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立於黑暗中。
好奇怪啊
剛剛不是黃昏麼,怎麼一眨眼,就變成夜裡了?
沐昕和賀蘭悠,哪裡去了?
轉目看四周,景色影影綽綽,似乎還是金馬頂峰,只是景致變成了夜裡,卻又沒有月亮,一片模糊。
我隱隱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卻心內混沌,心思全掛在撞入洞中的那兩人身上,他們那最後殺著怎樣了?
還有,人呢,那麼多人,到哪去了?
「喂!」
有人譏笑:「喂,閻王來傳你上堂了,還不快去?」
撲哧一聲。
「咳咳」
有人故意咳嗽的聲音,微微蒼老的聲音,卻聽來明朗。
「真是奇怪,紅塵裡走一遭,怎麼就把那個千伶百俐的丫頭變成如今的傻大姐兒了?」
「哼!您哪只眼睛看見她千伶百俐過?」
「說得也是啊」有人沉吟,「我倒記得那丫頭初到山莊,就是傻兮兮的,整天跟在我身後叫叔叔,後來多虧我耳提面命,她才多少聰明了些,難道如今我一不在身邊,她又跟那木頭久了,近木者呆了?」
「呸!」
「滾!」
「你先滾,他就來。」
「哈!叫我說,」譏誚的聲音,「是思春!思春的女人最蠢!」
我呆了一呆。
忽然覺得失去了移動的能力。
這些可惡卻又無比可愛的聲音啊
你們終於來了!
濃濃的喜悅和酸楚,只一剎那間,便如潮水狂湧而上,淹沒了我,再化為豐盈的淚水,無可遮掩的傾瀉而出。
「外公!」
我縱身撲入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有一剎那的沉默。
我不管不顧,只深深的將腦袋紮在那懷抱中,不肯放開。
懷抱的主人,還是那個很奸詐的腔調,笑道:「你們幾個說人家越活越傻,我看她德行卻像是好了些,瞧瞧,居然沒喊我老頭,忒不容易了。」
然而他的姿態卻不是語氣那回事,如此輕輕的擁住了我,手指溫柔的在我中穿梭,我感受著他熟悉的微帶俱無山莊松木香的氣息,感受那手指細膩而輕柔觸及長的微癢,眼前突有幕幕場景飛電般流轉而過,血色裡輾轉的娘,惹禍的沐昕烏黑驚惶的眼,屋頂上俯視我的賀蘭悠,紫冥宮九針激魂,李景隆大帳前沐昕胸前綻起的血花,夾河戰場遍地死屍裡父親驚惶轉過的臉,朱高煦濃重的噴到我臉上的呼吸,山洞中熙音似笑似哭的神情,艾綠姑姑蒼白的頭顱。
一閃。
我的淚,層層復層層,濕了老頭厚厚的冬衣。
這是真正親人的懷抱,能永遠等待我回歸的懷抱,能予我撒嬌和放心將眼淚浸潤的懷抱,能令我安心,覺得不必再畏懼任何風雨和惡毒的懷抱,我已忘卻我有多久不曾如此痛快淋漓的哭過,似要將這數年辛酸,悲苦,跌宕顛沛,愛恨交織,於黑暗中,於四面沉默的眼光裡,於外公久違的懷抱中,全數傾瀉。
外公終於漸漸斂了笑意,緩緩撫摸我的頭,歎:「癡兒,癡兒」
猛地卻有人揪住我的耳朵,將我拎離外公胸前,怒道:「哭就哭,莫髒了師傅的衣服,他自己洗不乾淨的!」
我含著淚花怔怔看著強潔癖的棄善那嫌惡的表情,忍不住綻開一個笑容。
「師叔,看見你真好。」
他雪白的娃娃臉突然可疑的抹上一層微酡的顏色,忽地讓開我一步,又一把推開淚汪汪湊近來的揚惡,「你離我遠點!鼻涕蟲。」
抽身要走的時候睥睨的又看了我一眼,漫不在乎的道:「哭什麼?難看死了,有什麼值得哭的?被誰欺負了,揍回來就是,你要揍不成,咱們幫你一起揍,包他見了閻王也不敢哭訴。」
揚惡懶洋洋的踱過來,笑嘻嘻道:「懷素寶貝,別理那個自大狂,他是師傅老大他老二,底下誰也不配當老三,你和他一般見識,那會活活氣死。」
我還未及答言,又有一人邁著方步過來,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生得堂堂好相貌,一臉正氣的開口:「此言差矣,三師弟」
「什麼三師弟!」揚惡猛的跳起來,「遠真,說過多少次了,我排行第二,你排行最末,三師弟是近邪!」
「非也非也,」遠真今天的形象是腐儒,自然一本正經,「爾以入門先後排輩不當也,當以年齡論尊長」
「呸!」棄善遠遠斜睨過來:「誰知道你幾歲?保不準胎毛未干,乳臭尚存,想作師兄?打贏我再說。」
「俠者以武犯禁」
我含笑看著那幾個活寶鬥嘴,一時竟恍惚又回到俱無山莊那些快活自在的日子裡,嬉戲,學武,玩樂,搗亂,無憂無慮的那七年,似乎誰都不曾改變,誰都不曾老去,然而只是一抹眼光流痕,一點心塵驚散,須臾之間變幻流年,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老頭拈鬚,笑瞇瞇看著弟子,我很欣慰的現,他依舊身板健朗,目光依舊看似忠厚實則深藏奸險,表情依舊看似可親實則暗藏算計,真真瞧來,令人愉快得很。
他此刻正斜瞄著我,道:「懷素啊,今天天氣很好啊。」
「嗯。」我煞有介事點頭,環顧四周霧氣沉沉什麼也看不清的夜景,「是很好,明月清風,微雲繁星,長舌男相伴,人間勝景,不過如此。」
「哼!」揚惡抬手,敲了我個爆栗。
老頭轉過頭來看我,微笑沉沉,「丫頭,你還是這不肯讓人的性子,明明心裡急得要死,卻偏偏不肯露出分毫,定不肯較人佔了上風去,其實,何苦來?」
我無聲一笑,道:「迫於無奈也。」
老頭搖搖頭:「當服軟處,不妨折節一二,須知過剛易折。」眼珠一轉,剛才難得的肅然神情一掃,賊忒兮兮的問我,「你也承認心急,那麼,你為誰急?」
我瞟他一眼,慢條斯理答:「我誰都不急。」
他鬍子一翹就要怒,我接道:「你在,師叔們在,我若再著急,豈不是瞧不起你老人家和諸位師叔們的通天之能?老頭,別告訴我,區區兩個人,你也救不下吧?」
「區區兩個人!你說得好輕巧。」老頭雙目一瞪,「你哪只眼睛看見就兩個人?這金馬頂峰數千人,不是人?」
「何況那兩個人,也委實不能算一般人吧?」走過來的是揚惡,「懷素寶貝,為了救這兩個人,我們師徒五人,硬是在這金馬頂峰餐風露宿的呆足了七天,才勉強布成了這個」移山換海陣法「呢。」
「果然!」硬邦邦的聲音是近邪,他自黑暗中緩步過來。
我們對望一眼,都知對方心中所想。
揚惡道:「這個陣法,是近年來師傅鑽研了多年來收集的古籍奇書,融合古往今來陣法奇術,自創的迷幻大陣,因入陣人多,陣法尤其龐大繁難,我五人合力,也只勉強在最後一刻全數完成,陣眼就設在高台之下,你們,都看出來了吧?」
我搖頭,道:「師傅和我,都只是感覺到這金馬頂峰諸般佈置,似乎是一個莫大玄奧的陣法,而且手法有幾分熟稔,但卻不能肯定到底是紫冥教還是別人,畢竟我們都已經幾年沒回過山莊,不知外公的新陣,所以都只是存疑在心,沒有明言。」
「照這樣說,」老狐狸的眼風飛過來,「你望著那方西方庚金位的山石說的不願獨活之語,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其意,是假?」
我微喟一聲,無奈道:「老頭,你今天怎麼了,一個勁試探我是假,也不是假。」
「願聞其詳。」
注目黑暗層雲,我淡淡道:「確實是試探著故意說給你聽的,但,那話是真的。」
說完我去看他表情,這老狐狸精通術數,雖說親近之人與自身多半算不得准,但總有些指引,然而狐狸畢竟是狐狸,他神色並無變化,只哦了一聲,拈鬚道:「不想看看他們?」
我白他一眼,「都是您東拉西扯啊,我想了很久了。」
老頭回瞪我:「還說,要不是棄善在最後關頭用鞭子將他們拖入陣眼之下,你想完這輩子也不可能再看見他們,到陰曹地府去看差不離。」
我嬉皮笑臉一躬:「是啊,多謝多謝,我是猜到這金馬頂峰本身就是一個由高人布成的大陣,賀蘭悠和沐昕被捲入陣眼時,陣法立即動,所有人都困入陣中,所以才景物變幻不知身在何處,只是我說怎麼那兩個撞進坍塌洞中的度那麼驚人,明明攻勢都在對方要害,氣力已竭了嘛,原來是棄善師叔拖進去的,難怪我看那角度不對,喂,師叔,你整治他們了吧?是不是撞到什麼擦到什麼了?」
棄善從鼻孔裡哧的一聲道:「是又怎樣?我就看這些小子不順眼,好好的不愛惜性命,白白浪費了一身的好武學,浪費爹生娘養的數十載辛苦,想死是麼?我成全就是。」
頓了頓,他又一哼,「尤其那個賀蘭悠!」
我怔了怔,想起他們和艾綠姑姑多年相伴的情誼,心中微黯,也懶得和他辯駁,誰都知道和棄善辨嘴的下場多半是被活活氣死,只扯住老頭衣袖,「快,快」
老頭哼了一聲,手掌一拍。
眼前豁然一亮,天光傾瀉,我仰頭一看,原來還是黃昏,夕陽的微光自頂上縫隙投射,照清四周景象,原來我已身處那坍塌的高台之下,前方,一坐一斜靠的兩人,不是沐昕和賀蘭悠是誰?
沐昕背對著我,靜坐於地,賀蘭悠雙目半闔,斜斜靠著一根木柱,光線昏暗,看不出什麼異常,我正要舉步,外公道:「歡喜昏了?就這樣過去?」
怔了怔,我才覺他們兩人身側,亦有外公佈的陣中陣,靜下心來,小心翼翼的踩步過去,甫一接近,便覺光線又一黯。
沐昕面如金紙閉目靜坐,聽得我接近,抬眼看我,卻並沒有開口。我見他如此不禁心中又急又痛,目光在他面上一凝,急上前一步,一掌拍在他背心。
怒喝:「憋什麼?吐出來!」
他應聲噴出一口鮮血。
我見那血色紫淤,微微放心,手掌卻不曾撤回,沐昕反手拉下我的手,輕聲道:「我沒事。」
我不和他爭執,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向他一笑道:「安心養傷,先去吧。」
一掌拍在地上。
地底輕起軋軋聲響,隨即轟然一聲,景物再變,沐昕和陰暗洞角不復再見,唯見四面碧海,中有孤島,孤島遍起漫天烈火,熾焰熊熊,將我和賀蘭悠困於其中。
「賀蘭悠,」我注目一直安靜看著我舉動,烈火迫身也不動聲色的他,毫無笑意的一笑。
「你和沐昕舊賬也算清了,如今輪到我兌現我對姑姑的諾言,這舞陽之陣,正為爾設。」
他含一抹奇異笑意,凝視著我。
我的目光亦穿透那奔騰火屏,直逼進他的眸中。
「只是不知道這紅蓮業火,能否燃盡有罪之人,滿身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