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行半月,一路風霜,我們終於再次遙望到了嘉峪關的沉雄的遠影。
在到達嘉峪關前數天,楊熙帶領剩餘的不死營兩百騎終於聯絡上了我們,他們路上遇到沙暴以致迷失,耽誤了時間,所以直到現在才和我們會合,不死營至此會齊,除了楊熙帶人出關時因沙暴失蹤三人,以及沐昕帶領的那三百人有兩人因與貴力赤部廝殺重傷又中了紫冥異毒而死之外,總算實力未有較大傷損。
不過回途中,遇上一些衣食無著,部落被擄劫的蒙古壯漢,我順手也收納進了隊伍,漠北苦寒,生計艱苦,給北元貴族打無餉之仗遠不如在中原當兵,父親的麾下就有很多蒙古勇士,極其勇悍,我一路揀人,很快麾下已近千人,若不是因為擔憂乾糧不夠,真恨不得多多益善,不過暗中也盤算過,將來有時機,不妨再擴充擴充我的隊伍。
揉揉被馬顛得酸痛的後腰,我瞥過身側坐得筆直的沐昕,他端然馬上,右手執韁,左手掩在袖中,這幾天他一直是這個姿勢,我瞄了一眼,又一眼,終於歎了口氣,道:「馬上進關了,咱們得先找個好大夫給瞧瞧,你大可以不必再費心掩飾了。」
沐昕背對著我的身子輕輕一震,稍傾回過頭來,眉目間一絲無奈,道:「這世上事有沒有能瞞過你的事?」
我挑挑眉:「有。」
「哦?」
我悵然道:「其實我很笨,很遲鈍,這世上可以瞞過我的事很多,我被瞞得很慘的時候也很多,你之所以覺得什麼都沒能瞞過我,只不過因為,你從沒真心想要瞞過我你的任何事。」
甩了甩手中鞭,我慢慢道:「也是因為,我,關心則明。」
沐昕沉默,沉默裡一抹溫暖的喜意,那麼鮮明的氤氳於四周,襯得他越眉清目明,他左手緩緩從袖中探出,輕輕覆上我的手背。
我反掌握住他的手,指尖溫柔的拂過他掌心,一點點摸索著探向他腕脈,他僵了僵,欲待抽回手,我手指一緊,指尖執拗的輕扣,他微微一頓,終於放棄,放鬆了手腕,任我輕輕摸去。
我抿著嘴,仰著頭,一寸寸的摸過去……以手指的觸覺感受指下破損的筋脈,那日薄弱陽光下倔強激烈的男子,以身為弓以腕為矢,決絕得似要置自己於死地的驚撼一仰,剎那閃過我的眼前。
銀絲天下利器,繃直的銀絲不啻於名劍利刃,那決然纏上的一圈,又一圈終於勒殘了他的筋脈,難以挽回。
上齒咬上下唇,眼裡看過去的天地,搖晃在一片水意之中。
而他只是輕輕的,若無其事的微笑,安慰我:「沒事,賴你砍的快,終究沒完全廢了,能動的。」
甚至平靜的轉動手腕給我看,當我沒現他在暗暗咬牙。
我手一探,阻止了他逞強的自虐,歎道:「若是艾綠姑姑在她最擅長外症針刀之術可惜她還在子午嶺,或者遊走天下照管著她的青樓酒肆生意,哪裡會」
我的話突然如被刀鋒齊齊割斷,整個人僵在那兒不知動彈。
半晌我吃吃道:「沐昕,掐我下,快掐我下」
沐昕奇怪的看過來,墨眸裡搖曳笑意,他沒有動,倒是身邊伸過來一隻柔荑,惡狠狠的掐在我手背上。
「啊!」我怒叫,「方崎!你這是掐還是砍?有你這麼狠毒的女人嗎?」
方崎笑盈盈攤手:「不過應郡主所求矣。」
我瞪她一眼,懶得和她羅皂,一踢馬腹,張開雙臂,樂呵呵衝向前方城門前戰立的人群衝去。
「師傅!姑姑!流霞寒碧!我想死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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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內,艾綠姑姑收回了按在沐昕腕上的手指,微微出了會神,收起了插著針刀的布包。
我心一沉,急聲道:「姑姑,怎麼」
沐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給我一抹安慰的笑容。
姑姑思索了一下,道:「筋脈斷損嚴重,若是只想接續了日常使用,我當可做到,至於動武,只怕便難了。」
我怔怔道:「人體真氣流轉,自成一體,若是左手筋脈不通,武功必定大損,姑姑,你是杏林妙手,萬請想想辦法,務要使他恢復才好。」
艾綠姑姑瞟我一眼,微笑道:「果然丫頭大了就心生外向,也不管我有什麼難處。」
我聽得這話有因,喜道:「姑姑有辦法?快說快說,任是何等難處,我也定能做到。」
姑姑沉吟了下,道:「你且莫急,這難處也不是你能辦到的,接續筋脈有一樣藥引,是此中聖藥,名四葉妖花,分子母二花,此花十年一開花,生於極寒極熱處,我手中有子花,待得過三年逢著花期,我憑著子花去尋母花,屆時才能徹底治好他的傷。」
我失望道:「如此還得等三年。」
艾綠姑姑笑道:「你心也太貪了,須知萬事天意有定,操切不得,對了,我下山時,老爺子說你小時候武功沒練好,本事又差,所以容易吃虧,要我帶了點東西給你,你自己去看看罷。」說罷取了一個盒子給我。
我打愛盒蓋,當先一方紙箋龍飛鳳舞:「素兒,臭丫頭,外公前日搬弄書房,密室灰堆裡掃出一本丟了好久的書來,想來是你小時候溜進去偷翻傳奇話本,見到秘笈亂扔所致,你這丫頭膽大妄為,把我的寶貝扔去墊桌子腿!現罰你把這秘笈好好融會貫通,改日我來考校你,練錯了,我就揍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我吐吐舌頭,嬉笑著繼續往下看,「外公老了,近來游膩了山川,也呆膩了山莊,想著將來出海,看看大明帝國之外域外各國的景致去!算算日子,左不過這幾年,待得太白入太微之時,外公自當攜有緣人放舟而去,從此逍遙快哉!」
我神色一緊,外公什麼意思?太白入太微?難道這江山當真要換主?還有,外公要離開?
「我即去,山莊諸傑,天下暗衛,我經營多年的商國勢力,自然統統便宜了你,如今遭逢亂世,征戰天下,你身邊沒有助力,我也不放心,留你一人在你那如狼似虎的爹那兒,我連覺都睡不著將來他們都會下山跟你,現在我先讓艾綠來幫你,她有銀子有醫術,你開心不?」
「還有你那兩個丫頭,整天念叨著你,老爺子我煩死了,一併打走了清淨!不過你楊嬤嬤老了,這兵戰之地,她就不用來了,待得大事底定,你記得來看看她,你可別誤認為我在暗示你來看我,我用不著!我好得很!」
我含淚笑看著嘴硬得死不認賬的外公畫下的鬼畫符,呆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將絹書折了,翻了翻盒子裡的銀票田產地契,半晌絲的吸了口氣,喃喃道:「富可敵國。」
又去翻最下面的所謂「秘笈」,笑道:「沐昕,若真是好東西,不如你先練了,也好補償你這幾年的缺陷」話音卻在看到書冊時突然頓住。
再熟悉不過,空白紙頁,紫色封面。
我一把抓過,呼啦啦一陣亂翻,翻到中間,呆了一呆,將書放下,緩緩歎了口氣。
洩氣的向椅上一倒,我苦笑道:「外公什麼意思?把不破拈花指訣給了我?還叫我練?難道他一點也不知道賀蘭氏為這勞什子的玩意鬧得血流成河屍橫遍地?」
艾綠姑姑永遠毫無波瀾的微笑,指了指指訣,「老爺子說了,這東西給你了,愛怎麼辦,由著你,他絕不過問。」
我怔了半晌,將書往沐昕面前一遞:「你要不要學?」
沐昕看也不看一眼,扭過頭去,目光間深惡痛絕。
我又對躺在樑上的近邪望了望,他給了我極其堅定的一個字:「不!」
我啪的合上盒蓋,怒道:「你也不要他也討厭,我管它做什麼?就放在這裡,我倒要看看,我不管老頭子能拿我怎樣!」
一屋子的人沉默看著我怒,面無表情。
過了會兒,我訕訕的把盒子遞到近邪面前:「師傅,勞煩你,幫我改造下這鎖」——
建文二年五月,一路輕裝疾馳的我們,趕回了北平。
之前父親和南軍已交戰一場,白溝河初戰,父親在蘇家橋宿營時恰逢遇上先鋒平安的隊伍,平安作戰素有武瘋之稱,他一遇見父親,便衝入軍中大砍大殺,勢如瘋虎,北軍見慣了李景隆率領的南軍懶散柔弱的作戰作風,哪裡料得到這般的勇猛,一時不防被殺得紛紛潰退,郭英同時在北軍必經路線上埋下火雷,炸得人仰馬翻,父親被迫「從三騎殿後」,硬是大敗而歸。
夜宿客棧時我和沐昕討論接下來的決戰,兩人一致推定,父親善出奇兵,攻敵之側翼,若是對方僅有李景隆倒也不失為一良策,但是平安既在,父親一舉一動俱在算中,只怕偷雞不著反蝕米,北軍此次危矣。
我記掛著去年埋下的暗著,此次若危殆,興許還能救父親一次,連日來策馬驅馳,不下馬背,終於在決戰之刻,趕回了白溝河。
乍一見到戰場境況的同時,我倒抽一口涼氣,手一舉,令楊熙暫緩將不死營投入戰場。
父親果然中計,他定然在意圖側攻中軍左翼時遭到對方反噬,被人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反抄了自己側翼,斷了後路,退回河堤時又被瞿能和另一名將領圍困,兩人都極其勇猛,且擅用兵,亂戰之中尚能重新編整隊伍,死死圍困北軍,父親戰至披襟散,鐵甲血染,背後箭囊重箭已空,手中長劍血跡斑斑,已生生砍斷了劍尖。
他身邊護衛早已死絕,死狀猙獰零落一地,燕字大旗歪倒在地,旗下遍地北軍屍,血流橫渠,慘不忍睹。南軍高呼「滅燕」和北軍兵士們裹挾成團戰在一起,噗噗之聲不絕,長槍利器貫入血肉之軀時出的聲音和被巨力折斷的聲音傳出老遠,馬上的騎士和地上的長槍兵同聲慘叫,人仰馬翻,血花四濺,揚在空中的鮮血還未落地,新一輪的馬蹄已將跌落的戰馬和人體毫不留情地踩踏在地,再狠狠一槍,響起沉悶噗聲,和士兵淒厲的慘呼聲。
苦戰中父親茫然回頭,絕望的雙眼掃視一圈後突然定住,他看見了我們。
我對他微微一笑,做了個「放心」的口型,示意不死營從相對比較薄弱的右翼進去,先保護王爺,對近邪點點頭,取過沐昕遞來的翠玉笛,就唇。
一縷幽音,如冰水,濺入熱鍋般的沙場,輕而清晰,執拗的鑽入早已為我種下魔音的士兵的耳朵。
為了確保能夠使戰場上人人都聽見天魔曲,我使上了剛剛恢復不久的真力,笛音若有神魔附身,迤邐散開,沉沉罩上每個人的心頭。
狂嘶忽起!
我一喜,目光掠去,正是包圍父親的瞿能軍中一個士兵忽然丟下兵器,抱頭大喊:「鬼!鬼!鬼使來了!」
猶如一石砸開巨浪,嗆啷嗆啷兵器落地聲接連響起,當日為我所迷的士兵紛紛狂吼著扔下兵器,抱頭亂竄,嘴裡驚恐亂喊,也不管眼前是敵是友,是長槍還是刀劍,昏頭昏腦一陣亂撞,頓時衝亂了陣型,其餘士兵見他們這奇異瘋狂行徑,心中凜慄,也不由呆呆的住了口。
瞿能和平安現不對,厲聲叱喝,便要命人殺了突然瘋的士兵,而此時,紛亂初起各皆茫然的最好時機,近邪舉起楊熙送上的勁弩,真力滿貫,嗖一聲,直射南軍大旗!
弩箭微帶弧度,化為一道目光不可追及的灰線長馳而出,幾乎在射出的剎那,桿斷旗落!
那箭在穿過旗桿的剎那,為近邪附在弩箭上的強大後續真力所摧,微微一震,頓時化為飛灰,無跡可尋!
這般,在掌旗士兵眼中看來,便是那旗幟好端端自折一般。
與此同時,不死營殺入,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大吼:「奸臣當道,燕王靖難,鬼神有示,違天不祥!」
呼應著那轟然倒落的旗幟,百餘士兵的莫名瘋,當真宛如神示。
轟一聲,南軍士兵忽的一聲喊,掉頭就跑。
兵戰凶危之地,向來最敬鬼神之說,萬事都須得討個吉祥,如今旗桿莫名折斷,同袍若見鬼魅,這都是數十萬兵士眼見的,哪裡有的假?哪裡還有鬥志?
與人鬥,不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與天鬥,就是自尋死路了。
沐昕靜靜在我身側,雪衣烏冠,風吹起他衣袂獵獵,他神色寧靜,眼見南軍離散,衝殺最激烈最深入戰場的瞿能父子力挽狂瀾而不得,被紛亂的人群裹著團團亂轉,只得咬牙死力拚殺,目光一縮,卻仍只淡淡道:「楊兄,風向正好,此當放火最佳良機。」
「是!」楊熙一舉掌,示意部下搭上火箭:「放火!」
咻咻連聲,因為順風,火勢熊熊燃起,火光裡父親的臉滿是血汗,咬緊的肌肉使他看來有些猙獰,不死營的援救並沒有讓他趁機離開戰場,他素來是個不肯放棄時機的人物,收攏了身側的士兵,於混亂中重整隊伍,插入敵軍後翼,趁著追趕著南軍逃跑腳步的大火,死死咬住了瞿能的殘兵,誓要報大敗被困之仇。
隔著火光,我煙塵不染看著瞿能父子陷入苦戰,微微一歎:「將軍百戰身名裂,正壯士悲歌未徹瞿將軍,你運氣不好,未逢良主,又遇強敵願你瞑目。」
忽覺無味,眼見血流成河,眼見殺聲沖天,眼見屍骸遍地,眼見將軍末路然而他們不都是我大明子民,若無這場戰爭,他們亦是我們的兄弟,朋友,同儕只因為某個人的私慾,因為我的無奈,因為這天地之鼎的誘人與榮華,便生生死在兄弟,朋友,同儕不死不休的刀下,流出的血,濕透了燕趙千年厚土
撥轉馬頭,我懶懶和沐昕對望一眼,他目中有悲憫之色,輕輕道:「大事底定,回去吧。」
我點頭,忽聽見身後一聲長笑,有人愴然高聲道:「茂兒,今日你我便葬身此地,為國盡忠罷了!」
我一震,沐昕亦默默無語,良久,他道:「若是收拾戰場,見著瞿將軍父子屍身,好生收整了李景隆未必肯記著他」
楊熙應了,我勉強一笑,攜了沐昕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白河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