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傾天下 正文 舞絮番外之此生自斷天休問(上)
    寫在前面的話:我知道這個番外放上來我也許會挨罵,放著大家翹期待的賀蘭番外不寫完,轉而去舞絮番外,還只是個「上」,哦,pIa我吧,pIa了左臉,我送上右臉,絕對沒意見——說實在的,賀蘭番外三,那些兩情繾綣的描寫,難住了我,彼時情意深重畫眉長,此後夢斷天涯兩心傷,黯然結局對照著此刻婉孌情濃,每一刻春風情意都潛伏著雪落般的森冷,對於筆者來說是件頗為苦痛之事,再者,也許有的讀者知道,我最近遇上一些很無奈的事,大大干擾了情緒,我已經有很久沒能真正寫字,加V的帝凰的是存稿,所以賀蘭番外,我真的一時難以為繼,暫且放上舞絮番外,不喜歡看半截的親們,友情提醒,先攢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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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說,我懂事極早。

    一歲能言,兩歲能詩,三歲踩著書房的凳子作畫,奶娘在一邊顫巍巍的扶著,以為小姐不過是塗鴉玩,伸過頭去看,卻是好大一副潑墨山水,驚得「呀」的一喚。

    這聲引來了爹爹,他緩緩踱過來,俯身去看幼女的開山之作,半晌,「唔」了一聲。

    奶娘直愣愣瞪著他,揣測著小姐是仙女或是妖女,爹爹卻神色奇異的一笑,自紫檀筆筒裡取過一支諸葛氏親制的無心散卓筆,塞在我掌中。

    拈鬚笑:「這畫雖無技巧,然自有嶙峋豪氣,果不愧是我的女兒。好,好。」

    那畫後來被奶娘珍藏,以作神童之佐證,很多年後取出,獻寶給我看時,我正在喝茶,畫一展開,我的一口茶很不雅的噴在了畫上。

    無限同情的看著我那軟弱善良的奶娘。

    「您又被我爹給騙了。」

    其實我也騙了奶娘。

    那晚我又偷出那幅畫,端詳許久,現爹爹有句話沒說錯,我的筆鋒,極其嶙峋,那森森之意,居然在三歲幼齡,便已不禁流露。

    那幅畫,深山,密林,遠水,高天。

    許是幼童筆力拖曳,某些勾連的線條,飄搖迤邐,恍如霧氣。

    許多許多年後,雲南曲靖的密林裡,連綿的樹刺向天空,留下的空隙鳥也無法飛過,滿地如蛇盤曲的籐蔓,糾纏著千年老樹的根,潮濕,陰暗,幽深。

    還有那濃厚如簾,突如其來的白茫茫大霧。

    我立於霧中,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在白日也可以伸手不見五指,遠處傳來沉重的喘息,如陰魂盤旋在頭頂,然而分辨了許久,才恍然那只是我自己的呼吸。

    然後突然想起,這幅場景,我見過。

    在三歲的畫裡。

    一生噩夢,從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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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歲那年京城的冬來得疾,十月天氣,已飛絮扯棉,遍天的雪下個不住。

    我便是出生在這樣的天氣,我的生,娘的死。

    爹爹抱著甫出生卻不哭不鬧的我,歎一聲:「冤孽。」

    他緩緩撫過永久睡去的娘的臉龐,看看睜大眼睛注視他的我,又望望窗外碎晶裂玉的雪花,微一沉吟。

    「就叫舞絮吧。」

    舞絮,很美的名字,可若是一個人的命運,當真如那飄舞的飛絮,游絲無定,無所托寄,卻不是件美好的結果。

    只是彼時我不知。

    我只是無由的喜歡所有下雪的日子,喜歡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纏了爹爹出門去,不多時,我便抱了一大捧的面具糖人零食玩具,連風氅的小小連帽,也被我偷偷塞進了幾個糖葫蘆。

    爹爹一直是疼寵我的,那般溺愛的程度,似是要將一個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心力,都毫無保留的獻將出來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我那識窮天下,精通術數的爹爹,早已推算過了愛女的命運,並在無數靜夜唏噓難眠,試圖尋出辦法逆天改命,然最終,無可奈何的接受了命定的安排。

    所以他,努力的努力的對我好。

    我們轉過一個街角,我跳躍的步伐太過激烈,帽子裡的糖葫蘆,滾了出去。

    我奔過去揀,那糖葫蘆骨碌碌滾得很快,順著石板路的縫隙,滾過一個彎,我追過去,卻現一個小小的窄巷。

    窄巷光線很暗,我尋不著我的糖葫蘆,乾脆蹲下身,一寸一寸的摸過去。

    爹爹在巷子外叫我出來,天那麼冷,犯不著為個糖葫蘆受涼。

    可我天生是個倔狠的性子,要做的事,不喜歡被打斷。

    我慢慢摸過去,很冷,冰涼梆硬的感覺,從指尖直到心底。

    直到我觸到一個更冷,卻不那麼堅硬的物體。

    我愣一愣,沒出聲,緩緩縮回手,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

    然後我回頭,喚爹爹。

    「爹爹,這裡有個凍死的人。」

    那是我和近邪,第一次相見。

    他那年五歲,家遭大變,流落京城,凍餓將死,堪堪遇上了為個糖葫蘆不依不饒的我。

    救醒他的那一刻,我爬上榻去,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打算以後怎麼報答我?」

    他沉默,烏黑的眸子裡像是沉入一泊深水,遠而冷,卻又泛著細碎粼光。

    很久很久以後,在我等得快睡著後,我聽到他輕輕的回答。

    「一生保護你。」

    近邪的身世,我後來知道了,他是當年因譏饞汪廣洋而被李善長和我父親彈劾,而被處死的中書中丞楊憲的侄子,楊憲弟弟楊希聖是個風流種,在花樓留情卻結了果,等到那可憐女子帶了兒子來認親,楊家卻已敗落,靠山楊憲被殺,楊希聖淨身出戶,一家落魄京中陋巷,這女子,甚至連楊希聖的面都沒見著,就被大婦亂棍打出,這女子被打成重傷,認親信物也被毀,掙扎找了到在遠處等母親帶來好消息的兒子,遞給他貼身藏著的「定情」絲絹,一句話未說便香消玉殞。

    近邪一滴淚也沒流,變賣了小包袱內僅有的幾件厚衣,薄棺一口葬了母親,便自己去找父親,他卻沒上過楊家門,哪裡去找?數日未食,天降寒雪,身上僅剩單衣,他只能在陋巷裡等待死亡。

    然後遇上了我。

    瞭解他身世,我立即偷出他的絲絹,燒燬了這唯一能夠證明他身份的物事。

    因為楊家敗落,他才被拒之門外,流落將死,這因果,說到底與當年爹爹彈劾楊憲有關係。

    我要他忘了他的身世,忘了自己那個狠心的父親,他雖然冷漠,心卻柔軟,我不要他將來在親生父親和深恩師父之間左右為難。

    那麼,那些罪業,那導致他和親生父親終身不得見的罪業,便由我來承擔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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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邪從此陪著我長大。

    雖然後來來了揚惡,棄善,遠真他們,然而,近邪永遠都是離我最近的那個。

    這些古怪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覺得,他們四個,都是身世飄零的可憐孩子,那麼那些過去的經歷,承載慘痛回憶的身份,都就此一筆抹去吧。

    在有限的生命裡,做個痛快的人。

    六歲時,我作畫,趁他睡著,濃墨塗了他一臉。

    他一笑。

    八歲時,他練劍,我教他換棵樹下練,那棵樹,有個我新現的蜂巢,然後他不出所料的,劍氣引動蜂兒騷亂,蟄了一頭包。

    他一笑。

    十歲,他陪我去廟會玩,有登徒子調戲……他,被他打得牙落臉腫,然後被我捏著他的臉,笑嘻嘻的學:「可憐見的,粉嫩粉嫩的小倌……」學了一個月。

    他一笑。

    十一歲,爹爹感於政局掙扎艱難,人心鬼蜮,君心莫測,在一波暗害計謀中將計就計,詐死離開京城,帶著我和近邪,去了遙遠北方深嶺裡,早先安排好的山莊,而棄善他們,早已在那裡等著我們。

    一路上因為要隱匿行跡,餐風露宿,我這自幼嬌慣的身子,耐不得北地風寒,病倒在途。

    睡在綿軟的被褥裡,卻覺得遍體沙礫,如火的灼熱如煉獄般一刻不停鍛燒我的五臟六腑,我的意識突而輕浮如絮突而沉重似鐵,朦朦朧朧裡無盡痛苦,而人影閃回來去,聲音徘徊不離,聲聲呼喚,句句哀切,都是那少年,蒼白的臉,烏黑的眼。

    徹夜,高熱不下,有掌心緊貼我後心,清流注入,沁涼如冰,我的燥熱,緩緩平復,終於沉入黑甜夢鄉。

    清晨睜開眼,少年驚喜的臉滾落的汗珠碩大得驚人,只是嘎聲一句:你醒了!便軟軟跌落。

    這個實心的孩子,僅僅為了減輕我的痛苦,整整一夜用寶貴的真氣為我降溫,幾致真力耗盡,枯元而死。

    他醒來時,見我無恙,一笑。

    十三歲,他下山歷練,不過一月,便趕回山莊,我笑他這般大年紀還戀家,他紅了臉,卻從袖中,悄悄摸出支銀簪,塞到我手中,頭也不回的跑走。

    這回換我,一笑。

    記得那夜月光如水水如天,俱無山莊花樹蔥蘢,暗香隱隱,細碎的月光灑在上,縷縷如緞,我們在一色銀白上緩緩踱步,只覺得衣袂飄舉似可隨風去,小軒窗裡傳出雅擅琴箏的棄善的《鳳求凰》,音色緲邈婉轉琳琅,不著一語,盡得風流。

    原以為這一生就該是這樣了。

    如果這一生真的就此停在這一刻,永不再向前,觸動命運的猙獰,我想我是樂意的。

    可是,世間事,沒有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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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歲,我耐不得山莊的寂寞,偷溜下山,再入紅塵。

    再入紅塵永不回。

    這是我的宿命。

    那個青年男子,在鳳陽的街頭為我捉回了偷走我荷包的小乞丐,卻不知道那小乞丐是我故意放走,因為我想追蹤著他,見識見識丐幫。

    他壞了我的事,被我瞪了好大的白眼。

    他說要擺席賠禮,道他莽撞之罪,他立在我面前,溫和的笑,一句句風神高貴,長身玉立,姿容俊雅,我看著他,突然覺得,早春的柳枝,早春的桃花,早春的碧水,早春的飛燕,都很美,卻不如他悅目賞心。

    卻仍然拒絕了他,他的身份,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公子,我的身份,不適宜與這類人多交往。

    暑熱將至時,鳳陽珠寶大戶邱家例行開門行商,廣招天下古董商家,豪門巨戶,攜重寶,品名珍,有看中的物件,當場銀貨兩訖,邱家負責所有與會人等安全與歸途護送。

    這是中都盛事,我怎能錯過,竊了一個商人的請帖,混進了邱家。

    第一眼,便看見坐在上的他。

    他一眼認出男裝的我,目光閃亮的看過來,一笑明燦如琉璃。

    那一刻他的微笑撞入我心裡,窮我一生之力,我無法平復初見的漣漪。

    那場盛會很華麗,很無聊,熠熠珠光耀花人眼,我卻只覺得俗艷,只在一家萊州巨商珍重捧出的物件前多看了幾眼,那是一尊玉觀音,說起來普通,卻玉質非凡雕工奇絕,觀音姿態飄逸,衣袂飛舉,而玉呈三色,底部瑩紅中部水藍頂部透明,望之恰如大士腳踏寶蓮身披浮雲,令人見之忘俗。

    不過也就是多看了幾眼而已。

    對於身外之物,我從不看重。

    那個青年,倒是豪富,轉眼間買下了許多,我隨意掠過一眼,除了一個尾羽以瑪瑙和祖母綠製成,線條流逸的黃金飛鳳項圈,和那玉觀音有些特別外,別的倒也平常。

    會畢,各人滿載而歸,分住在邱家客院內,預備明日各自啟程。

    我也玩膩了,打算明日回山,這紅塵煙火,看多了,也就那回事,倒不如山境清幽,乍看來就那些景色,然而住久了,卻能住出常人不可咀嚼的真味來。

    然而就在那一夜,我的命運走岔了道。

    午夜,春風微涼,風裡殺氣凜凜割裂如刀,黑色的人影攜著寒光穿透靜寂的夜,於高牆華簷間掠過,一個剎那間,驚沸的人聲便驚破沉寂,火光突然騰騰而起,如血色映紅了窗紙。

    我於沉睡中躍身而起,撲入火場。

    一個時辰後,我立在牆頭,一手一個受驚的女子,然後沮喪的現,我沒有好好練功,我救不了那麼多人。

    有刀劍相擊聲向我接近,其聲奇疾,密雨般連響,交手雙方都不是弱手,卻令我皺了眉頭---這鳳陽地面,哪來的如此高手?

    隱在黑暗裡,看見一群人邊戰邊退,被護衛圍在當中的,正是那總想用目光看進我心深處的男子。

    他的護衛並不多,對方卻人數不少,步步緊隨,招招殺著,尤其是對一個身背包袱的小廝,刀刀都向他背上招呼。

    他們已很狼狽,除了他,其餘人等衣衫俱血跡殷然。

    卻仍那般拚死衛護,浴血拚殺一聲不吭,不似尋常護衛,倒像訓練有素的死士。

    我輕輕的笑一聲。

    響在刀聲尖銳的夜裡,竟也如此清晰。

    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是個聰明的,燦亮的目光一閃,立即劈手奪過小廝背上的包袱,遠遠的扔出去。

    那群人果然轉身如鷹飛撲。

    他和手下趁機逃出,我施施然的想從另一處圍牆與他分道揚鑣,卻不留神被那先前對戰的護衛一把鉗住胳臂。

    「主子要問你話。」

    那晚城外破廟,月光下的男子,氣度儼然,我看著他,只覺得天涯,有時候未必比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遠。

    後來才知道,邱家勢大,引得同行相嫉,便與山匪勾結,一方洩恨,趁著盛會之機燒殺邱家和遠來行客,毀了邱家百年聲譽,一方求財,趁各地商客此時正行囊滿滿,聚在一處,正是打劫的最好良機,事後一把大火,毀個乾淨。

    合當邱家仗著財雄勢大,多年來平安無事,防衛鬆懈,是以有此一劫。

    記得他知道後,微微一歎,自嘲一笑:「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什麼,他沒說完,我立於遠處,看著這個自稱燕狄的男子,笑容裡,如此沉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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