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伕是個老把式,駕車技巧嫻熟極了,因許以他頗厚重的車資,他二話不問就按我吩咐直奔東城門。從我出宮到現在也才兩個時辰,城門處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所以我們順利地出了京城,馳騁在前往烈日營的路途上。
星空當頭,夜風疏放狂蕩,加上車之疾,將車簾吹得呼呼作響。除此之外,天地間寂靜,聽不到鳥聲喧喧,苦悶焦煩早在上車之時就被我拋了出去,幽獨如我,不禁憶起在這個時空的星星點點,難以自持般清醒,又恍惚輕淺。
這一夜,將是一個多麼不平靜的夜晚。皇宮裡,這個時候,該是華燈灼眼之時,宮女太監或許正滿宮滿殿地尋找我呢,那個該死的妖美男子說不定正火氣沖天呢。該慶幸,這一次我總算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前進了,因為冬辰還在天牢,一閉眼,他溫潤冰清的臉龐就清晰地出現,英姿颯爽,好想念他的擁抱。
夜行車慢,顛簸不平,坐在車裡,我強壓住昏昏欲睡的渴望,迫使自己打著精神開始思索如何說服衛健將軍率兵助我趕在明日午時之前阻止行刑。帶兵圍朝畢竟不是小事,重則丟了性命,經過國葬之圍,衛健痛失一家至親,怕是未必肯助我,況且我出自私心,名不正言不順,唯一可依憑的不過是懷中這塊真正的兵符,或許他會念著與大將軍多年征戰的情誼仗義執言;萬一他不同意,我便只能寄望已歸營的郭李。那日華極殿前他對我說的話我還記得,我相信他的誠意,只是不知他是否可以駕馭烈日營,畢竟他駐營時間還不算長,另一方面,因為要連累郭李,我有些於心不安。
林林總總,皆是難題,但即便難題,我亦要試一試!前程迷茫,如霧裡看花,如水中望月,又如雲邊探竹,但願老天將好運氣都給我,讓我遂了心願,只要能救下他,我便知足無悔了。
兩個時辰,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在我千思萬緒之時已然溜走。
「小姐,烈日營就快到了。」車伕清明之聲挑開我殘餘的思緒,字字敲扣我心。
以手挑了簾子,轉眸一掃,淡遠的篝火漸漸地近了,旌旗已然在召喚於我,隱隱能聽到帳內更鼓之聲。「知道了,你且將車趕過去吧!」
至帳前,兩個哨兵例行檢查地攔下了馬車,正伸手來掀簾子,我已快人一步出了車篷,從頭上拔下一隻釵子,遞與車伕當作是佣金,「一路辛苦,這東西權當作是你的勞務費吧!」
車伕一看,知是名貴物品,樂得心花怒放,連聲感謝,「小姐,需要在下將您送進帳麼?」
「不了。你回去吧,這馬車也送你了!」我擺手作罷。待我下車落地,那車伕便駕著車樂不可支地哼著小曲兒回城去了。
女流之輩前往軍營是少見的事。兩個士兵從我落地起,就一直盯著我瞧個不停,想是見我對車伕出手不凡,卻又從我一身上下的裝束看不透我的身份,他們中的一個較客氣地道:「這位小姐,你半夜三更來軍營作什麼?」
我掏出懷中的飛龍玦,就著火把微微一亮,「我要見衛健將軍與郭少將軍!」
可能沒有看清楚我手上的兵符,他當下楞了楞,吃不準我是何方神聖,只好道:「你且稍後,容我先入內稟報。」
「你就說花點點來了!」我朝向內裡去的那個哨兵補了一句。站在一邊等候的哨兵怔了怔。
須臾,各代表著中青兩代的不凡將領衛健與郭李二位雙雙飛奔而來,忙不停息地半跪在我面前,「臣等不知皇后娘娘駕到,有失遠迎!恭請皇后娘娘入帳。」
兩個士兵一聽衛健的話,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皇……皇后娘娘……」
「二位將軍請起,我現在並非皇后之身,深夜前來是有要事相商。」示意兩人起身,我直言不諱。「你們也起來吧!」
二將起身,均朝四周環望,見我連半人隨從都沒有帶,不免感覺出了怪異,氣氛略略有些緊張。兩個士兵跪在地上未起。雖是如此,衛健仍作出一個請進的手勢,如臨天子般,恭敬地道:「娘娘,更深露重,快請入帳!」
一旁不語的郭李英臉色稍沉,疑惑的目光暗自流轉著,猜測著我的來意,已然感到事情不對勁。
被兩人請入中軍大帳,坐定之後,未等茶點上案,衛健便直接問及我的來意:「娘娘深夜前來,不知是有何要事?」
「二位將軍都是焰國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必然對朝中大事瞭若指掌。我也就不瞞你們,有話直說了。我只為一件事而來——請二位將軍助我救太傅大人!」我道明來意。
兩人聽得我直言,神情均是一震。衛健不甚明白我的意思,遂問:「娘娘,此話怎講?」
「太傅大人為焰國所做的一切可是有目共睹,敢問二位將軍,朝中大臣中可有幾位像太傅大人這般捨身為國為民為君的賢臣?」
「當今焰國,太傅大人當數第一賢臣。」衛健銅臉泛紅,對冬辰評價極高。倒是英氣逼人的郭李神色堪憂地細細思考著我的話,顯出三分精斂之色。
「那麼,二位將軍是如何看待太傅大人被囚、落了個待斬的下場呢?」我不動聲色地道。
衛健憋著臉,一時語塞,無話可說。
一旁從進帳起就沉默的郭李秀面呈現出惋惜之情,道:「太傅大人為保君王方用假令調兵,雖與法相悖,卻在情在理,不應該被判極刑。只是九卿決議已下,無法更改。」
「二位可否知曉,報密者為焰月營一將領——昔日施相門生。風將軍因為此事,上表力保太傅大人未遂,已然請辭離職。」挑了挑眉頭,我試探性地道。
「怎麼?風將軍是真的……」郭李虎目含驚,話說一半默默消去。
連風慕喬都敢於上表辭呈,願保冬辰,面前這兩位又該如何?我肯定地道:「是真的。所以我希望得到二位的支持,營救冬辰。」
「可是,娘娘不去求皇上,反倒來烈日營,這……」衛健推脫之意已然明顯。
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說,是以不給他過多反應的時間,我斂容道:「記得幾個月前,我請你兵助皇陵之時,你說是稱必須憑兵符才能調兵。那麼我敢問將軍,是否見兵符便聽令調動?」
「為將者,理應聽令行事。」他答得乾脆,毫不遲疑。
郭李則英眉一攏,表情駭然大驚,又頓時消隱,不露聲色。
「將軍這麼想我就放心了。」我微笑著掏出飛龍玦,以食指挑住穗帶,往兩人面前一送。只見玲瓏之至的玦身晃動,在燭火映襯下泛著淺淡幽光,「兵符在此,二位將軍即刻聽令行事!」
一見兵符,兩人不約而同地呆住了,盯著玉玦目不轉睛,狐疑不止。
「怎麼?二位將軍怕這也是假兵符麼?」我輕笑出聲,起身離座,走近臉色有異的衛健,道:「衛將軍昔日跟隨大將軍東征西戰,對此兵符應該熟悉才是,你倒是看看它是真是假!」
「這……這兵符……怎麼會在皇后娘娘手裡?」郭李竟是大奇之色,對我手持兵符一事頗感怪異!
衛健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結結巴巴:「大將軍,他……他怎麼樣了?」
「衛將軍與郭少將軍只消回答我,是否肯聽令助我救出冬辰?」見他肯定了兵符,我的信心高漲了三分,翹以盼地道。
「衛將軍,我若說大將軍也是被施相早年所害,你信麼?這兵符我兩個多時辰前才尋得……」
「報二位將軍——」帳外一侍衛揚聲道。
衛健只顧著沉思,恍若未聞侍衛言語。郭李嚴肅地看了我一眼,才緩緩道:「進來!」
「將軍——」那侍衛進得帳內,眼光不自覺地往我身上瞟,然後又慌忙移開。
郭李一招手,示意侍衛不要打擾衛健,朝他走去,耳語數句後退下。
我分明看到郭李臉色有了很大變化,十分憂慮,便蹙了蹙眉,心想這個時候還會有什麼要緊事值得他如此聽語色變?原本鎮定的心稍稍浮了起來。
「將軍,帳內有點事要處理,您且和皇后娘娘談著,我這就去處理,一會兒就回來。」郭李刻意朝著看了一眼,似要傳達些什麼意思給我,礙於衛健在場,不便多說,匆忙出帳。
「衛將軍?」我朝衛健不輕不重地叫了一聲。
他突然醒神,面色淒然地道:「娘娘,其實大將軍失蹤後,末將一直在查找線索,只可惜,幾年來,每每查得一絲半縷痕跡,線索總是被迫中斷。末將也知道,大將軍他怕是早就遇害了。剛才娘娘突然取出兵符,又說大將軍乃施相所害,著實讓末將大吃一驚,緩不過神兒來。」
「衛將軍,你一家上下被施相滅門,本當報仇。如今難道現在還要眼睜睜看著太傅大人也遭其餘黨冤害麼?關於兵符的細節留待日後我再一一詳敘予你聽,現在離天亮還剩下一個多時辰,時間不多,請你立即做決定,務必帶兵隨我趕赴午門刑場。」我正色道,話聲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娘娘,您有沒有想過,末將若聽令行事,真這麼做,便是與皇上公然為敵,這罪責可不小呀!」他憂心沖沖地道。
「士為知己者死。將軍難道真要放任太傅大人就這麼撒手而去麼?你又是怎麼知道皇上會給你降罪?皇上與太傅大人間的師生情誼濃重,又多次為太傅大人所救,終幸得皇位,說不定他正愁著無法駁回九卿決議去救太傅大人而煩惱呢!動腦筋想想,皇上如此睿智,只消略施小計就能查到我已前來烈日營,可到現在為止,也不見他派人來阻止我,這之中的深意,你可有仔細領會?」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只得巧舌如簧般擺出了迷魂陣。事實上,我也不敢肯定烈焰明現在究竟在做什麼,從出宮到現在,精明如他,應該已經查覺到我要做什麼才是,竟偏偏沒有動靜,正好被我借用為說服衛健的理由。
「既然如此,末將聽令,即刻點兵隨娘娘前去午門,務必救得太傅大人。」像是被我充足的理由說服,他當即起身,低頭朝我致敬,外出點兵去了。
我高高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些,正待出帳跟上去,郭李卻閃身進帳,情急如焚的樣子好不難看。
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他才低語道:「小姐,剛才靖王帶著侍衛到訪。」
「什麼?」我尖聲出口。
情急之下,他趕忙用手摀住了我的嘴:「噓,別急。我已經處理好了。」
被他突然而至的大手捂著嘴,我張著一雙俏麗的眼眸,不得話語。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趕忙鬆開,連聲道:「對不起……」
「靖王走了嗎?」
「沒有。不過小姐毋須擔心,已經讓親信們將他們一行人都迷暈了,現在正在我的寢帳中,一時半會兒醒不來。」
「謝謝你。這一次,要連累你了。」我歉然道,與他相隔之近,將他眼中些微深沉的情意盡收眼底。
「小姐無須掛懷,我曾對你說過他日若需我相助,我萬死不辭;況且太傅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只不過是我履行諾言的時間到了,能與小姐站在同樣的陣地上,我很榮幸。」他朗笑著說。
「是嗎?榮幸?」我回味著他的話,只覺情深意重,意義深遠。
「小姐,你可曾想過救下太傅大人後的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你可是紗國的公主,焰國名正言順的皇后,萬一皇上盛怒與紗國交惡,你怎麼自處呢?」想不到他雖然年少,對待事物倒是深謀遠慮的,目光放得極為長遠。
「顧不上那麼多了!」兩國交戰就交戰吧,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也沒有那麼偉大,在我的心裡,憂國憂民遠沒有冬辰的性命重要,何況我哪裡是什麼公主?不過是從若干年後僥倖穿越時空到了古代不湊巧借了公主的身體而已。
「如果我們今天救不了太傅大人呢?你有考慮過這一點麼?」
「如果救不了他……我也不知道,聽天由命吧!」我有些不敢想下去,稍閉上了眼睛。
「我去協助衛將軍。」沉默了一會兒,郭李決定外出監軍。
主帳三杯薄茶,只餘我一人獨自啜飲,淡涼無味。
旭日東昇之時,晨曦薄霧尚繚繞在官道兩側的林叢間;啟明星已然隱退而去,清藍的天空飄著幾縷沾染了朝霞的雲彩,秋雁南行,撫慰了天空的寂寞。東城門的鼓樓若隱若現。
衛健與郭李騎著高頭駿馬引領在前,我所乘坐的馬車在後緊隨。泱泱大軍,足有五萬餘眾,隊列整齊,打著烈日營標誌性旗幟,沐浴著朝陽晨風,英姿勃勃地急前進。騎兵在,戰車隨後,再為弓箭裝備的騰甲兵,最後為步兵。各縱隊中又分力士、纓槍手、大刀手、盾牌手等不同門類。
東城門城樓之上的瞭望塔早就望見了我們,這個時刻,前往匯報烈焰明的信務官應該正在路上。我知道,以他的才智必然會迅作出反應。
近臨城門,衛健、郭李調頭看向我道:「皇后娘娘城門已到!」「小姐,城門已到。」
「先禮後兵,如果拒不開城門,那就打!這個時候,京師所有軍隊只三萬餘,除一萬禁衛軍,四大城門只各五千兵力,況且我們突然兵,城門這時候應該已經交班,只兩千餘人,我大軍五萬,何愁攻不下來?」我湛然道,並不慌亂。
兩人對視一番,派了個騎兵參尉前去叫門。
但雙方尚未喊話,城門已是大開,一個城中守將,立身於城門之上的高台,不慌不亂地朝我們喊話道:「城下的可是皇后娘娘?」
聞言,我心中一動,驚異不在話下,撥開車簾,站在車軸之上,朝城樓上望去。難道烈焰明早有萬全之策應備了麼?靖王一行已然被郭李迷倒在軍中,何人向其報信?還是他早就揣測到了我的心思?這個二十歲的帝王聰穎之至當真非池中之物。
「小姐,你看……」郭李又是轉頭問我,眼神卻很堅定。
「既然皇上讓進城,我們就聽從聖意進城,否則豈不浪費的他的美意?現在離午時尚有兩個時辰,從東城門趕去監斬台還需要多長時間?」
「一個時辰!」衛健率先回答。
「那好,衛將軍,下命入城吧,令軍士行進中提高警惕,不得擾民。」今天,或許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弓著身體走回車內,本就體質極弱的我,連著兩夜未眠,身體已然消耗到了極致,虛脫般倒在車內,雙眼欲閉,卻又不甘心,我要見到冬辰,我一定要見到他。他說過會帶我走!我不要讓烈焰明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定要讓看到我驕傲地站在他面前,將冬辰帶走。
「全————入——城,不——得——擾——民——!」衛健粗獷的嗓音響徹晨光下的城門。
「諾!」全軍將士突然之間迸出震天般的吼聲。
我該嗎?調兵五萬以抗烈焰明,假如他已早有埋伏,我能讓這五人都為我和冬辰陪葬嗎?皇陵被圍,數千人的混戰已慘烈之極,五萬人的血液足夠讓京城都變成一片血色。睜著的雙眼面前,所有事物突然之間都變作了詭異的紅色,那是我前去救他的號角。
我不是為百姓江山社稷而憂的冬辰,我沒有他那麼大的抱負,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一世相隨足矣。
軍隊急馳,我的意識有些散亂,身體在不斷蓄積著力量,因為我要在趕到監斬台時,威然站立於所有人前,要讓冬辰看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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