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終於停歇,天放晴了。
會議繼續。
宏偉的大會議廳裡,我的位置在長桌的末尾,跟上官儀遙遙對峙,她坐在最遠的另一端,左邊是省委書記,右邊是龐省長,他們共同主持會議。桌上插著的國旗後面,三位正部級領導的神態相當肅穆,相當莊嚴。
我沒她那檔次,我旁邊一群神思不屬的傢伙,個個表情鬱悶,就跟死了爹媽一樣,無精打采的。我夾在他們中間,手裡的筆支著下巴,我看著上官儀發呆。
我覺得——她跟蘇靜美真的很像,尤其是在主席台上。
一樣的神聖,一樣的認真。不管是低頭翻閱文件的樣子,還是凝眉深思的表情,好像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美玉觀音,超然不群。
不同的是,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蘇靜美的這種時候了。是的,她已經厭倦了這個一切為政治服務的遊戲,全身心地退出了,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這種模樣。
說實話,我很惋惜,真的。
會議進行得非常順利,非常平靜,沒有什麼不同意見,省委書記親自提議,口徑就是上官儀先前說的那些意思。
在場的領導都清楚,這其實是一個相互妥協的結果,為的就是規避來自高層的壓力。漢江領導層跟我之間的緊張關係必須得到平衡,既然沒有弄倒我,又不想局面崩潰,大家只能選擇跟上級保持一致。
所以無人抵抗。哪怕再有怨氣的同志也無心戀戰,提案全票通過,連棄權的都沒有,因為大家非常清楚,任何一個企圖打破平衡的行為,都將為自己帶來不可預測的後果,他需要承擔來自多方的壓力。
嗯,這麼說吧,並不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不擇手段,鋌而走險。對於他們來說,在壓力面前,選擇更好的規避姿勢才是第一考慮。
周圍的同志看起來都是心有餘悸的樣子,當然也包括我,事實上,這個早晨,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沒有幹過。
我非常清楚自己剛才的行為代表什麼,只要操作中稍有差池,就是身敗名裂,百死莫贖,這一點毫無疑問,誰來也救不了我。比方說,如果當時省委書記的態度稍稍激烈一點,抵抗得略微堅決一點,只要槍聲一響,那就什麼玩了完。
我是在賭這些慣於定勢思維的領導們不敢以身犯險,跟我對賭一把,事實證明,我賭中了!至於為什麼要冒險,理由只有一條,如果一定會倒,我不乎身上多一宗罪名。
而現在,我幹過什麼,是對是錯,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個世界,贏家通吃。
作為高層一個曾經的政治教員,可以負責任地說一句:今天的行為只有成功與否,沒有對錯可言。我跟他們爭奪的,其實就是話語權的歸屬——由誰來為事情作評判。
話語權,是的,很牛逼的概念,掌握這玩意的,可以輕鬆評判歷史,隨意臧否人物。至於咱這點小事,那是真的算不了什麼。
而現在這場會議,話語權顯然握在上官儀手裡,誰都能看出來——因為她手裡掌握了足夠在漢江大聲發言的資源。
就這樣,在上官儀的主導下,省委為長川進行了一次平衡性的班子結構調整。
根據我以前的提名,劉子衛升任長川市政法委書記,進入常委;而曾繁榮同志,這位幾方都能接受的前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現在基本賦閒的廳級巡視員,成為長川新一任黨群副書記,非常意外地開始了他政治上的第二春——他的二度崛起,簡直是個奇跡,在漢江大多數政治場上的人們看來,是個神秘的傳說,只能猜測,不可複製。甚至他自己也說,當時接到組織通知時,腦袋裡稀里糊塗的,恍若一夢,呵呵。
至於曾同志為什麼能進入高層視野,我想跟我也有很大關係吧,起碼可以證明,對於長川的情況,對於我,上官儀一直是在保持關注的。
我敬佩她,同時也很感激她,說真的,不是上官儀的話,我想自己現在已成塚中枯骨無疑——沒有誰會為我說話,再能鬧騰也沒用。
兩個小時的會議,通過了幾個人事提案,這種高效率也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因為整個會議過程,其實就是省委書記念提案,提議表決,然後大家舉手,通過,就是這樣,重複幾遍後,塵埃落定。
而整個過程中,上官儀並沒有發言,除了偶爾側臉,和身旁兩位漢江大領導輕聲交談幾句外,其餘時間,基本就是在低頭翻閱文件,這讓我很有興趣地猜測了一把,她心裡在想什麼,因為她手上那些資料加起來也就是薄薄的幾頁——兩個小時,按照我們以前一起工作時的效率,這樣鄙陋的文字內容,我們可以做出好幾份來了。
中午一點,午餐時間,省委書記宣佈休會。然後三位大領導互相致個意,一塊站起身來,又禮讓兩句後,上官儀帶頭離席,出了會議室,一群軍便裝緊緊地跟了上去。
我也跟著身周的人群站起,然後看著會議室後排的卞秘書和美女記錄員朝我慢慢走過來。
兩個人走得很慢,因為他們的身子不停在發抖,非常劇烈。
「怎麼打起擺子啦?」我把眼鏡往下拉了拉,非常好奇地問,「要不要請病假?」
「我想我需要一輛救護車。」卞秘的回答也很幽默,他打著磕巴說,「我要看精神科。」
「都抖一上午了。」他說。
我哈哈大笑,然後帶著兩個人踱出會議室,步態悠閒,就跟我們來時一樣。
跟著人群出了會議廳的樓道,走進外面的園林區,雨後的陽光,還有青翠欲滴的綠葉和草坪,耀眼明亮,讓我覺得非常舒服。
「首長好。」身前幾位身著旗袍的禮賓小姐走過來。「會餐安排在賓館的大餐廳,我們帶您去,好嗎?」
我愣了一愣——因為美女們的言笑晏晏是衝著我身後卞秘書去的。
老卞也呆住,他搔了搔腦袋,樣子非常尷尬。「呃,這個。」他茫然四顧,「那就有勞了。」
「好的,請跟我們來。」美女們依然很有禮貌。
「*!你丫行啊。」我給老卞敲了一記,笑著指指他那白花蒼蒼的腦袋。「告訴過你多少遍了,能不能染個頭髮,再減減體重?別老在我後頭冒充首長行不?」
記錄員MM格格嬌笑起來,直不起腰。
現在輪到彬彬有禮的小姐們尷尬了,美女們漲紅了臉,集體吐了吐舌頭,看著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事沒事,小姑娘們別拘束,我這個首長,很和藹的,平易近人,啊,試過的都說好,哈哈。」我很和藹地拍拍離我最近那位小姐的香肩,笑咪咪地說。「嗯,問你們點情況好吧?——上午這裡有部隊進來,你們知道怎麼回事嗎?」
我平易近人的和藹表情讓美女們輕鬆下來,她們爭先恐後地告訴我說那是在搞反恐演習,可嚇人了,賓館老總們還專門把大家集中起來,向她們宣佈這個事情,還有省裡領導到場,表揚大家表現都很好,很鎮定,沒有慌亂,演習目的成功達到了
再一次哈哈大笑,太和諧了!不得不感歎,這玩意真他媽偉大!當然,這就是我敢冒天下大不韙的原因,我知道會有這個結果。因為前提很明顯:穩定壓倒一切,所以我幹的事,那就是一演習,誰都不敢否認,還得幫我圓場,哈哈!
小姑娘們顯然對我這位首長很有點興趣,但是她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狂笑,於是很詫異地問我,怎麼我從會場裡出來,居然會不知道情況,是不是也跟她們一樣,事前沒有得到通知,也被蒙在鼓裡,也嚇了一大跳,等等等等。
「我知道我知道。」我邊笑邊擺手,「忽悠、忽悠,在逗你們玩呢。」
是的,人生就是一場無窮無盡的——大忽悠。真他媽搞笑。
「說實話,您的樣子,嘻嘻——」有位美女指著我,捂嘴輕笑,「真不像位首長。」
「哦?真的嗎?」我摘下墨鏡來,低頭看看小姑娘手指的部位,衣服皺皺巴巴的就不說了,領子下還撕破一條長長的口子,快到袒胸露乳那程度了,嗯,確實不夠體面。
「好的好的,謝謝美女提醒,還有,過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把眼鏡掛到衣襟上,沖那位姑娘勾勾手指,然後湊到她耳朵邊輕聲說,「剛才的演習,我扮演的角色,其實就是恐怖分子,沒看出來吧?呵呵。」
說完我直起腰,回頭吩咐卞秘書,「你們倆先去吃飯,我回房換個衣服。」
推開房間門,我就嚇了一跳,這次是真的嚇一大跳。
房裡有人。
上官儀在客廳沙發正中間正襟危坐,兩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嫻雅,像一尊古典的仕女雕像。她直視著我開門進來,臉上表情一動不動,眉尖也沒挑一下,也不說話。她的樣子很平靜,很耐心,好像在這裡,她已經守候了很久。
「呃——」我摸摸鼻子。「這個房間是你的嗎儀姐?對不起,我走錯了。」說完我的腳往後退,就想開門溜之大吉,因為感覺她的目光有點危險。
「站住。」上官儀的聲音很冷,「過來,我在等你。」
我無可奈何地笑,只能走過去。「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好奇地問她,「如果我要去餐廳了呢?那你不是白等了?」
她抬手,也指指我的衣服。
我聳聳肩,感覺真是服了這些女人,怎麼心都能這麼細的?男人的衣著,在她們眼裡,就那麼敏感?
「好吧好吧。」我說,「換了還不行嗎?」說完我走到衣櫥邊,打開翻上幾翻,然後感覺身子一緊,被人後邊抱住了。
「沈宜修——」上官儀好像在後邊抽泣,真稀罕,沒見過。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在玩命啊。」她緊緊地抱我,指尖劃過我的胸膛,留下幾道紅色的印痕。「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嗎?」
「你在我面前拿著槍——我真以為——」她的臉貼在我的背上,聲音非常崩潰,也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我靜靜地站著,不敢回過頭去,真的,我怕她,也怕自己。
「別在下面了好嗎?你一個人,跟他們鬥,我怕——」她喃喃地說,「回到我身邊來,好嗎?別讓我擔心——」
說。
「你轉過來,你轉過來。」她用力扭動我的身子,「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沉默了一會,想了一會,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我低頭看著她。
上官儀完美的秋水眼眸裡,熱烈的淚水晶瑩剔透。
她的樣子,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初戀女孩,她迷了途。
「抱著我。」她低低地說,「在我身旁,不要離開。」
摟著她纖巧的腰肢,我也很迷惘,她的眼神讓我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