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幾天比較輕鬆,沒有人問我什麼。因為調查正在外圍緊鑼密鼓地進行,以鋪天蓋地的方式展開,反覆取證中。
但是相信紀委同志們只能用八個字來形容自己的感覺:莫名其妙、難以置信。他們應該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太複雜了,太矛盾了,太棘手了。
其實案情倒是簡單,但是面對海量的充滿矛盾悖論的旁證直證材料,上官儀顯然非常迷惑,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怪物,於是她邀請我一塊欣賞錄像,希望我能夠解答她的疑問。
上官儀的疑問就是: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偽裝得這麼好,以至在所有案子裡,蒙騙到所有當事者。
嗯,好像不能說是蒙騙,這一點她不得不承認。
所以,這位理性領導倍感困惑,無法理解,情況已經超出理性能夠判斷的範圍。
嫖娼案。
賣淫女英子出現在屏幕裡,嚼著口香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調查者拿出我的照片:請問這個人你有印象嗎?
英子認真地看了看:有。
調查者:他跟你進行過性交易,是這樣嗎?
英子(笑):沒有。
調查者拿出另一些照片:他為什麼給你錢?
英子(笑):我們騙他啊,他秀逗了,把自己當好人,扶貧幫困啊。
調查者:這是你當時第一份口供,你承認跟他有過性接觸,怎麼解釋?
英子:派出所讓寫的唄,有什麼好說的,讓他們解釋吧。
調查者:那你為什麼又要改回供述?
英子(憤怒):***,這事弄來弄去,都把老娘弄勞教了,還想怎麼滴?你們不是還想弄我個誣陷罪吧?別以為人家不知道,那個要坐牢的!讓我怎麼說?這人雞巴多大我都沒看到過,他怎麼嫖的?我怎麼交待?你教我啊?
調查者:#%*%—*)◎#¥!
看到這裡,我笑了笑。不得不承認,中紀委的辦案工作,確實比較客觀,不會受到地方因素的干擾,否則我是不是嫖客,那還真有點難說。
嗯,是的,能看出來,最高紀律部門果然強大——至少比我領導下的公安功能要強大很多。
看見了何雯,不對,應該是田雯,讓我頗覺意外。
…………
…………
調查者:身為一個警察,你不知道自己假扮妓女的誘騙行為是在違法嗎?
田雯:對不起,我的工作是派出所領導的安排,我是一個臥底。如果有什麼責任的話,應該由他們負。
調查者:那好吧,不說賣淫案了,你談談後來發生的事情,為什麼跟這個人發生性關係?你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嗎?之前還有發生關係嗎?你們是誰主動的?
田雯:我希望跟他有關係,所以我勾引了他,嗯,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一個特別的人,我喜歡他,我喜歡刺激,是這樣。
調查者:?????????
田雯:是啊,能夠跟他在一起的話,我很高興,就是這樣。為了得到他,我想過很多辦法,當然,我成功了,呵呵。
調查者:呃,你們,發生關係的時候,為什麼要使用到攝像設備,你希望借此要脅他,達到什麼目的,不是嗎?
田雯:當然不是,增加情趣而已,也為自己留個回憶吧。他是個很棒的男人,極品類型的,我想自己一生裡,只能碰到這一個,沒有下回了。
調查者:……………………
上官儀審視我,目光充滿質疑。我向她攤攤手,很無奈地說,「這不是事實,這個田雯在說謊,有人指使她幹的。」
「無法證明。」上官儀冷冷地說。
然後是新國的拆遷案。
方文蓮:對不起,我想你們弄錯了,他肯定沒有站在開發商那邊,一點都沒有,事實上他是在為我們謀福利,新國後來開出的條件,我們非常滿意,拆遷完全出於自願,沒有被強迫。
調查者:但是方小姐,據我們瞭解,在他出面之前,你們是不願意被拆的,新國跟你們接觸商談過很多次,都被你拒絕了,這裡有記錄。可以這麼認為,是他給了你們壓力,讓你們屈服……
方文蓮(怒,拍桌子):以前是我錯了!我貪財,行不行?我沒感到他給我什麼壓力,是你們在製造壓力……
調查者:請你保持冷靜,方小姐。就按你的說法吧,你的意思是不是指,他利用手中的權力,為你們謀取了利益,是這樣吧?
方文蓮(思考):你想問什麼,拜託直接點,我沒聽懂。
調查者:既然你認為他跟開發商不存在瓜葛,我們是否可以據此判斷,你和他之間,在拆遷過程中,存在某些暗中交易——也就是說,你為他提供了什麼是嗎?否則他為什麼會幫助你們謀利……
方文蓮(再拍桌子):我明白了!你們是想整他,是希望我告訴你們,我給過他錢,或者跟他上過床,是不是?
調查者:這些事情正在查證,需要你的配合。不否認我們有這樣的懷疑,否則無法解釋他的動機……
方文蓮:太可笑了!你們要什麼動機?你們要什麼解釋?為什麼不想一想,在他之前,有誰來維護過我們?有誰來為我們謀過利?哪位領導願意幹?除了威逼,除了恐嚇,我們還得到過什麼?
調查者:是啊,那他為什麼要維護你們?
方文蓮(狂怒):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問什麼,是不是想讓我冤枉他?是不是?告訴你,不可能!呸!你們這些領導,都他媽一群混蛋,沒一個好東西,跟女人打交道,不是錢就是上床,他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就想整死他!
方文蓮歇斯底里,暴走抓狂中,而且四處尋找傢伙,似乎意圖對調查者不利,然後被拖出去了。
我指點屏幕,非常認真地向上官儀介紹,「對不起,有個情況必須向你們坦白,這位方小姐,其實也跟我上過床,對我有感情吧,你們找她查證,結果可能會有失偏頗,很明顯,看她的表現,是希望維護我。」
上官儀猛地站起身子,眼睛瞪著我,手指書記員,「記下來,記下來,他說的這些,一個字不要漏!」
我抬起頭,納悶地看她。「你這麼激動幹嘛?」
上官儀調整呼吸,鎮定情緒。「對不起。」她向我點點頭,「接著說,你跟她的性接觸,發生的時間,地點,還有你們……」
我聳肩,「一定要交待嗎?那我就直說了——不要受打擊哦。」我很詳細地向她坦白,「十年前,讀大學的時候,地點有很多,比方說,操場上,宿舍裡,嗯,我還記得電影院裡也發生過關係,當時周圍有很多人,偷偷地做,感覺相當刺激……」
上官儀顯然受到了打擊,大怒之下,一掌拍在桌子上,「不用記了,一派胡言!——你看你寫的什麼,會做記錄嗎?!」
書記員是位姑娘,受到莫名其妙的呵斥後,漲紅了臉,筆停下來,也不敢辯解,表情無限窘迫。
「失態,失態。」我搖搖頭。然後上官儀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好一會的步,才再次坐下,大家繼續觀看錄像資料。
方荷小姑娘也來了,樣子怯生生的,坐在一排調查者面前,表情有點慌亂,像只受到驚嚇的美麗小鹿。
調查者:小姑娘,放輕鬆,不用害怕,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就可以。
方荷很乖巧地答應:嗯,好的。
調查者:據你們鄰居反應,這個人曾經到過你家,對你進行性騷擾,但是你姐姐否認這個事情,請問是事實嗎?請你說實話,配合我們的調查。
方荷想了很久,樣子非常迷惘,她又看看了手上我的照片:性騷擾?對我?
調查者:呃,這個,你不會不懂吧?
方荷神態古怪,好像覺得不可思議:我懂,但是,為什麼問這些?
調查者:是這樣的,你上嗎?
方荷:以前不上,剛學會。
調查者: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過,現在關於這個人,對你騷擾的情節,在絡上傳播得相當廣泛,我們需要查證核實,需要保護你的權利,流氓行徑必須得到追究……
方荷: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不是流氓。
調查者:外面都這麼說,你上應該也能看到,我們需要證實……
方荷:對不起,我現在不上了,我沒看過那些,都是假的,我知道。
調查者:假的?嗯,我們調查過你的鄰居,他們說當時這個事情,還在你們家裡引起糾紛,當地公安部門出了警,這裡是出警記錄……
方荷:我不看,沒有這種事。嗯,他跟我開了個玩笑,我後來想,他應該是想對我們表示友好,讓我們隨便一點,其實他是個幽默的人,但是我誤會他了,那次我打了他,我爸也打了他,他沒有生氣,還向我們道歉,就是這樣子。
調查者(茫然):幽默?呃,他怎麼跟你開玩笑的?使用什麼方式?小姑娘,你是不是確定,你瞭解自己的權利?我們可以幫助你,你不用怕,沒有人敢報復你,他已經被抓起來了……
方荷(哭):我知道,你們會抓他的,他說過。
調查者:是嗎?他怎麼說的?
方荷(痛哭):我不知道,我不會說,我什麼也不會說,他是一個好人,你們都是壞人,你們想害他……
調查者:對不起,小姑娘,請你冷靜一點,我們不是壞人,是辦案人員,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
方荷(激動):那你們去抓壞人啊,害過我的人,害我爸爸的人,害我們全家的人,你知道是誰嗎?為什麼不去抓他們?我告訴你,你們做不到,只有他會做,會幫我們,你們就抓他……
調查者們集體頹喪:算了算了小姑娘,你還是先回去吧,以後有情況我們再……
「小姑娘比以前勇敢多了。」我回過頭,「對不起,上官委員。調查她,你們可能也弄錯了人,因為從事實上看,我救過這位小姑娘,她應該是心存感激,所以她能提供的證詞對你們不利。」
「是的,你救過她,行為果敢英勇,當時在場的警察都願意為你證明。」上官儀說,「問題是,你為什麼要當眾毆打下屬?你懂法嗎?」
「你是說朱高志?我為什麼打他?嘿嘿。」我笑著搖搖頭,「如果不是礙於法律,我已經弄死他了,他的行為,你們不願意調查一下嗎?」我說,「我想如果面對他幹過的那些事情,你也不一定能克制自己,很有可能,你也會打他。」
「不會的。」上官儀搖頭,「我有知識,有理智,我懂法律。」
「是的,我承認。」我說,「但是另一些呢?同情,愛心,正義,道德,以及勇氣,你都有嗎?當然,對於你來說,這些不重要,因為不屬於理性範圍。一定要有材料有證據,才能追究一個壞人,制度很好,但是不夠現實,缺乏公道——知識理智和法律往往掌握在權力者施暴者的手中,他們比那些無知的受害者懂得怎樣趨利避害,強者可以利用材料和證據,利用權力,利用法律和知識,來逃避對弱者的施暴後果。太矛盾了,我恨這些。」
「有些事情,確實存在矛盾,但是不在這次審查的範圍之內。」上官儀面無表情地說,「比如你說的朱高志,不是我們的調查對象,沒有東西證明他有問題。請不要忘記,現在有問題的是你,我們是來調查你的。」
「是的,是這樣。」我點點頭,「你們還會告訴我,朱高志有問題,自會有當地紀律部門處理,不用你們管。」
「對的,各司其職,但是你踐踏了這個組織原則。」上官儀冷冷地說,「長川領導層反應激烈,說你把這裡弄亂了。」
「呵呵,我不這麼認為。」我冷笑,「長川並沒有亂,亂的是害怕得到懲罰的人,那些施暴的權力者。」
「不用強辭奪理。」上官儀說,「通過調查,沒有找到更多關於你違法的證據,這是事實。但是你在工作中無視組織,以個人領導替代集體決策——」
我聳聳肩,「很多領導都這樣幹,只不過我跟他們動機不同,目的不同,做的事情不太一樣,不是嗎?」
上官儀想了一會,似乎沒有找到好的答案,她緩緩搖頭。「這些當事人的證詞都很可笑。」她說,「我不清楚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讓他們都能同情你。因為非常矛盾的地方在於,很多旁證的間接材料都對你不利……」
「呵呵,事實讓你們迷惑,你們不知道真相是什麼,不清楚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對嗎?」我無所謂地說,「願意採信哪種證明,隨便吧,我沒有意見,只要你覺得能夠自圓其說就行——」
「為什麼要抵抗?」上官儀打斷我的話,「還有這種必要嗎?這樣的情況,你還想得到什麼?讓我們原諒你嗎?」
「我沒有抵抗,是事實在抵抗,真相在抵抗,她們在為我抵抗。」我敲敲桌子,「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諒,清白的人不應該獲罪,就是這樣。」
上官儀凝視我,看了很久。
「我確實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人,非常矛盾。」她說,「不過個人認為,你偽裝得很好——」
「算了吧,你太主觀了。」我說,「有證據就弄我吧,沒有的話,說這麼多幹嘛?如果你認為我是在偽裝,我寧可每位領導都裝成這個樣子——就算是偽善,也比真惡要好,不是嗎?」
上官儀想了一會兒,又拿出那枚戒指來,「直接告訴你吧,能夠落實的,只有這個物證。」她說,「你必須如實交待,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我沒有逃避。」我說,「去問戒指的主人吧,我有沒有接受她的禮物。」
「沒有辦法再問到她。」上官儀搖頭,「這個藍萱,已經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