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無需思考,我可以肯定自己擔心的狀況已經出現——老陸的這個電話,來得太過蹊蹺,他的態度也完全不合常理,顯然他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
「誰傳出去的?站起來說!」我咬著牙又問了一句。他媽的,千躲萬躲,沒想到還是躲不開身,既然事情上升到這個層面,今天就不存在善罷的可能性。
我的詢問可能太有壓迫感,或者說態度轉變得快了點,一屋子的人頓時噤若寒蟬,面面相覷,好半天那個所長才支支吾吾地說,「我們不清楚情況,所以剛才打電話問了下縣局值班室,對不起,沈書記——」
我倒了。難怪我跟蘇靜美從走廊外進來的時候,屋裡人都是一副死了爹媽的樣子,敢情大家結合自己的判斷,已經完全明白狀況——一群豬玀!你知道我是誰那沒關係,就當沒看見好了,當我是空氣,大家都方便!但是現在沒什麼好說的,你們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這可真是讓你們給逼的!
我又回憶一下陸書記在電話裡的曖昧語氣,他應該沒有斷定具體發生過什麼,但是老傢伙選擇在第一時間點一點我,絕對是在為他的後續動作埋下伏筆。老陸的意思很明顯——如果有什麼情況,他都能掌握,賴是賴不掉的!
現在的形勢亮出來了:派出所這幫豬玀因為蘇靜美的言行舉止,對我這個奇特嫖客的身份產生懷疑,於是向北川縣公安局求證,而他們的領導當時估計也吃不準情況,又再次向別的部門或者上級領導求證,於是關於市委書記嫖娼被抓的可疑信息,順著光纜一級一級上報,隨著電波一圈一圈擴散,在長川的空氣中漫天飛舞了半個小時之後,終於傳至我那些政治夥伴們的耳邊。那麼現在,應該有很多人在觀望打聽,在竊笑商議,甚至在彈冠相慶了!
我冷冷一笑,點了點那個所長,「這就是你們的做事方法。」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我今天暗訪所看到的全部情況。」
「北川的治安狀況非常惡劣!公安機關警風敗壞,以罰代法,無法無天!」說著話,我再次打開手機,撥個電話給卞秘書。
審訊室裡猛然沉寂下來,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朋友們終於有機會親眼看見政治電影的猙獰上演了!
撥號音不超過三聲,卞秘書就接上了電話——這位同志長相是老了點,不過還真是塊當秘書的好材料,哪怕在睡夢中,他都好像處於等待召喚的狀態。有時候我感覺,卞秘這腦袋裡好像比旁人多了根弦似的,一撥就響。
「小卞,馬上通知政法委劉子衛書記、市公安局魏局長還有王政委,讓他們的政治部以及負責警風糾察的領導們全來北川。」我對著電話面無表情地作指示,「再通知北川縣委縣政府兩位領導,就說我在北川臨時暗訪,現在被押在他們的城關派出所裡,讓兩位領導撥冗過來一下,看一看自己治下的治安環境。」
「還有。」我說,「接市委辦公室,通知朱秘書長,把情況告訴他,讓他會同市紀委的有關同志來一趟,現場考察——如果北川領導不能有效解決問題,就讓市委來幫他們解決!」
「我要在這裡開一個現場會,搞一搞整頓。」我斬釘截鐵地說。「警風警紀,執法有據——這個派出所,是一個很壞的反面教材!」
最後一句話說完,我把電話合上了。派出所裡的人全體傻了冒,尤其那個姚所長,汗出如漿,面灰似鐵。「沈,沈書記——呃,我們——」他好像還想掙扎幾句,但是說話已經很不靈光了。這時候他的警花下屬表現還好點,她從椅子裡站起身來,衝著我討好地笑笑,「我們不知道是您,真的領導,又沒誰跟我們打招呼——」
「要怎麼打這個招呼?告訴你們我就是市委書記?」我冷冷地反問她,「我就是想看一看,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沒嫖過娼的你們怎麼認定他嫖了,再給他開上幾萬塊的罰款單!」
「哎呀沈書記,我們知道錯了,您看能不能放我們一馬?」警花聲音有點嗲聲嗲氣的,討好的表情又太嫌做作,直接把邊上的蘇副市長給逗笑了。「沒用的。」她一臉嘲諷地說,「這位領導現在已經發作了,你們等候處理吧——他抓了你們的典型。」
「對不起啊蘇市長,您幫我們說一句吧,本來都沒什麼事了——」警花見我不鳥她,又很不甘心地轉向蘇靜美那方向,她撅起了嘴嘟嘟囔囔的,聲音和表情同時變得委屈起來,「您也看到,我們不是有心的,再說哪個單位不這麼辦案子啊?」
「你們的做事方法都在其次,關鍵不應該讓領導惹上了政治麻煩。」蘇靜美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咱們的沈書記,個人榮辱無所謂,別人的看法也無所謂,他沒什麼想法為自己澄清,證明清白給誰看。至於你們的行為是對是錯,對他來說,那就更不重要了。」
「但是如果牽涉到政治,產生了不好的影響——對不起,沈書記就會著急起來,因為要撇清自己,他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們一鍋給端下來。所以說你們糟糕了,說什麼都沒用,這個事情會搞得很大,沈書記會讓所有人都認為,他今天就是假扮老百姓暗訪調查,抓警風搞整頓的。」蘇靜美攬著雙臂,歪著腦袋看過來,然後冷冷地一笑。「沈書記,是這樣嗎?我沒有猜錯吧?」她的目光很譏諷。
我繃緊了臉呈冷酷狀,也不去理會她。因為蘇靜美說得都對,我就是這麼考慮的,既然無可迴避,消息已經傳至上層,那就必須馬上出手,在有人為事情定性之前,搶先定個調子——我是在暗訪而不是嫖娼被抓。要證明這個性質,就必須大張旗鼓地動一下,越高調越好,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當然,如果還能順手再給某些別有用心的同志擺上一道,出個題目,變被動為主動,搞點意外收穫,那就更妙了。
北川縣的反應很快——應該在我的指示之前,領導們已經在開始分析揣測我的行蹤動向了。幾分鐘以後,縣委書記和縣長各自帶著一幫人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一個個臉色凝重,表情嚴肅,進到派出所,就一頭扎進審訊室裡,忙著瞭解情況,察看材料;然後是北川縣公安局的幾位警察領導,由於沒有得到通知,蔫頭蔫腦地站在門外走廊裡不敢進來;再然後就是市政法委幾位副書記以及市局的局長政委們……隨著喇叭鳴笛,車輛不停進入,這個小小的城關派出所熱鬧起來——市委書記跺跺腳後,北川終於震動了。
領導們來得越來越多,一幫一幫地前呼後擁,全往審訊室裡擠。深更半夜被緊急召喚過來,大家還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意思,於是互相出言探詢,議論紛紛,弄得這間原本不大的辦公室裡跟開了鍋一樣。卞秘書是最先到達的,已經看過材料,瞭解到情況,作為我的代言,向大家介紹事情經過。顯然對於我今晚的遭遇,卞秘書感同身受痛心疾首,他的樣子有點壓抑的憤怒,言辭中頗帶出對北川治安狀況的聲討。後來的領導們這才恍然大悟,於是一個個出言指責,都說太不像話了,作為政法機關,派出所的這種行為太惡劣太無恥,簡直是聳人聽聞令人髮指。然後馬上又有人把矛頭直接指向北川上層,翻起政治老帳,開始上綱上線,給這個現象找歷史原因和領導責任。
北川縣的一群領導神色尷尬,默不作聲,沒有誰有出言辯解的意思。這個事件裡,作為北川當家人,他們要算半個當事者,北川縣的治安狀況以及警察作風,他們肯定有要承擔的責任。被市委書記突然襲擊抓了現行,這時候他們已經成為靶子,說什麼都不方便,都會給人指責強辭奪理,眾口鑠金之下,會被攻擊得體無完膚。
朱書記跟王縣長的視線停留在我這個方向,都在看著我的臉色。說實話,我非常瞭解他們此刻的心情,那叫一個莫名其妙,應該感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位縣領導肯定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借這個題目敲打他們——呃,事實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沒想要敲打誰,我也是被逼無奈的。
再說句老實話,這個突然其來的事情,沒有經過什麼精心策劃,屬於臨時行為偶然現象,我只是在自衛,我也在觀望,所以到底最後誰會倒霉我也不清楚。不過看起來,現在首當其衝的倒霉者應該就是派出所那幫哥們了。眾人七嘴八舌地指責呵斥一番後,市公安局一位領導把房間裡留置室的柵欄門打開來,大聲喝令他們進去,然後當場宣佈審查決定,要求他們反省自責,聽候處理,從這一點上看,這個場所原來的主人現在已經被當成了犯人。
自姚所長以下,派出所幾個人都是大汗淋漓,這樣的場面下,他們已經成為砧板上的魚肉,沒有任何置辯的餘地。可能他們覺得自己挺倒霉,集體用了可憐巴巴的眼神看過來,好像希望我能為他們說上一句話。
整個過程中,我沉著臉什麼話都沒說。嗯,如果一定要說一句,我想告訴那幫哥們:你們不倒霉,我就得倒霉,再說我也沒冤枉你們。現在市委書記準備親自給你們定性質下結論,你們也算是躬逢其盛與有榮焉,死得光榮啊,認了吧。
我覺得審訊室有點擠,空氣也濁,於是拉開門走了出去,背著手在大廳裡踱來踱去,腦袋裡跟下棋一樣,盤算著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外面院子裡,車還在不停地進入,所幸派出所的院子夠大,兩邊排了十幾輛都不見擁擠,我才發現好像是個燈光球場——因為兩端各有一個籃球架。此刻院子周圍的燈全亮起來,把外面照得明晃晃的,光如白晝。居然還有人站在大門邊指手劃腳,安排進來的車輛停車泊位。這時候突然聽到油門轟響,只見一輛銀色SUV悍然直入,進院子也不減速,對邊上人的大吼大叫更是置若罔聞,嘎的一聲直接插進車堆裡,一個漂亮的疾速急停,很有點狂野瀟灑的味道。
我看著外邊有點發愣,因為長川這種奔馳M系的豪華越野車不多,更為關鍵的一點是,這一輛恰好我認識——藍萱的車。
不會吧?今天這事跟她有什麼關係?怎麼她也會來湊這熱鬧?
果然,看見那位漂亮的女郎了,施施然地從車上下來,手上的包往身後一甩,娉娉裊裊地邁步上了台階,走得一步三搖,看她怡然自得的樣子,好像是來赴晚宴的。
我往身周掃了一眼,發現先前審訊室裡的領導們大多跟在身後,蘇靜美卻沒有過來,她此刻好像並不關心發生了什麼,獨自佇立在走廊裡,神色淡漠,也不知道一個人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