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城時,世子和燕王妃大開城門,紅氈鋪道,攜鸞轎,率守將,親自出城十里迎接,我進城時,禮樂齊鳴,以示對我立下挽救燕王奪位之路,扭轉戰局之大功的嘉賞。
滿面堆笑的世子親自為我掀開旒金六鳳杏紅鸞轎轎簾,紆尊降貴操下人役。
北平百姓擁塞道路,擠滿兩道旁可以觀看的樓閣,爭相圍觀郡主車駕,一路所經,歡呼之聲,如潮將人湮沒。
百姓的歡呼是真心的,我的馳援,保住了燕王也就是保住了風雨飄搖的北平,保住了他們的安寧和性命。
然而富盛榮光,只換來我譏嘲一笑,我端詳著自己潔白五指,光潔柔潤,除了我,沒人看得見其上,數萬生靈,斑斑血痕。
今日這番場景,想必是父親一手安排,他想讓我感覺到什麼?號令天下,極盛尊榮?他第一時間便將捷報傳回,文書上對我大加讚賞,大有有女若此夫復何求之意,世子和王妃都不是蠢人,很清楚的明白白溝河之戰的至關重要,當日若不是我及時趕到,父親定然全軍覆沒,天子之路固然終結,瞿能的下場亦必然和他互換。
如今戰況扭轉,父親把握時機趁亂反擊,李景隆再次倉皇逃奔,攻守之勢逆轉,勝負大局頓時偏重北軍,父親不僅有了迴旋餘地,甚至若可直追至濟南,便進可攻京城,退可守北平,再無潰滅之虞,至不濟也可維持割據一方,平分天下。
父親怎能不感激我?世子和王妃怎敢不感激我?哪怕是感激是咬牙做出來的,也得在面上給我個光鮮明亮。
我對世子和燕王妃的一番擔憂關切告白溫和謙讓以對,堅拒與他們同乘入城,堅持落後車駕一個馬頭,隔著車簾,我遙望著雕樑畫棟睽違已久的燕王府,卻毫無重逢的欣喜。
這裡並不是我的家,這裡等待我的,永遠都不會有娘溫柔的笑臉和真切的關懷。
回到王府,前方的軍報再次追來,坐在廳中,我將負責傳遞軍報的士兵上下打量一遍,懶懶道:「王爺請我隨軍?他將直馳德州?追擊李軍殘孽?」
許是我語氣太譏誚太陰惻惻,那士兵不敢抬頭看我,聲音顫顫答:「是,王王爺請請請郡主務必必」
我斷喝:「抬起頭來!把話說清楚!堂堂七尺男兒,連話都說不周全,還打什麼仗!滾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那士兵給我一激,立時挺直了腰,紅了臉亢聲道:「是郡主!回郡主!卑下還沒有兒子!」
「噗嗤!」
我回頭瞪了流霞一眼,她見我悻悻的黑著臉,忙斂衽一禮,忍笑退到後堂。
沐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和聲道:「你累了,先去休憩罷,」轉對那士兵道:「你去回稟王爺,軍中不宜女子隨軍,郡主不忍王爺自廢軍規為人詬病,自會在王府焚香遙祝王爺旗開得勝,大勝凱旋。」
那士兵偷偷瞄了瞄沐昕,不答反問:「敢問您可是易公子?」
我們齊齊一怔,沐昕目光一閃,對我看了看,我冷哼一聲。
果聽那士兵說:「王爺說了,郡主如果不去,易公子去也是一樣的。」
我冷冷道:「叫他想都別想。」
打的好算盤,知道我厭惡戰爭,知道他指揮不動我,動起沐昕心思,只要沐昕為他所用,我還能袖手旁觀?我身邊的人還能不理會?
那士兵還要再說,我已起身拂袖道:「不必再說,你回王爺,易公子要在王府養傷,不敢奉召,當前戰事,只要王爺不過於燥進,定當勝券在握,須知數十萬將士交戰,一人之力微不足道,他就不必念念不忘我這寥寥數人了,我已令楊熙攜不死營留下,對得起他了。」
說完轉回後堂,也不理那士兵為難臉色。
艾綠姑姑一直在簾後靜聽,笑而不語,見我過來,遂道:「戰場鐵血,人命原如草芥,你原也不是一味心慈手軟之人,我聽說當日你初戰瞿能,手段就狠得很,如今怎生為這些事鬱鬱起來了?」
我默然,瞟了一眼沐昕,悶悶道:「許是北地氣候不好,春日恁般風大,平白壞了我的興致所致。」
艾綠姑姑抿嘴笑:「我看氣候不好是假,倒是春日兩字說中了,小妮子可不是春心還共花爭,才越纖細善感,果然沉溺柔情的人,便是一顆鐵做的心肝,也能被泡軟了。」
我紅了紅臉,嗔道:「姑姑也來取笑我。」拉著笑而不語的沐昕便出去了。
剛走了幾步,便聽環珮叮噹,一人裊裊婷婷而來,背光看不清面目,越顯得腰肢如柳,纖弱嬌小,豆蔻枝頭風姿,苑苑清華。
我拉著沐昕的手僵了僵,悄悄的便想脫出他的手,沐昕反掌一撈,牢牢捉住我的手,不容掙脫。
心中哀哀一歎,我只得由著他,微笑迎上:「熙音。」
熙音一臉誠懇的微笑著,目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一掠而過,我還未及觀察她表情,她已經輕俏的迎了上來,直視我的眼睛,笑道:「姐姐,我很想你。」
我怔了怔,原以為會聽見一番客套的諛詞和虛偽的關切,不想她如此直白而又如此誠摯,驚愕之餘倒也有些感動,遂和聲道:「謝謝妹妹惦記。」
熙音似是看出了我幾分戒備,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卻仍然微笑道:「我有些體己話兒想和姐姐說,這話在我心裡盤旋了數月,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姐姐能不能體諒下小妹,咱姐妹來個把酒長談?」
她不待我回答,又落落大方轉向沐昕,婉然道:「師傅大人,商量下,借姐姐一個時辰,您不致於有意見吧?」
我被她的態度弄得糊塗,這孩子是怎麼了,數月不見,倒似性格大變,竟然開起我和沐昕玩笑了,然而她神情裡那份坦然爽朗令我喜歡,不管什麼原因,熙音看來似是已經解了心結,這對我們三人,都是好事。
我笑道:「自家姐妹,客氣什麼,也別取笑你師傅,哪有你這個鬼靈精怪的說法。」
沐昕眉頭微皺,深思的打量了熙音一眼,似是不顧忌諱,也想看出她的真正心意,熙音坦然笑對,目光明朗,我暗暗歎息,心道沐昕這傢伙實在是太注重我的安危,注重到已經無法顧及熙音的心意和顏面了,趕緊打圓場,推走沐昕:「去歇歇,我和妹妹說說話就來。」
沐昕微微一頓,手指在我掌心劃了兩個字,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洒然而去。
「小心」。
劃在掌心的字仿如刻在心上,印記深深散馨香,我低垂了眼睫,不想給熙音看見我這一刻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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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流碧軒暖閣,在此處為我收整衣物的寒碧含笑迎了上來,她剛來王府,並不熟悉熙音,只微笑著向熙音施禮,反倒熙音看了看寒碧,面有礙難之色,我笑了笑,道:「寒碧,我好想念你做的雪梨羹,趕緊現現你的手藝,讓我和妹妹考校考校。」
寒碧溫婉一笑:「小姐什麼都好,就是饞嘴的毛病改不了。」說罷自去了小廚房,此時室內無人,我伸手讓熙音:「妹妹,且寬坐---」話未說完,便見她向前一撲,撲通一跪,抱住我的腿,哀呼:「姐姐!」
我嚇了一跳,千防萬防也想不到她突然來這一招,急忙去拉她:「妹妹這是怎麼了?還是遇上什麼難處?你且起來,有話慢慢說,自家姐妹,萬萬不可這般。」
她抱著不肯放,仰起一張秀麗小臉,臉上涕淚連連,嗚咽道:「姐姐我是糊塗油蒙了心怎麼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事對自己的親姐妹下手」
我欲待去扶她的手僵了一僵,一時不知道她是肺腑之言還是以退為進,凝目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她哭得滿眼淚花,不住抽噎,眼底滿是自悔愁苦之色,一時想起當日北平城門口初見,鸞轎內出來的小小少女,嬌嫩容顏微帶羞澀,沉靜而溫和,輕易便被奴才搶白得不知如何應答,和初次晚宴洶湧的敵意中唯她表現出來的善意,我一直認為她最是懇切不過的孩子,後來她行那陰私之舉,我還很為自己的錯眼而鬱鬱,為情之一字錯人心性令人大變而無奈,如今她這一番哭泣,倒令我一時無措。
我手按在她肩,感覺到掌下香肩纖細單薄,心裡模模糊糊的想,這孩子似是又瘦了許多,憐憫之意頓生,又聽得她羞愧難抑的斷續抽噎:「那參湯那參湯」
和婉一笑,我扶她起身,手上微帶真力,熙音身不由己被我扶起,我按著她在椅上坐了,又取了一方綃紗帕給她拭淚,溫言道:「什麼參湯,你說的我聽不懂,我只記著,剛來王府時只有你會來陪我,只記著咱們一直是好姐妹,永遠都是。」
她怯怯的抬頭看我,囁嚅道:「姐姐,你寬宏大量,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一直喜歡姐姐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那時辰怎麼就昏了頭回去後我三天沒出門,吃不下睡不著,我想不明白我怎生變成這樣」她驚惶的拉我衣袖:「姐姐,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我枉讀詩書枉學禮教,我竟然是個壞女人!」
我失笑,拍拍她的肩:「別給自己下這般定論,你不過是」話說到一半我頓住,不過是什麼?不過是因為少女春心不得回應,因相思空付嫉恨難耐,因自己得不到的寶貴物事而生決裂之意?
不,我不想說,我不想把她對沐昕的情意說破,來逼迫自己面對這一份難言的尷尬,更害怕說破後,反給了她直面對沐昕感情的機會,給了她效仿娥皇女英的想頭。
如果等到她開了口,屆時再拒絕,那就太過殘忍。
沐昕和我,經歷許多波折,如今才算有驚無險的走在一起,他亦為我吃了難以歷數的苦,我的心裡,如今只願好好的放下他一個,而他心裡,亦滿滿的容不下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的影子,而我,因為娘親至死的缺憾,因其分外渴望完滿無缺的愛情,不會容許任何人與我分享感情,熙音不會有任何希望,既然如此,何必說破?
熙音看著我的眼睛,臉上慢慢浮上了一層淡薄的紅,緩緩低聲道:「姐姐,我知道我不該,我不該對沐公子」
我飛快打斷她的話,道:「你那師傅雖是個冷性子人,人卻是不壞的,他視你如妹,更不會生你的氣。」
熙音抬眼看我,目光清亮,半晌輕輕舒出口氣,低低道:「那就好。」
她怔了一刻,忽歡快的拉起我手,笑道:「姐姐,今日這番話,在我心裡輾轉翻覆了數月之久,折騰得我夜不安枕食不下嚥,如今終於說出來,真是痛快,只覺得連心裡,都水洗過似的透亮許多。」
我看著她因喜悅而明亮璀璨的雙眼,臉色幼嫩微紅如窗外新桃,顯見得因內心喜樂而膚光越熠熠生輝,不禁有些暗怪自己多心多疑,何苦把人都想得那般城府深沉事事算計,當真以為人人都是賀蘭氏?正微有些內愧,沐昕已在室外輕扣窗欞,輕聲道:「懷素,你再不出來,雪梨羹我就獨吞了,不過還是會留個梨核給你做念想的。」
我忍俊不禁,正要答話,熙音已經喜孜孜推開窗,脆聲道:「師傅,你和姐姐就別分梨了,小妹我不妨一起代勞。」
廊簷下,杏素柳綠水碧天青的如畫景致裡,長身玉立的男子托著一盞雪梨羹,仰看著嬌俏的少女,眼底有輕微的訝異,見我探出頭來,關切之色一掠而過,泛起微微笑意,我淺笑著,目光越過少女探出的身子,看見因她推窗過急,紛紛細碎如雪,震落了一簾淡淡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