個顧盼都是流轉的波光。溪水一樣的清澈眼神,帶著一點新奇,一點不諳世事的天真,卻又奇異的有著彷彿洞悉一切的領悟和瞭然。
我落進這雙眼中,感覺只在霎時,四周的一切都渺遠。耳際的蟲鳴漸不可聞,遠處的山嵐沒入夕陽沉沉的暗影,晚霞最後的璀璨,也不過是做了她的背景。然後整個世界的寂靜裡,我聽見她的聲音,伴隨著淺淺一個笑容,清脆若珠玉相擊的響起。她本就姣好的眉目因著那笑梨渦淺現,整個人有一種不能被忽視的勃的生動,燦然生輝到令人移不開眼。彼時是入夜前最後的天光,草木氣息的柔和涼風又開始在身周緩緩流動,然而我突然就覺得,春風再美,比不上她的笑。
只需彈指那樣短暫,就像是被蠱惑,看著面前這個人,沒有理由的,我也微笑起來。
霍不予自述篇
我是師傅撿回來的孩子。師傅說她當年遇到我的時候,我在街頭像一頭受傷的小獸,大眼漆黑,眸中水光蕩漾映出圍觀人群,在或唏噓或冷漠的眼神中,竟硬是倔強的不肯掉一滴眼淚。她說,那樣的我,執拗至令她動容,令她不自覺的想要靠近。
她說,當初為我換過衣物擦淨臉,懷疑我這樣好看的娃娃定然不是被遺棄,而是走失。也曾花好大的力氣尋訪我的家人,然而最終無果。
這一些,在我的印象中都很遠了。我唯一記得的,是灰色熙攘的大街,圍觀人群模糊的臉,更多的人看著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背景裡,師傅走過來的雪白身影、對我伸出的手、溫暖的懷抱——似是這世上,僅餘的一抹顏色和溫度。
至於我的父母,這些年來,我已很少想到他們。無論他們是不小心走失了我,還是狠心遺棄了我,都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師傅在我身邊,給予了我她能夠給予一個孩子的,最大的溫情。
也是大一些之後,我才知道師父遇見我,純粹是機緣巧合。她遊歷世間不問世事,那一天也是恰好路過那小鎮,想著也該補充些鹽水食糧,於是進了集市,正好撞見了我。
那時我太小,師傅問我姓名我只說得出隱約記得有人喚我阿予。師傅也不知是哪個予,於是給我取名不予,隨她姓霍。
自此我跟著師傅四處遊歷,在一年之後正式拜入師門。日子雖然顛沛些,內心卻是完滿的。師傅不肯告訴我她的來歷,也從不和我說起她的事情,不過她容顏勝雪,行止有度談吐不俗,武功醫術都臻化境,胸有溝壑,顯然不是尋常。只是不知為什麼,不知遇到過怎麼樣的事情,令她選擇漂泊度日遠離塵俗。
路途中閒暇時中師傅也教我醫藥輕功。但她不授我武功,說我本已生得太好,又是女孩子,會得太多恐遭天妒,危險時刻能夠脫身就好。
師傅早年似乎受過傷,身體很是不好,雖然武功不弱,但是仍然需要不時停留某處休養。我十五歲那一年,師傅的身體已是日漸衰弱。
有一天,師傅躺在床上,摸著我頭,似在對我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不予,你溫良堅韌,什麼都好,只是對這世間抱的期望太大。萬事求全求真,就怕…就怕天妒紅顏…就怕你和我一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低低歎息,語氣蒼茫如同夢囈:「師傅恐怕沒幾年了,沒什麼擔心的,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說完,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慈愛歉意的對我笑笑:「好孩子,別怕,師傅是老了,老了就愛說胡話…」我咬住下唇,努力忍住淚水。師傅的狀況,看來已是強弩之末,實在令我憂心。
如此又拖了三年,師傅去世。精心的調養和細心的照料並沒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我一直知道,她的心中有結,恐怕那才是她藥石無效的最終原因。她能撐到現在,多半還是因為不放心我。我自她那裡學來的醫術,醫得了別人的病痛,卻解不開她的心結,挽不回她的生命。
沒有眼淚。然而心中空落,天大地大,我終於只得自己一人。從今往後,再沒有人,會彎身輕柔抱住當年那個小小的驚惶的我。再沒有人,會陪伴我度過噩夢的黑夜。再沒有人,會在我淘氣頑皮的時候,寵溺縱容的摸我的頭。再沒有人,會慈愛溫柔的,喚我不予。我終於,失去了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師傅的性子,是連死後都不願被拘於一地的。我按她的吩咐,將她的骨灰撒入大海。天朗地闊,海水浩蕩,此後,她終能再無羈絆,笑看世間。轉身之際,突然前所未有的空落,摀住胸口,巨大的海浪聲裡,師傅去後,我第一次放任自己,痛快哭泣。師傅,對不起,讓你看見的最後模樣,是我的淚眼。師傅,我只是捨不得你。師傅,潮起潮落,我終於還是得離開你,獨自一人。
此後幾年我四處漂泊,路途中也治病救人。看多了世情冷暖,覺得自己內心也漸漸淡漠,性子也更加沉靜。
宣德年間,這一年我二十七歲。來到甘肅臨洮岳麓山腳下一個叫辛集的小村。
辛集村民風淳樸,村民好客熱情。恰好有幾戶人家家裡的病患需費些心思看顧,我於是決定在這裡停留一段時日。
進村前,山腳下我看見一戶獨門小院。柴扉緊閉,院中碧草葳蕤,院牆透出斑駁與陳舊,卻與平日看到的屋舍有些不同,似乎於頹敗中深埋故事。隨即為這想法自失一笑,想著自己年紀漸長,自認沉潛,竟仍然會對陌生事物生出這般好奇,也真是奇怪。一轉念間,已行過小道轉入村中。
入村之後村人對我多加禮待,招待我住在了村東王嫂家裡。王嫂閨名翠翠,娘家就在村西,丈夫王二哥在鎮上做些小生意,一月也就回家兩三回。她為人爽利,對我也很熱情。
那日天氣晴好,我把一些采好的藥草攤在院中晾曬,王嫂陪在我旁邊做針線。她忽神秘湊近我道:「霍姑娘,你有沒有注意到自你來後,咱們村中可有好幾個小伙總有事沒事在我家附近晃悠?」我轉頭答她:「許是他們有事路過吧。」她微微歎息一聲:「我估摸著姑娘你也是看不上他們的。你生的這般好品貌,又有這般好本事…」我微笑道:「王嫂說哪裡話來,是我沒那個福分罷了。有些事情,總是不能強求的。」她歎息之色更深,點頭道:「說是這樣說。不過我看姑娘你也差不多是時候安定下來了。我們女人一生,總要找個靠的,差不多也就得了。世上男子…唉…你看我家那口子,都算好的了。那年鳳仙嫁到了村北張家,也算村裡的大戶了。哪料想成親沒幾月,她相公就要納妾,她起先不依,竟被打得鼻青臉腫,後來還是同意了…」
我沒接話,半響聽得她話聲又起,卻像是自語:「霍姑娘你這般的人物,我也是見過的。當年…那樣的風神,真真是仙人之姿…一對璧人…他對她那麼好…若沒有她,他配姑娘你,也是絕不會委屈了姑娘的。」看她的樣子,像是當年也曾傾慕過自己口中那風姿卓絕的男子,只是那男子心有所愛,而現在她也羅敷有夫,卻平白胡亂扯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些好笑,剛想岔開話題,卻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你說的,是那山腳下獨院裡的人?」
她神色悵惘,似仍在懷想什麼美好的事物,一時沒有答我的話。半響回過神來回道:「姑娘你也知道?我從沒見過一個男子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一個女子的…後來他們不知怎麼就不見了…那般的人…」接著像突然意識到什麼,掩飾般的咳嗽一聲:「呀,天色不早,我得做飯去了。」話音未落已走了出去。我在她身後看著她略顯急迫的背影和尚且高掛的日頭,想著自己對那小院的有些不尋常的感覺和王嫂對那裡住過的人的描述,微有怔神。
那日我將莫名情緒放在一邊,繼續收拾草藥。而那日後,王嫂避了我幾日,面對我時也微有赧然,這話題自然再未被提起。
我在王嫂家住了兩月,村裡病患俱已好得七七八八,在交代了他們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後,我向村人告辭。他們極力挽留,然而看我堅決,終於還是無奈放行。
村中兩月,我感受到這些質樸的人們真切溫暖的心意,這心意使我在離別時些微的黯然消退,內心裡是滿滿愉悅鬆快。
離開時途經那小院,我漫不經心一眼瞥去,意外現那柴門半掩,像是有人進入過了的樣子。本想不顧而去,竟抗不過心中的好奇。轉念想自己這些年少有這樣的情緒,何況還是對同一物事,不如去看個明白,了了一樁心事也罷。
輕輕推開門,我先探進了半個身子。滿院的長草碧綠,比起兩月前更加茂盛。不同於被精心侍弄的名花,有一種不被照管的野性的生機,給這因久無人居而本該蕭索的院子平添了幾分生氣。
我轉了目光,想好好看看這院子。然而一轉眼間,我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了一個我從未曾見過的,好看的人。我說不出任何話能夠形容他的容顏之盛。師傅容色無雙,我曾以為,像她那樣的容貌,再要尋出一個來,雖不是說萬萬不能,但也是極為難能之事。可是他被我這樣輕輕易易的遇見,比起師傅竟不遜分毫,於不遜分毫中偏偏還要生出不同的風姿來。那人一襲銀衣,懶懶倚在門框上,只閒散隨意一個姿態,也透出萬分的風華和優雅。他倚在那裡沒有動,然而我卻覺得,就算是這世上最美的景致,恐怕都及不上他。一時之間,又覺著彷彿他的好看,和長得好也沒有多少關係。只覺若要比較,陽光不及他的耀目,月色不抵他的溫柔。春末柔和的風裡,看著那個人,我移不開眼睛,突然感到窒息。
頭腦中有一刻是一片空茫的混沌,心中卻模模糊糊的有著奇怪的篤定念頭,覺得這個蕭瑟而又安靜的小院的故事,定然是和他有關的。竟忽然有些悵惘,好像懂得了什麼,遺憾著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勉力壓下內心的異樣,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自己叫他公子的聲音。幾乎是立刻,為自己大異常時的舉動驚詫,吸一口氣,頓一頓,稍稍鎮定下來些,只好極快的直視他眼睛,微笑問出心中所想:你是這裡的主人麼?
話一出口,我不自覺的屏息等待他的回答。卻見他目光微帶打量和探究,似乎在看我,看著看著,又似乎走了神,透過我看到了我身後某個未知的虛空去。那一瞬他溫柔的氣質漸淡漸褪,目光且清且冷,整個人彷彿攏著一層薄薄霧氣,是渺渺的遙遠。我心下忐忑,然而他似是倏忽之間便即釋然,轉瞬又微笑了起來。適才那冰寒之態仿若我的錯覺,他一笑之下,冰消雪霽,萬物生。
心上像有泉水緩緩流淌而過,春末漸暗的暮色裡,他只是那麼微微的笑一笑,我就覺得天都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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