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可奈何地回轉臉來,悶悶地打火。
A6的隔音很好,一跑起來,車裡反而安靜了,雨聲消失,除了雨刮器的微響,再也沒有其他動靜。
長北公路是標準的八股道,有間隔柵欄,路況不錯,現在下著大雨,又是凌晨時分,路上車很少。我把心情放鬆下來,手上機械地駕駛,偶爾側臉,看一眼座旁清清冷冷的蘇靜美。
鼻中嗅到她的幽香,嗯,也許她用了古龍水吧,但是清淡飄渺,隱隱約約,似有還無,跟她的人一模一樣。
我沉默地在想,蘇靜美不屬於這個紛雜繁擾的紅塵,真的。也許她更適合盛開在一個長髮飄飄、仙子翩躚的年代,微風細雨中,純若白蓮,冉冉綻放。就像她平時用的這款香水,Kenzo系列的「清泉之水」,味道淡淡的,淡到塵埃裡,卻清醇甘冽,無比優雅。
是的,太久遠了。我又想,這個現實世界,能夠屬於她的,可能也只剩下這縷高貴淡雅的冷香、最後最古典的美麗回憶。而我,在海裡游了這麼遠,就算菩提如樹明鏡如台,也已經染下塵埃,濕身只是遲早的事情。沒有辦法,不是我的錯,我想藍萱那句空中樓閣形容得非常到位,包括愛情在內,我們真的不能無視生存空間遊戲法則——作為現實的人,有什麼能逃過世俗的大呢?
一路上我們沒有再交談,蘇靜美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冷若冰霜,我試著找話題跟她搭訕,她也不置一詞,搞得氣氛全無。
北川縣城距離長川只有三十來公里,雖然壓著速度,路上也沒超過半小時。心裡又轉了好幾個念頭,但是沒等情緒調整過來,車就進了蘇靜美櫻林雅苑的大門。
雨依然猛烈。車在院子裡停下來,我趕緊跑出去幫她拉開門,然後用手遮在她的頭頂,幫她擋雨。
攬著蘇靜美盈盈一握的腰肢,我把她護送到別墅門口。然而就在我跟在她後邊,邁步準備進去的時候,蘇靜美突然回轉身來,輕輕把門掩上,我被擋在了外頭。
「你回去吧,回你的一號首長樓。」她溫柔地看著我,貌似關心,「現在是早上六點,你在我這兒不合適,人家會說閒話,對市委書記的形象不利。不要又弄出個什麼輿論事件來,讓你難做,對不對?」
我站在台階底下,雨從上面天空無遮無攔地傾倒下來,直灌進我的脖頸,盛夏的早晨,我卻覺得渾身冰冷。抬眼望著一臉恬淡的蘇靜美,我有點被意外打擊的錯愕感覺——有這麼不給臉的嗎?
「你很在意這些的,不是嗎,沈書記?」她又淡淡地望著遠處,若無其事地說,「從理性角度出發,你必須考慮輿論和影響,不處嫌疑之地,不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情,要注意形象啊。」
「不要啊,靜美。讓我進去洗個澡,換身干衣服行嗎?我都快凍死了。」我非常無奈,試著懇求她。「你看我這樣子,一身都濕透了,你就不能給點同情嗎?」
「對不起,我這裡沒有男人的衣服,我也不同情你。」蘇靜美很有原則地搖頭,「而且我覺得這樣的天氣很好,氣溫也適宜,在雨裡洗個涼水澡沒有什麼,還可以順便清醒一下自己,不是嗎?」
站在這幢單門獨戶的別墅前,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接天倒地的傾盆大雨裡,我垂頭喪氣地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感覺鬱悶無比,「為什麼要這樣?我到底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氣急敗壞地衝她喊,一晚上的壓抑噴薄而出,不吐不快。「你的原則就那麼強?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這是在折磨人知道嗎?」
蘇靜美的眼睛驚異地睜大了。她難以置信地瞟我一眼,然後把食指放到唇畔,衝我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噓——影響,影響。」她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孩子式的調皮微笑,「沈書記,別叫得這麼大聲,整個長川都聽到了,注意一點好,小心領導威信受損哦!」
真覺得受不了,我肯定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才能如此坦然地虐待我,還不帶絲毫內疚的。
「你就是這麼愛一個人的嗎?你就不能稍微改變一點點,遷就一下你的愛人?」我非常惱火,忿忿地說,「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現在見上面,反而天天吵——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沒有。」蘇靜美很乾脆地回答我,「只不過現在的沈書記,不是我愛的男人,就這樣。」
「相見不如懷念。」她說,「最好的愛情,在回憶裡。」
我很沮喪,感覺又一次被她擊潰了。
身後突然傳來響動,我一轉臉,明亮的大燈從小區入口處直射過來,光閃閃的,晃了我的眼,有車進花園了,好像還伴隨著人聲喧嘩,聲音也是朝這方向來的。
「SHIT!」我罵上一句,然後覺得非常有必要閃一閃。這個院子裡認識我的人多,可不能給誰看見眼下這情形——清晨六點鐘,市委書記一臉委屈地站在暴雨裡罵街,傳出去的話,保證讓整個城市的人們笑掉大牙。
「把車鑰匙拿來。」我伸出手去,向蘇靜美提了個要求。
「不行。」她依然拒絕,慢條斯理地說,「我的門鑰匙也在一塊,可不能隨便交到你手上。」說話時,她依然保持優雅的微笑,絲毫不以我的狼狽為意。
我迅速朝左右瞅了瞅,但是方圓十丈之內,就沒發現什麼足以隱蔽自己的掩體。我猶豫一下,考慮是否應該狂奔而逃,躲到房子後頭去,但是又看見蘇靜美嘲弄的眼神,只能放棄這個鬼鬼祟祟的不雅念頭。無奈之下,只好用手遮住腦袋,背朝花園大門,擺了個隨意的灑脫造型,就像自己站在這裡,是來觀賞風景的。
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兩道手電筒的光束準確聚焦到我身上,然後有人在後邊大聲喝問,「幹什麼的?」
說句內心話,我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是在幹什麼。天色這麼黑,雨這麼大,時間這麼奇怪,我的樣子如此難看,處境如此尷尬,心情如此惡劣——我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花園裡巡邏的保安朝這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還在腰裡摸索——他們的傢伙是什麼?不至於掏出帶響有火的玩意吧?
再然後,他們在我面前頓住腳步,猛然石化,表情異常倉皇。
「對——對不起,您是——您在這裡——」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蘇靜美,然後保安們也看她,又轉臉看我,他們的臉上,寫著不可思議幾個字。
大家莫名其妙地對視片刻後,我正要說話,頭頂突然多出把小傘來,同時耳邊響起一個輕俏的聲音。「堵在這裡看什麼?我們是壞人?」藍萱出現在我後邊,她在訓斥兩個不長眼的傢伙,「領導們在處理急事,想打聽一下嗎——我要告訴你們老闆,保證炒了你們!」
保安們點頭哈腰地諾諾連聲,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迅速消失在黑暗裡。
藍萱手上支著雨傘,側臉過來,一雙杏眼水靈靈的,巧笑嫣然,風情萬鐘。「小沈,又在跟美女市長上演激情電影啦?也不用入戲那麼深吧?癲狂過分,小心感冒哦!」
「看把自己弄得那麼濕——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她格格直笑,聲音脆生生的。「這個鏡頭是拍什麼?愛情海洋,還是淚海?」
站在藍萱的傘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蘇靜美,她也望著我們,也在淡淡地微笑。
藍萱的車停在後邊,車裡正在放歌,音量很大,就像此時該場景的配樂——非常蹊蹺而且戲劇,音樂似乎來自我們先前聽過的同一個女歌手,聲音透明柔軟,像情人在耳邊呢喃,穿過風雨,讓人心悸。
淚海。
「愛已不能動,還有什麼值得我心痛,想你的天空,下起雨來。沒人心疼的黑夜,臉頰兩行鹹鹹的淚水。是你,是你——讓我望穿淚水肝腸寸斷。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付出的感情永遠找不回來,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愛流向海,傷心的往事一幕幕,就像潮水,將我掩埋……」
我們都沒有說話,纏綿的歌聲裡,大雨嘩嘩地下,無邊無際,不休不止。
良久之後,蘇靜美輕輕歎息,她的目光有點複雜。「你不是打算去省裡攤牌嗎?」她說,「帶上這位藍總吧,她很適合你的工作。」
「是的,你說得對,蘇市長,我也這麼認為。」藍萱抬起臉來,毫不猶豫地接上話,「事實能夠證明,他更需要的是我。」
蘇靜美微微一笑,風輕雲淡。然後美麗的面容隱沒不見——她終於把我們之間那道門輕輕關上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明,直到大雨將歇。
我感到恥辱——在秋葉面前的又一次完敗,除了羞愧,除了狼狽,我什麼都沒有得到。感覺跟她的距離越來越遠,節拍已經不能吻合,對方的想法我們誰都無法認同,而且沒有找到任何中庸的妥協之道。
事實上,這是蘇靜美對我的拋棄——是的,我肯定。
藍萱陪我佇立在蒼茫的雨中,身子依偎著我,手上的傘一直為我而舉。無邊無際的暴雨裡,這頂小小的傘,就像汪洋裡的一條船。
「沈宜修。」她說,「愛情這場戰爭,我們都是失敗者。」
「不是只有你在守候,不是只有你被羞辱。」她說,「我也是。」
「不是只有她會哭,不是只有她會痛。」她說,「我也會。」
在她俏麗的臉蛋上,有晶瑩的水滴,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車裡的歌聲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
「閉上雙眼,還看見和你的纏綿,眼角的淚水,洗不去心中一遍一遍的誓言……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付出的感情永遠找不回來,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愛流向海,傷心的往事一幕幕,就像潮水,將我掩埋……」
蘇靜美的別墅露台上,重重的窗幃後,燈亮了,又滅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送我回去吧,小藍。」我說,「折騰了一晚上,真他媽累。」
是的,心累——比跟人玩政治還累,真辛苦。
不幸被藍萱言中——睡過一覺醒來後,連打N個噴嚏,我淚眼汪汪地擤了好幾把鼻涕,才發現自己確實傷了風,得了重感冒。
感冒就感冒吧,又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叫來卞秘書,甕聲甕氣地吩咐他幫我找點藥。
卞秘一聽就立馬緊張,好像天塌了下來。「那可不行,您得上醫院。」他那副如臨大敵的認真樣子,讓我以為自己患的是絕症。「市一醫院有專用病房,平時領導們看病都上那兒,我讓辦公室通知他們。」
「不會這麼嚴重吧?」我說,「感冒而已,會死人嗎?吃點藥就好了。」說話間,又噴嚏連聲,讓我意識到吃藥可能不管用,又改口說,「嗯,要不,讓他們來個護士,輸個液什麼的也行——」
「不行不行,哪能這麼輕率?」卞秘書擺出不肯就範的架勢,「要是輸液有個藥物反應,在這裡能得到及時處理嗎?還有您要檢查身體,測心率腦電圖照CT什麼的,設備能抬來嗎?」
「我*!至於嗎?」我嚇了一跳,「你得個感冒,也會這麼隆重?」
「不行,我得跟秘書長匯報。」卞秘書拿出執拗的勁頭,開始撥上電話了,「領導的身體,是我們這些身邊人員的工作責任,這個您說了不算。」
接到電話,朱秘書長也很緊張,立馬趕到一號樓來,對我的病情表示關切的慰問。不過他更在意的是我的恢復時間,因為過兩天就要上省委開會,他表示我的身體事關長川全局形勢。於是秘書長親自撥打長川市一醫院的緊急電話,通知對方妥善安排,並且給院長下了個明確的指示:務必全力救治,要當成一個政治任務來完成,力爭在明天早上之前,讓市委書記的身體全面恢復健康。
雖然我覺得完全是小題大做,但是抵抗沒有意義,按照秘書長的說法,我的身體屬於人民,這個問題不能讓我自作主張。於是我很不情願地被大家送進了醫院。
然後感覺到非同小可,一把手貴體有恙,果然與眾不同——醫院的領導們全體出洞,加上一幫貌似專家們,堆得我這間高幹病房人滿為患,好像準備在此開個黨委擴大會。
護士們圍著團團轉,在醫院領導們審慎而神聖的專業目光裡,看上去她們都很緊張,好像手腳有點僵硬,做事都不利索了。
聞迅趕來的還有幾位市領導,表情鄭重淒涼,彷彿是來弔孝的。大家站在病房裡,壓著聲音向醫院下達各種指示,方方面面的細節工作都有提及,我的想法是,就差通知火葬場準備出殯了。
我當然清楚如此隆重是為什麼——因為我是第一次公開上醫院啊,大家不趕著趟地上來表示一下關心,首先臉上不好意思,還有就是機會也難得,往後可獻不上這份免費的慇勤了。而像陸副書記這樣的老病號,明顯不可能天天享受如此待遇——當然,他也不會在乎這個,他喜歡的,是別的馬屁方式,更為高級更為實效一點的。
醫院的陳院長率領幾個白大褂,站在病床前,沉痛地看著我,神色哀琬,彷彿死了爹媽。「大雨連江啊,沈書記昨晚為了防洪抗洪的工作,在雨裡指揮了整整一晚上,這才受了風寒——」他跟手下大夫們這麼說的。
我嚇了一跳,趕緊一瞅該同志的臉上,還好沒發現存在什麼諷刺挖苦的痕跡,他那勁兒真有種由衷的感動,就像立馬就要哭出聲來。
防洪?——這麼下了場雨,洪水就來了嗎?我怎麼聽說水才到河道一半,夏末農業灌溉都還差了那麼一截呢?
看來這位陳院的消息不太靈通——呃,或者說,劉子衛的工作做得太他媽到位了!他應該當保密局長!
「您的身體檢查結果出來了。」院長推了推鼻尖上斯文的金絲小眼鏡,突然望著我歎息一氣,弄得我神經高度緊張,很怕他突然向我宣佈,我的AIDS反應呈全面陽性!
「夙夜達旦,風露中宵……」陳院非常莊重虔誠地說了句暗語或者黑話,我一下沒聽明白,又發一愣,「長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艱——一心為公的好領導啊!
我頹然低頭,感覺被打敗。他媽的,拍馬屁也通俗點嘛,跑這來唱古風吟詩作賦,還帶轉彎抹角,搞到老子一身雞皮疙瘩!
這位醫院領導大概文青出身,又大概以為我這人跟他路子差不多,他這叫投人所好,想法倒也不差——可惜他那雞雞歪歪我一句沒聽懂,那就算是明珠投暗了吧?
不過還好,院長沒有把我噁心死的打算,他吟過詩後,斯文落地,滿臉堆笑,轉入常規馬屁程序。「呃——這個這個,沈書記,您的身體雖然沒什麼大問題,但是也和其他領導一樣,因為日理萬機,事務繁忙,工作壓力大,所以影響到健康,很多指標不夠好。我們已經專門建檔保存您的資料,根據狀況,安排專家對口負責,以後請您一定經常抽時間過來醫院,定期讓我們給您檢查,您知道,防重於治,亞健康狀態是很危險的——」
「嗯,知道了。」我不置可否地隨口答上一句,也沒去理會濤濤江水一樣氾濫的馬屁具體拍在什麼地方,我也不能阻止他。包括病房裡站著的其他領導一塊——我其實不喜歡這種被圍觀的感覺,而且也沒發現大家的行為有什麼具體意義,能讓我好得快一點。但是沒辦法,遊戲就得這麼玩,必須給大家一個表示重視的機會啊,我不能什麼時候都玩個性耍酷,擺架子拉麵子,拒人千里之外吧?
對了,就是這樣。大家跑我這來鄭重其事,其實是來要面子的,而這個面子,我還不能不給他們。
覺得有點無聊,我手枕腦後,開始東張西望,想看下周圍有沒有漂亮的醫生JJ護士MM一類養眼舒心體,可供調侃消遣一把,以打發時間。
嗯,這位水蛇腰挺細,屁股也翹,那位的桃花眼怎麼好像在放電?呃,為什麼都要戴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顯示專業素質嗎?放心,老子沒梅毒,瞅一眼又不會傳染——哇塞!門口站著的那是誰?極品啊,條子超級棒,挺拔啊挺拔,凸凹啊凸凹,鼻血啊鼻血——*!臉蛋又看不到,不過瞧那眼睛,俊秀啊,怎麼都不可能是一恐龍吧?呃,這個,這個,怎麼這麼眼熟?MY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