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儀靜靜地看了我很久。
「說實話,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曾經以為自己瞭解,但是現在完全弄不清楚,從來沒有這種情況。」她搖搖頭,樣子很沮喪。「不是真善美假惡丑能夠解釋的。」
「告訴我。」她很迷惑地問我,「你的思想裡到底有什麼?你是一個正直好人,還是一個騙子流氓?」
「這個問題很可笑,有失您的睿智形象。」我聳聳肩,「無論我怎麼回答,都不會是你要的答案。」我說,「一定要說的話,我是一個普通人,會犯很多錯誤,我不是聖人完人,也不是什麼道德君子。但我不是壞人,也不是小人,就是這樣。」
「你變了,不再純粹。」她說,「就像外邊傳說的那樣,你墮落了。」
「沒有。」我說,「只是因為你的看法改變了,僅此而已。」
「無法理解。」上官儀眼神很黯淡,「算了,不提了,是我的一個錯誤,識人不明。」
說完這些,她又看了我一會,神情有點疲憊。「你的處理決定,是這樣的——因為沒有找到你的違法犯罪證據,所以只能對你處以紀律處分。」她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念給我聽,「長川市委書記沈宜修,任職期間,道德品質敗壞,生活作風糜爛,造成惡劣影響,嚴重損害到黨和政府形象,故此對其作出開除黨籍,罷免一切職務的決定。中紀委中組部聯合行文——你有意見嗎?」
「沒有。」我淡淡地說,「這種說法很客觀,很能說明問題,大家都能認同,不會有人質疑。」
「是的,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必須要給大眾一個說法,對政治有所交待。」她說,「當然,在調查中,我們也發現你做過一些好的事情,有不少人為你說話,肯定你——但這不成為允許你犯錯的理由。」
「我明白,不用解釋,我沒覺得冤枉。」我說,「不過我們之間,就不要再提大眾和政治了吧,不要那麼牽強,其實,是你覺得我不再適合這個位置,不是嗎?」
上官儀冷冷地看我。「你不再堅持自己的清白了嗎?不想再爭取一下嗎?」她的聲音有點譏諷。
「我是清白的,我無罪。」我說,「但是現在無所謂了。藍萱的事情上,我想過很多,面對生命面對命運這樣厚重的題目,過眼煙雲的事情,沒必要計較。」想了一想,我又說,「蘇靜美也說過,這個圈子不適合我,對於我來說沒有意義,她是對的。」
「你也是對的,上官委員,我不適合這個位置。」我說。「我也不願再為此付出,浪費自己生命。」
「是嗎?」上官儀搖搖頭。「還有,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你將被監視居住,你的所有證件都要上繳,禁止離開長川,每天必須到具有管轄權的公安機關報到簽名,證明你的行止。」
「明白。」我說,「你們不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一起潛逃事件的發生——這種政治笑話鬧得太多了。」
「不僅僅是這一點。」上官儀說。「蘇靜美,我不希望你去騷擾她,讓她好好活下去,安靜地活著,行嗎?」
我低下頭來,看著腳尖出了一會神。
「算是我的一個請求吧。」她說,「以後,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要再有這種想法。你是她的魔鬼,我不想讓你再殺了她。」
「好的,我知道,你放心。」我說。「不會有下次了。」
上官儀點點頭,然後朝房間裡的人揮揮手,「你們先出去。」她說。
坐在沙發裡,看著上官儀攬著雙臂在面前走來走去,好半天之後,她才說抬頭說了一句,「在長川,沈宜修,你可能要處處小心,這是我個人對你的提醒。」
我搖搖頭。「謝謝,但是不需要。」我說,「害怕的不應該是我,對這個城市,我問心無愧。」
她在我身前站定身子,看著我好一陣沉默。
我站起身來,「請問我可以走了嗎,上官委員?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上官儀好像從夢裡驚醒,「沒有了,你走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那枚玫瑰女神,向她亮了亮,「如果沒有意見,我想把戒指帶給她的主人。」我說,「這是她的東西,沒有理由留在這裡。」
走到門口時,上官儀叫了我一聲。
「沈宜修。」她在身後平靜地說,「坦率地說,對於女人而言,你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她的聲音從容自若,「必須承認,我曾經動心,對於蘇靜美,我也有過嫉妒,所以這位藍萱的作為,從女人角度出發,我能夠理解——」
「對於誰來說,您的話都沒有意義。」我頭也不回,拉開了門。「再見。」
「不會再見了。」她歎口氣,「最後一次……你去吧。」
在醫院裡,沒有看見藍萱。
兩個小警察,一左一右,守在病房門口。
「對不起,沈書記,這是監護病房。」一個警察伸出手來,攔住我。「沒有許可的話,您不能進去探視。」
我無奈地搖搖頭。「我不是沈書記了。」我說,「你們不用這麼客氣。」
回過頭來,看到身後的走廊上,陸援朝跟藍萱的父親站在一起,後邊帶著一群人,朱高志趙小武都在,他們冷冷地看著我。
「沈書記。」老陸大聲跟我打招呼,聲音帶著一點快意的挑逗,「很遺憾是吧?呵呵。」他嘲諷地笑,「按理說,你應該要進去謝罪的,可惜沒機會了。」
我直視著老陸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身子,我逼視他的眼睛,直到老傢伙把視線轉開為止。
「陸援朝。」我說,「應該謝罪的人,是你——而且還不止謝罪這麼簡單。」
「你知道她不會再醒來。」我說,「但是不代表真相也永遠沉睡,請耐心地等一等,你笑不了多久。」
「跳樑小丑。」老陸淡淡地說,「你還有什麼可以威脅——」
我猛地抬起手來,作勢欲抽,老傢伙下意識地一閃,跟著抬手護住面門。
「呵呵。」我指著他笑,「怕了吧?狗東西——你他媽就一無膽匪類,做壞事不敢露臉,還比不上一掏包的小偷!」
老傢伙的樣子有點狼狽。身後那群人瞪著我,怒目而視。
「看什麼看?你們也一樣!」我點著朱高志,輕蔑地說,「不爽的話,過來咬我啊,一幫垃圾!」
罵完後,我把戒指掏出來,放在身旁的椅子上,我看著藍萱的父親。
藍正德臉色很灰暗,站在以前自己的手下中間,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跟幾年前比起來,他老了很多。「藍萱的東西。」我告訴他說,「如果可以,給她戴上吧,能讓她睡得安心一點。」
說完我伸過手去,撥開面前這些人,昂然直出,離開了病房。
在住院樓門廳前,還看見了杜長風。
小伙子的表情滿溢哀戚,看見我出來,他的眼神裡又一次凝聚敵意,似乎想撲過來咬我。
「不要這樣,沒有用的。」我停下來,朝他擺擺手,「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同情你。」我說,「你對你的藍總很有感情,你喜歡她,是的我知道,能看出來。」
「還有,藍萱也知道,她也說過。」我說。
號啕大哭,小伙子的身子驟然癱軟,我扶了他一把。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杜長風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淌下來,「我以為她睡著了……可以早一點的,我沒有救到她——」
一聲歎息。
心又被往下拽了一把,痛了。「忘記她吧,小杜。」我說,「你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你的生活,應該好好繼續,不要再為情所困,已經沒有意義——對於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事實就是,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小伙子蹲在地上,哀哀哭泣,不休不止,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來,走了。
在病區門口,我回過頭來,看著杜長風的顫抖抽泣的背影,突然之間,有點奇怪的想法,好像有什麼地方沒弄通順。
想了一會,但是腦子裡有點亂,沒找到頭緒。我搖搖腦袋,離開了醫院。
本來還有個會要開,屬於市委書記的最後一個會議——就是關於我的處理決定的正式宣佈和通告,但是我沒有去參加。
我到一號樓收拾自己的東西。朱秘書長帶著幾個後勤處的幹部接我的移交——車子、房子、鑰匙、文件、等等。大家手上拿著本子跟在後邊,跟服務員們一塊,看著我的舉動,他們一聲不吭。
屬於我的東西其實很少,幾件衣服幾本書而已,一個皮箱輕易裝滿。我拎著輕飄飄的箱子,在大家的注視下走出首長樓,走出通和苑。
到了院子門口,朱秘書長跟我說,中紀委的提議,可以在機關裡幫我安排一個臨時性的工作,過渡一下,他問我想幹點啥,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我說誰提的這麼個超爛的主意?第一我很煩那些領導們,看到他們,我的心情會相當不好;第二他們看見我的話,心情會更糟,還會怕得要命,過不好日子——何必呢,大家都不HAPPY,影響和諧啊,對吧?
老朱嘿嘿一樂,說那倒也是,他說記得有事打他電話,能幫忙的地方他絕不推辭,一定盡力。
我說謝謝,但是沒意義——我需要幫忙的地方,你不會幫,也幫不到;你能幫的忙,我又不需要,那就這樣了吧。
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我快步離開通和苑。對於長川這個政治經濟文化小中心,我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沒有遺憾,也沒有留戀,對於這裡,我是一個真正的過客,現在,是時候回去了。
就這樣,鉛塵盡洗,征袍已脫,我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原點。
站在一家燒烤店的櫥窗外,我把手裡的皮箱放下,敲敲玻璃。
「美女。」我大聲說,「來兩串雞屁股。」
櫥窗裡的美女背對著我,「對不起,沒有雞——」她的身子突然頓住,然後猛地轉身,「一休哥?」聲音充滿驚喜。
「是啊,是我。」我笑著說,「怎麼啦琳子,有沒有想過我啊?」
琳子伸伸舌頭,「今天怎麼有時間來這裡——」
「以後天天都有時間。」我環顧一眼小店,「怎麼樣?生意還行吧?瞧起來挺忙活的?」
「還好啦。」琳子燦然一笑,「謝謝你啦一休哥,這裡檔口都挺好,客人也多——你等等哈。」說完她跟邊上一個小伙子打聲招呼,摘下身上的圍裙,從邊上拿過一條毛巾擦擦手,然後走出櫃檯來,她的樣子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