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隔著桌子,站著看著,凝視對方,很久很久,久到讓我以為,這就是永恆。
她的手輕撫著我的臉,良久良久,直到佇立在門口的管教實在等不下,敲起桌子來。「蘇小姐。」他說,「不要讓我們太難做好吧?」
「好啦,靜美,你走吧,我也可以安心地離開。」我說,「本來沒考慮過你會來,也不打算說什麼,不想讓你心亂——」
「沒有你,心才亂。」蘇靜美毫不猶豫地打斷我的話,「哪怕到最後一秒,我也要為你努力。」
「對不起,我冒昧插個話,提醒一句。」鍾律師抬起頭來,神情很困惑。「蘇小姐,為了來到這裡,你做過多少工作,動用了什麼層次的資源我們非常清楚,但是就本案性質而言,誰也改變不了結果,也沒剩多少時間了。相信你也知道,所有東西都已經定下,只等開庭,只等判決,那麼就算你再同情再憐憫他,那又如何?」他手上點點材料紙,「他的這份陳述,說實話,從法理上看毫無意義。無法取證的一面之辭,而且邏輯混亂,不合情理——」
「我明白。」蘇靜美淡淡地說,「不要談邏輯——他的行為,你不能理解。」
鍾律師攤攤手,無可奈何地笑。「聲明一點:我坐在這裡,不是出於什麼律師的考慮,而是因為你蘇小姐堅持,我沒有辦法,只能跟來。還是那句話,我是否理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政治輿論,還有大眾能不能理解,能不能原諒——」
「究竟誰需要原諒?」蘇靜美輕輕一拍桌子,聲音有點高。「我承認,他做事情,不符合圈內利益規則,不能被大眾邏輯認同,從來如此。這個結局我一直在擔心,出現得並不意外,只是時間問題。比如你舉的例子,他為什麼要懲治那個強勢的縣委書記?有好處嗎?你從材料中也能看出來,一不圖錢財聲名,二不為爭權奪利,哪怕一丁點的利益驅動也沒有,他憑什麼這麼做?就是因為性格不好?歇斯底里?瘋狂?」
鍾律師怔怔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是的,是瘋狂。」她說,「作為一個領導,做事情居然不講功利權力,不講關係手段,不考慮政治不考慮形象,甚至不考慮自己的生死,簡直不可理喻到了極點!」
「他錯在哪裡,我來告訴你。」蘇靜美指著我,眼神中有深深的悲涼。「大節正義,勇氣擔當,捨己為人,鋤強扶弱,一個男人的胸襟氣概,一個領導者的責任良心——他身上存在這個時代已經消失的精神,就是他的全部錯誤!」
「你太抬舉了靜美,我沒那麼高。再說這種時候講這些,確實缺乏含義。」我微笑著說,「不過鍾律師,關於我的瘋狂行為,還要補充一句,因為囿於禁忌,外邊那些宣傳可能不夠詳盡不夠到位,真要全抖露出來,能嚇死你。」
「是的,不可思議,只有你才幹得出。」蘇靜美點點頭,「衝擊省委就是一樁,還有很多……高層內部為你定了調,非殺不可。」
「該來的都會來。」我聳聳肩,「牆已經推倒,那麼從下到上,現在的任務就是如何把咱鎮壓鎮壓再鎮壓,壓成齏粉,踩到泥裡,所有抵抗都是無效的。」
她微微歎息,「如果早點退出……後悔嗎?」
「生不逢時,不是我的錯。」我說,「不過我會堅持到最後。看著大家如何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歷史……也許吧。」蘇靜美的眼神有點黯淡,「我會盡力,哪怕只有我一個人相信,也一定要讓真相留存。」
「嗯,也無所謂,說什麼歷史啊,秀逗了。」我站起身,拖著鐐銬,沿長桌慢慢走到會見室的鋼窗前,隔著森嚴冰冷的護欄向外打量,看到久違的黃土青山、綠樹碧草。
鍾律師手忙腳亂地翻動案卷,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應該是被我們剛才的對話駭到心驚肉跳。「不可能。」他把幾堆材料並排攤在桌面,反覆對比,頭也不抬地喃喃自語,「如果這份案述是事實,就是個天大的冤案,全是假的,全是反的——沒有可能,太誇張了,太瘋狂了,我不相信,沒有人會信……」
靜靜地望著鐵窗外的風景,我沉吟了一會兒。「是啊,死,那也沒什麼。」我說,「人的一生,就像蜉蝣。在夏季長長的白晝裡,早上九點鐘出生,晚上五點鐘死亡,永遠無法得知黑夜是什麼。如果讓它多活五個小時,能夠看見黑夜,它才能夠理解,才能感覺晚風。」
蘇靜美走過來,輕輕摟住我的腰,臉貼在我的肩上,她有點哽咽。
正值黃昏,看守所晚餐時分。窗外有歌聲傳入,縹縹緲緲,隱隱約約。
「劍煮酒無味,飲一杯為誰,你為我送別,為我送別……胭脂香味,能愛不能給,天有多長,地有多遠……」
側臉凝視她,又嗅到淚水的清香。「忘記吧,靜美。」我平靜地說,「無愛即無苦,無怖亦無憂,離於愛慾,可臻明德——那位大師的偈,你能悟到嗎?」
「不,我不能。」眼淚落在我的肩頭,「我也不要忘記,我的一生,就是為了記住你的。」
「嗯,我坦白,我也一樣——戒愛容易,戒你太難。」我微笑,「那就,和我一樣,笑一笑吧,咱們最後一次相聚,不能用淚水道別。」
「好的,好的。」她抬手試試臉龐,喃喃地說,「不能哭,不能哭,很俗氣,很難看。」
蘇靜美,在淚水中綻顏微笑,玫瑰雨露,純美絕倫,世界上最燦爛的風景。
「你是英雄就注定無淚無悔,這笑有多危險,是穿腸毒藥,這淚有多麼美,只有你知道。心裡有你活著在笑,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換來紅顏一笑,這一去如果還能輪迴,我願意來生做牛馬,也要與你相隨天涯……」
「如果有來生,如果有輪迴,該有多好。」她低聲說,「我們一定會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一刻也不分開。」
她仰起臉,閉上眼睛,嬌艷如花瓣的嘴唇輕輕顫抖,齒頰凝香,氣息如蘭。
心在悸動,我想……然而……胳膊上戴著手銬不方便,於是我雙手高抬,舉過頭頂。
嗯,蘇靜美,閉著眼睛都知道我在做什麼,她溫柔地攬住我的脖子,身子跟我緊貼在一塊,我的胳膊放下,將她摟緊……忘情……擁吻……
感覺窒息。
世界在旋轉。
管教們迅速奔跑過來,但是礙於蘇靜美,他們也不敢動手動腳地拖拽,只能在邊上衝我們大聲咆哮,試圖阻止。
雖然有點影響心情,但我們沒有理會,熱吻足足持續了一個世紀——真有那麼久,弄得我的氣都有點上不來。
最後,到我離開的時候,蘇靜美還是沒有忍住,痛哭起來。她無力地在窗前蹲下來,哭得非常傷心,淚如雨下。
「我最遺憾的事情,沈宜修——」她一手撐著地板,努力抬眼看我,另一隻手遙遙地朝我伸出來,「沒有為你留下一個孩子,我們最大的錯誤——」
然後說話間就變了天,突然打起雷來,還下雨,有豆點那麼大,砸腦袋上生疼——好像是冬天啊,季節真反常。
我默默地轉過臉,拖著沉重的腳鐐,跟著管教後邊踽踽而行,一步一步走開了。
雖然蘇靜美的想法有點俗,但是確實讓人傷感,五內俱焚,感覺是這樣的。
迎著和來時相同的敵視眼神,進到二十二號監房裡,後邊板門沒關,手腳上的鐐銬也沒除下,管教就衝我大聲吆喝,說讓我收拾被褥行李,馬上調監。
換了一個監區,來到天堂。經濟犯專用監捨,傳說中的高尚社區——應該是蘇靜美為我爭取到的特別待遇。
七號監,犯人果然很少,只有四個中年人,每個看上去都是白白胖胖斯文儒雅的樣子,領導幹部的外在特徵相當明顯,跟二十二號房那幫如狼似虎的社會青年們有著天壤之別的不同氣質。
這裡不存在監規——如果有的話,我想會是他們的表演項目。因為七號監房還有一個不同點在於,那幾個傢伙都清楚我是誰,他們看我的眼神躲躲閃閃,有種發自本能的畏懼,好像害怕被我打。
這還真他媽怪了——敢情當領導的怕我是天生的?
當然,除本能之外,我清楚他們還因為什麼而恐懼。晚上幾個犯人以為我睡著了,窩在後邊低聲聊天,說我這個死刑沒得跑,應該快了。
我知道他們的判斷是對的。進入到七號監房,手上腳上的械具就一直沒摘下來,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掐指一算,進檢已經快到三個月,該整的東西大家應該差不多齊了活,那麼蘇靜美說的不錯,開庭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確實快了。
作為一個暴躁凶悍的待決死囚,我在七號監的日子還過得去,隨心所欲,享受獄友自發貢獻的牢頭位置,但我不願意搭理他們,他們也不敢跟我閒扯什麼。
有電視可看,只有一個台,專播法制節目,因此我看到許多跟自己有關的東西。
我犯下的是一個舉國皆驚的大案子,政治上已經將我牢牢定調,打為反面典型,故而宣傳口徑上不設下限,從上到下一致唾棄,什麼噁心說什麼,以烘托那位品德高尚正直無畏的人民英雄、時代楷模,更可藉以歌頌清明政治,黨和政府懲治腐敗打擊犯罪的決心意志。加之群眾對這樣的無情揭露喜聞樂見拍手稱快,大形勢下,事情已經被暴炒到遍地開花無人不曉的地步,每天都有最新消息滾動報道,受指派和不受指派的記者們源源不斷地發掘大量猛料,全面論證我的腐敗貪婪齷齪卑劣諸多行徑,事實上,地球人都知道,我的下場,完全看好,只有一個字。
這些都算了,反正我也管不著。受不了的是他們還企圖剝奪我的安靜權,宣傳部門安排很多記者們擁入羈押點,想要我的懺悔。
這可由不得他們了,我讓那些乘興而來的記者們全體敗興而歸,一無所獲,所以幾乎沒有看到我的鏡頭在電視上出現過。
沒有懺悔是肯定的,但是我也從不呼號或者痛罵,因為這樣的舉動除了浪費表情之外毫無意義,而且我每一個失態表現都將會被配上旁白出現在屏幕,指為氣急敗壞喪心病狂,我不要這樣。
我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淡淡地俯視鏡頭。我告訴大家,你們都很愚昧,很可憐,說真的,我為你們難過,為你們痛苦。
從未播出。
作為一個暴躁凶悍的待決死囚,我在七號監的日子還過得去,隨心所欲,享受獄友自發貢獻的牢頭位置,但我不願意搭理他們,他們也不敢跟我閒扯什麼。
有電視可看,只有一個台,專播法制節目,因此我看到許多跟自己有關的東西。
我犯下的是一個舉國皆驚的大案子,政治上已經將我牢牢定調,打為反面典型,故而宣傳口徑上不設下限,從上到下一致唾棄,什麼噁心說什麼,以烘托那位品德高尚正直無畏的人民英雄、時代楷模,更可藉以歌頌清明政治,黨和政府懲治腐敗打擊犯罪的決心意志。加之群眾對這樣的無情揭露喜聞樂見拍手稱快,大形勢下,事情已經被暴炒到遍地開花無人不曉的地步,每天都有最新消息滾動報道,受指派和不受指派的記者們源源不斷地發掘大量猛料,全面論證我的腐敗貪婪齷齪卑劣諸多行徑,事實上,地球人都知道,我的下場,完全看好,只有一個字。
這些都算了,反正我也管不著。受不了的是他們還企圖剝奪我的安靜權,宣傳部門安排很多記者們擁入羈押點,想要我的懺悔。
這可由不得他們了,我讓那些乘興而來的記者們全體敗興而歸,一無所獲,所以幾乎沒有看到我的鏡頭在電視上出現過。
沒有懺悔是肯定的,但是我也從不呼號或者痛罵,因為這樣的舉動除了浪費表情之外毫無意義,而且我每一個失態表現都將會被配上旁白出現在屏幕,指為氣急敗壞喪心病狂,我不要這樣。
我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淡淡地俯視鏡頭。我告訴大家,你們都很愚昧,很可憐,說真的,我為你們難過,為你們痛苦。
從未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