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傾天下 正文 第七十一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三)
    「噹」的一聲輕響。

    青花纏枝茶盞與杯蓋交擊的聲音雖然不算很奇異,但在這寂靜的室內,聽來卻很明脆,脆得令人心驚。

    我看向那雙素來穩定難得失措的手。

    「懷素你說什麼?」

    我笑起來,果然不愧是名聞天下的燕王,心神何等堅毅啊,這般突如其來,也換不來他的徹底失態,語調居然還很穩定,語氣也頗無辜。

    眨眨眼睛,我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哦,開個玩笑。」

    「唔,」父親卻沒有鬆口氣,滿含詫異的眸子依然上下梭巡,「你開這樣的玩笑?」

    我突然對他的試探與迂迴的態度心生厭惡,他在做什麼?我又在做什麼?我們是父女,理應互相信任互相坦誠,就算不能父慈女孝,也不該是這般,處處心機時時欺騙步步防備著相處。

    冷下臉,我站起來,「不相信是嗎?說實在的我也不相信,不過今天你寶貝兒子那番話,讓我終於不得不相信。」

    「朱高煦是怎麼知道我在崑崙的經歷的?又是怎麼知道我去見建文的?我確信你沒有安排探子跟蹤我,那麼這麼快你們就得到了我的確切消息,誰告訴你們的?」

    父親的臉色有點白,控制著自己,將茶盞輕輕放下。

    「沐昕不會給你飛鴿傳書,師傅自然更不會,我原本懷疑過與我同行的方崎,她是最可疑的,然而崑崙紫冥之行後她與我們分手,獨自一人向天山去了,師傅跟著她走了一段路,他告訴我,方崎沒有問題。」

    「我自然相信師傅,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覺,師傅被傷那件事,是賀蘭悠所為,然而無論是賀蘭悠,還是師傅,對這件事都諱莫如深,我原先以為師傅顧忌著賀蘭悠與我的朋友關係,怕傷我的心,所以不願對我說明,後來我想清楚了,師傅真正顧忌的不是賀蘭。」

    我冷笑,看著父親平靜神色,以及和平靜神情極其不符的如暗火燃燒的眸子。

    「他顧忌的,是你。」

    「他不願我知道,我的親生父親,要殺我的師傅。」

    「而賀蘭悠,是你的盟友,他一直按你的意思行事,對嗎?」

    我盯著父親,瞳孔收縮,想用針尖般的目光,看穿他深藏於重重暗昧下的心,並刺痛他。

    「嗯,現在我們回想下當初,賀蘭悠初次與我相遇,是在你上山之後,我一直奇怪他是如何闖過山莊重重機關,摸到丹房所在的,現在想來,他是你帶上山的,難怪他後來是出現在你的馬車底,真是輕車熟路啊。」

    「我們到江南,原本不是打算經由荊州的,是賀蘭悠提議,才改了道,想必那時你已得到建文要對湘王下手的信息,特意要賀蘭悠帶著我,直接目睹湘王宮慘變,好在將來對景時,激起我對你安危的擔憂,不致再一味與你賭氣。」

    「如果我沒有遇上沐昕,想必賀蘭悠最終也會想辦法把我帶到北平交給你,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達成了什麼協議,我也不想去關心,我只知道,其後,賀蘭悠便離開我,去追殺近邪。」

    「如果說前面種種用心,只不過是賀蘭悠幫助你得回女兒,保護女兒,並無惡意,之後生的事,就是你自己不可告人的心願了。」

    我微微的笑起來,看著父親隱忍著緊抿的嘴唇,「你做了什麼?嗯,在大同府,賀蘭悠,或者還有你的手下,使計埋伏欲殺近邪。」

    「千年鶴珠王府裡就有,你不說,王妃自然也樂得不說,你想要他死,如果不是那幾天我和沐昕始終沒離開近邪,將他就近留在我住處照顧,只怕你還會下手。」

    「賀蘭悠是有幾分情義的,」我目光微黯,輕輕一歎,「他想必認為,他助你殺近邪的任務已完成,至於對方死沒死,不關他的事,而我為救近邪寧可去拚命,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我去找死。」

    「想必那時你也很無奈,你沒想到近邪沒死,也沒想到我為了救師傅真去了崑崙,你不想害死自己的女兒,所以對賀蘭悠救人的舉動,也就罷了。」

    「這就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賀蘭悠殺人又救人,行事自相矛盾的原因。」

    「現在,」我漫步走到父親身前,俯下身,看進他的眼睛,「還剩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殺近邪?」——

    你為什麼要殺近邪?

    我問得平靜,心內卻有無數浪潮翻滾。

    憤怒,失望,心寒,無奈種種情緒如塊壘,堵在我胸口,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甚至無法體味清楚自己的心境,是為被父親欺騙而傷心,為師傅被自己的親人傷害而憤怒,為師傅苦心遮掩而感動,為賀蘭悠是與父親勾結而心寒,為賀蘭悠對我尚有幾分情義而辛酸我不知道自己,該以如何的神色,應對這一刻我思索了很久的責難。

    所以我唯有平靜。

    難得的是,父親也很鎮定,雖然握緊茶盞,白而泛著青筋的手多少暴露了他內心的驚顫,然而他依然坐得筆直,軍人百戰沙場錘煉出的強大堅毅心神,使他不懼生活中一切意外。

    他深深吸氣,回望我,良久道:「懷素,我知道你遲早會知道,可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就知道了。」

    這話象順口溜,我笑起來,「你一直不想低估我,一直視我為重要的女兒,但你卻一直在做著挑戰我耐心的事。」

    父親濃眉一軒:「但我畢竟是你的父親,親疏有別,你要為了你師傅來責問你父親?」

    哦,居然反將一軍,我冷笑,「對,親疏有別,所以我覺得我做得很正確,我為親,來責問疏,有何不對?」

    「你---」父親氣結,「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實話!」我冷冷轉過頭,「我十八年生命裡,前十年是娘的,後七年是師傅的,只有現在這一年,才勉強有你的份,娘養育我,愛護我,師傅教導我,關心我,他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娘去了,我沒有辦法挽留她,這是我一生不可磨滅的痛,所以,我不能再讓任何人,傷害師傅,包括你!」

    我想我的目光如果是劍,這一刻父親必已千瘡百孔,「我有生以來,你給了我什麼?撫育?關懷?愛護?陪伴?有嗎?都有嗎?既然都沒有,你憑什麼認為你是親,而師傅是疏?」

    父親終於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懷素,枉我待你」

    「你稀罕的,你以為是好的,我並不在意,」我揮揮手,如拂去粘在衣上的塵埃,「無論是十歲前的珍寶珠玉,還是十歲後的年年探視,你所做的,永遠不是我真心在乎一心渴求,十歲前,我想要個父親,不需要榮華富貴彪炳天下,只要能一家相守,只要能令娘不致寂寥著寄人籬下,只要能使我脫離被人蔑視的私生子生活,我就心願已足。十歲後,我生命裡最重視的人已經遠去,我什麼都不想要了,而你,那個時候再冒出來,說是我父親,哦,抱歉,你這個父親,來得太遲了,錯過了我最需要的時期,父親對我的意義,不過是血脈所繫的必須責任了。」

    低垂的目光所及,父親的衣角微微顫抖,連指尖也在顫,他一定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微笑著,嘴裡卻像塞了半斤黃連,我氣到他了,他相信了我的話,很好,我必須不在乎他,刺痛他,否則,他不知道還要對我身邊的人,做出什麼事來。

    至於我自己,我想忘記某種心痛,為了保護重要的人,我不得不和娘說對不起,今天的這一席話,娘在天之靈,一定不願意聽見。

    但開了頭,就必須得到我想要的結尾。

    我微笑,給父親最後一擊,「其實最後一個問題,也不是問題,你為什麼要殺他?是因為娘親對嗎?」

    父親重重一震,被我擊倒,彷彿永遠挺直的腰背突然軟了下去,癱在了椅中,我靜靜站在他身前,不急不忙的等他,半晌,聽他嘎聲道:「你不要亂猜!」

    我笑得惡意,「好,我不亂猜,幾十年前的舊賬,我真要想知道,未必一定就得通過你,我今天和你說這些,本就不是問為什麼。」

    父親抬眼看我,這一刻他眼神如此陌生疏離,看得我心中一冷,「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閉閉眼,摒棄內心混亂思潮:「我要你誓,答應我兩件事。」

    沉默。

    半晌後,父親聲音蕭索:「你說。」

    「第一,永不傷害我身邊任何一個我在乎的人。」

    再次沉默,良久,父親語氣酸澀的答:「好。」

    「第二,別對賀蘭悠過河拆橋。」

    父親霍然張開眼,目光灼灼的盯著我,「你什麼意思?」

    我給他一個無辜的表情:「我並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樣的合作關係,但是,我瞭解賀蘭悠,也瞭解你,所以,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會看到賀蘭悠被你給滅了。」

    悠悠一歎,我道:「其實這第二個要求本可包括在第一個要求內,可惜我心裡總有預感,賀蘭悠將來與我的關係,只怕沒那麼溫良恭儉讓,為了避免自己後悔,我只好先把要求提出來算了。」

    父親苦笑了笑:「你操心你操心他,唯獨不操心我,你怎麼不怕,賀蘭悠某一天滅了我?」

    我挑眉:「可能麼?不過你放心,我雖然不喜歡操心你,但也不會坐視別人傷害你。」

    緩步走到窗邊,注視不遠處花牆上的紫籐,清麗明艷的顏色,並不能稍稍點亮我內心的黯然,「我先前已經用事實證明,我有與你談判的資格,所以,對於我的要求,你若不願,我不勉強,我們恩斷義絕便是,但你只要應了,便不可出爾反爾,否則,我有的是機會,讓你後悔。」

    「匡啷」一聲,父親拍碎了幾上茶盞。

    凜凜寒氣撲面而來,百戰將軍於飄杵血海裡凝練出的殺氣與威嚴,竟似有如實質,劍般逼近我眉睫。

    我連眉毛也未曾動上一絲。

    我觸犯了你的尊嚴了麼?我挑戰了你的限度了麼?你終於徹底憤怒了麼?

    也好,正好給了我離開的理由。

    這紅塵之大,四海之廣,我未必一定要把自己不甘不願的栓在這個所謂的家。

    如果能夠不必親自去面對那兩難的境地,我想我會覺得幸福得多。

    可惜父親不給我機會。

    他控制自己的能力太好,或者說,他太過重視我的存在?

    只是轉瞬之間,父親的怒氣便已被他自己壓下,他甚至揮袖一攏,將飛濺的碎片都歸攏在一起,面上神色也已恢復日常的莊重端肅,彷彿我剛才出口的言語,毫無令人難以接受處,只淡淡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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