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過在這一刻,自己竟然會如此張皇,不知所措。是的,沒有想到過,從來沒有——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已經決定把她忘記,徹底地忘記。
但是我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很多,到了要失去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有多愛她。
「什麼?」我顫抖著聲音說。「不可能,不可能。」我捏著電話,手也跟著顫起來,「我不相信,你再說一遍。」
卞秘書的聲音結巴巴,我的語氣讓他倍感驚慌。
半個小時前,北川縣石窩子鄉小學舊址,當地一群村民拆除學校圍牆,為新小學提供建築材料,蘇靜美在現場指揮。由於前段時間連降暴雨,本已屬於危房的老校舍在水中浸泡多日,基腳嚴重軟化,她身後一幢房屋倒塌,將她埋在下面。
卞秘書帶著哭音告訴我,那邊的同志說,蘇靜美的傷勢非常嚴重,正在送往醫院急救的途中,生死未卜。
我看著電話,感覺眼前發黑,就像我以前遇到的那次坍塌一樣,我的眼前,此刻也有一幢樓房猛地倒塌過來,將我砸倒,將我活埋。
「怎麼辦?怎麼辦?」我兩眼發直,看著藍萱,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心在這一刻完全失去依*,飄了起來,我失去了主張。
是的,突然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所有的東西其實都是因為蘇靜美而存在,如果沒有她,我什麼都沒有,我連思考都不會。
「不,不會有事,不會。」我喃喃地說,用力地啃著手裡電話的天線,「是的,一定不會有事。」
藍萱看著我,眼神很恐怖,過了好一會她才緊張地提醒我一句,「去醫院啊,別在這裡轉了。」
我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意識突然回到腦子裡,我狂叫一聲,衝出門去,因為跑得太快,在出大辦公室門口時,自動門來不及分開,我咚地一聲撞在玻璃上,然後彈射回來,但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我一骨碌爬起身來,接著又跑。
趕到醫院時,剛剛錯過,蘇靜美已經被推入急救室,沒趕得上見到她一面,只看見擔架在很遠的前面轉進去,地上鮮紅的血漬滴了一路,我覺得那是我的血,我的靈魂正和她一起,同時死去。
「醫生!醫生!」我在大廳裡狂奔,把身前每一個穿白大褂的人都拽住,向前驅趕,「去救她,去救她,你們一定要救她——」
蹲在急救室門口,看著地上觸目驚心的血跡,我放聲大哭。
身邊很多人在說話,醫院裡忙成一團,可是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在忙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什麼,我的腦子接近空白。
有人大聲在喊,「血庫存血不足,急需——」
「我!我!」我舉起手來,感覺找到了能做的事情。「我這裡有!多少都有!」
好像有人上前勸阻我,說不用沈書記獻血,可以緊急調撥,我把他推了個踉蹌。「我跟她血型一樣,都是A型,不用驗了,快,趕快!」我沖那些醫生們喊。
是的,在我的身體裡,有蘇靜美的血,現在,我要讓自己的鮮血,在她的血管裡流淌起來,那是我們共同的生命。
抽血的時候,護士的眼神很恐怖,因為我盯著她,不停地對她說,多抽一點,抽快一點,只要能救她,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給你們——
因為在這個時候,我才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是的,我是為她而活,我不能沒有她。
一點血算什麼?如果蘇靜美死了,我還能活著嗎?生命還有意義嗎?
我無法獨自生存,也沒任何意義。
支著腦袋,守在手術室外頭,我仰起臉來,看著頭頂的燈光,我在等待命運的判斷——一起活著,或者同期死去。
「走開!我不用你們管!」我朝那些衝我囉嗦的人歇斯底里地吼,「我就要呆在這裡,我沒有問題,不用躺下,你們應該去救她!」
「一定要救活她,否則我會炸平你們醫院!我不是開玩笑!」我大聲威脅他們——不,不是威脅,我肯定,而且相信醫生們也能聽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等了多久,蘇靜美被醫生們從手術室裡推出來,我怔怔地看著她,眼淚奪眶而出。
她很頑強,她沒有死。
感謝老天,我也還活著。
「蘇市長還處於昏迷之中,情況依然危險,隨時可能出現反覆。」有人告訴我說,「她必須呆在重症監護室裡。」
「好的,好的,謝謝。」我出了很長的一口氣,「沒有關係,她不會死的,我不能讓她死。」
「我必須守著她,看著她,直到她活過來。」我說。
「沈書記,這個——」
「沒什麼這個那個!」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必須在她身邊,我要給她力量,讓她能挺過來。」
隔著ICU的玻璃罩,我盯著她,蘇靜美和我上回一樣,被包紮成一個木乃伊,她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那麼平靜,那麼安詳,一動也不動。我突然有點擔心起來,如果她在夢裡,想要看到我,我卻不在她身邊,那會怎麼樣?
我不要這樣,必須讓她知道,我在為她守候,不會離開。我要讓她充滿信心,就像她曾經告訴過我,曾經鼓勵過我的一樣。
於是在我的強烈堅持下,我穿上無菌服,照射過紫光燈後,進入到玻璃罩裡,我趴到病床前,眼也不眨地凝視她,我在為她祈禱,為她求告。
沒有求天,也沒有告神,我在哀求她。
是的,我說,「蘇靜美,你要活著,一定要活下來,我求求你,你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你沒有權利一個人走開,你必須為我而活,為我們的未來而活。」
「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放棄,只要你活下來。」我說,「你的血管裡,流著兩個人的血,我們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對不起,我錯了。」我說,「現在才明白,那些不重要,什麼都不必在乎,只要兩個人能好好地活著愛著,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
「蘇靜美。」我說,「如果你還愛我的話,那麼就請你務必堅持下來,我們的故事不能就此結束,我們應該好好地坐在一起,對著彼此,一直到老,直到最後。」
「我還沒有牽到你的手,還沒有看著你的頭髮慢慢變白,我還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我說,「如果你死了,我沒有活下來的理由,你就毀了我們的約定,毀了我的諾言,你不能這樣,不能,你沒有權利,這是兩個人的事情。」
就這樣,在蘇靜美的床頭,我趴著跪著,注視著她,喃喃訴說,不休不止,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她是我的宗教,是我的神。
天黑了,又亮了。
有人出去,又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沒有改變過姿勢。我對她說,你看,你聽,靜美,我在等你,愛在等你,你應該回來的,不是嗎?
我說,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我要陪你去看阿爾卑斯的雪,還有愛琴海的藍色浪花,要陪你一生的,幸福有很長,你馬上就回來,和我一直期待,好嗎?
然後,終於,蘇靜美,回來了。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目光裡非常寧靜,帶著一點倦意,好像一個從遠方歸來的遊子。
好像過了整整兩天,蘇靜美被轉入到另一個病房。醫生說,她的危險期已經度過,情況穩定下來,進入了恢復期。
醫生還說,這麼重的傷勢,能甦醒得這麼快,簡直是個奇跡。
這沒什麼了不起。我說,因為她的頑強和堅韌,你們不知道,對於她來說,生命就是用來創造奇跡的。
蘇靜美看著我,清凌的眼神裡有了一點微笑,她的手輕輕地朝我抬上一抬。
醫生說她應該是有話要說。
「我知道。」我說,「但是你還不能開口。」我告訴她,「你需要休息,以後我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說話。」
醫生說她的手沒有問題,蘇靜美可以通過寫字的方式跟我交流。
「OK,非常好。」我說,「你比我那一次走運,靜美,你不必做一個月的啞巴,呵呵,開心吧。」
護士長陸小媛拿了一枝筆還有寫字板過來,蘇靜美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歪歪斜斜的,筆跡潦草,但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寫的是什麼。
「我聽到你的話了。」她說,「你說的,我全聽見。」
「哦,是的,我知道。」我聳聳肩,把她的手輕輕捧起來,在我臉上摩挲。「以前你說的那些,我也聽到,所以,那一次我也沒有死。」
「謝謝你,靜美。」我說,「你救了我——這一次,也是這樣。」
「我愛你。」她說。
「是的,我知道。」我的淚水掉到她的手上,「我也愛你,一樣的。」
她撫摸著我的臉,良久良久,然後在寫字板上寫下一行字。
「我的臉,被毀容了。」她說,「我現在很醜,不值得你愛。」
「對不起。」她說。
「不不不,靜美。」我擦乾眼淚,跪下身子,笑著告訴她。「無論什麼樣子的你,都是最美的天使,你的美麗沒有什麼能毀滅,我永遠為你驕傲。」
「就算沒有這一次事故,你同樣會變老,我也會——時間將帶去青春的容顏。」我說,「但是美麗不會,愛情不會,你永遠是我的女神。」
她的眼淚流下來,打濕了我的手。「我不是女神,不願活在你的夢裡。」她說,「只想在你身邊,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平凡而幸福。」
「是的是的,我知道錯了。」我嗚咽起來,「我不該勉強自己,更不該勉強你,生活無法勉強,相愛的人應該幸福——我把愛情的意義理解錯了。我們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應該與權力無關,與利益無關,與容貌無關,與年齡無關,跟這些都不應該有關係,只要我們相愛,應該放棄那些羈絆,我懂了。」
蘇靜美凝視著我,迷離的淚眼裡,有了一絲欣慰。
「把我臉上的繃帶解開。」她寫得很快。
護士長請示過主治醫生後,開始慢慢地解開蘇靜美臉上的紗布,一圈,又一圈。
陸小媛的手有點抖,她也在抽泣。
然後,我看見了蘇靜美的臉龐,有點蒼白,有點疲累,但是美麗依然無雙。
她在微笑,有如異花初胎,迎風綻放,炫目絢麗,燦爛耀眼,那是極致的純淨風景,這個世界上,無物可擬。
「我騙你的,傻瓜。」她在寫字本上嘲笑我,「這一道測試題,算你過關。」
「呵呵,是嗎?」我擦了把汗,「呃——」我說,「必須承認,剛才其實很緊張。」
「是的是的,我知道錯了。」我嗚咽起來,「我不該勉強自己,更不該勉強你,生活無法勉強,相愛的人應該幸福——我把愛情的意義理解錯了。我們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應該與權力無關,與利益無關,與容貌無關,與年齡無關,跟這些都不應該有關係,只要我們相愛,應該放棄那些羈絆,我懂了。」
蘇靜美凝視著我,迷離的淚眼裡,有了一絲欣慰。
「把我臉上的繃帶解開。」她寫得很快。
護士長請示過主治醫生後,開始慢慢地解開蘇靜美臉上的紗布,一圈,又一圈。
陸小媛的手有點抖,她也在抽泣。
然後,我看見了蘇靜美的臉龐,有點蒼白,有點疲累,但是美麗依然無雙。
她在微笑,有如異花初胎,迎風綻放,炫目絢麗,燦爛耀眼,那是極致的純淨風景,這個世界上,無物可擬。
「我騙你的,傻瓜。」她在寫字本上嘲笑我,「這一道測試題,算你過關。」
「呵呵,是嗎?」我擦了把汗,「呃——」我說,「必須承認,剛才其實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