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迷情 第五卷 欽點翰林,天子門生 第320章 阿喀琉斯之踵(三)
    第320章阿喀琉斯之踵(三)

    然而,沒有誰能夠提供準確答案。在場的人們一下子全都呆住了。

    小彭局長帶著他的手下迅速趕過來。「沈書記?您在找什麼?」他的神情也很困惑。

    「這個——是誰的?!人呢?去了哪裡?!」我指著面前的小攤擔,厲聲質問他。

    馬上有更多的人聚攏上來,圍著這個看起來非常普通的燒烤小攤,端詳研究了一把,但是依然沒有人琢磨出線索——現場亂七八糟地碼了一大堆此類物事器具,執法者們根本就搞不清楚這玩意的具體由來。

    我一把揪住小彭的衣襟,相信此刻的眼神讓他再次感到驚懼。「給我找——馬上!」我咬牙切齒地衝他吼了一句。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是市委書記生氣了,後果會很嚴重,相信大家都清楚。所以人們不等下一句招呼,立馬行動起來。

    「你們都看看——這是誰的攤子?」

    「站起來站起來,好好認一認——」

    「那個那個誰?站起來說——」

    制服們馬上衝著那幫小販吆喝上了,現場一下子又轟亂起來。

    南區的領導們一臉驚疑不定地跟在我後面,不明所以;記者們的鏡頭又轉向這邊,市委領導們也打開車門朝這個方向探頭張望——市委書記莫名其妙的失態,讓大家全有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

    我也沒心思理會旁人想的什麼,一頭扎進滿地蹲著的小販堆裡,把這些灰頭土臉的人們一個個撥拉出來仔細分辨,辨認的對象都現出畏懼的樣子來。身旁幾位工商部門的同志耐心地配合我的動作,但是此刻臉上也寫著茫然。

    這一個,不是,這一個,也不是,這——

    「沈書記,您是在找我嗎?」在身側不遠處,終於有個聲音輕輕細細地響起來。

    一呆,一轉臉,就看見了琳子,我的腿下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幸好兩個工商手快,一把扶住我的身子。

    是的。琳子。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我驚訝了,顫抖了。

    光陰似箭,如白駒過隙,才四年時間,絕對不足以磨滅記憶——但是我驚恐地發現,琳子的樣子,我幾乎完全不認識了。

    琳子慢慢地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我。除了眼神依然澄澈明淨之外,她實在是變化得太多。

    「琳子,你——」我的聲音非常吃力,「你一直在這裡?」我用手指著身後那個燒烤攤,我問她,「那是你的?」其實這個問題純屬多餘,根本無需再問,絕對是她的東西,我可以肯定。小攤很普通(手機站但是邊上號著的那個伊字,清麗秀挺,我認識這個筆跡,永誌難忘。

    「是啊。」琳子微笑,有點苦澀,「我在賣燒烤,有時候會在這裡,有時候會在別的街道上,已經有四年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真的。」我喃喃地說。感覺腦子裡有點糊塗,想到三年半以前在這條街遇見琳子,她往我身上塞錢的那一幕——突然覺得,好像已經非常遙遠,恍若一夢。而現在,在這種場合下偶遇,我知道對於琳子來說確實很殘酷,對我而言,也是這樣。

    十年生死兩茫茫——但是,還沒有十年啊。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琳子的頭髮沒有白,只是塵煙滿面,她確實變了很多,她老了。琳子的頭髮已經絞短,不再是過腰長髮,也不再黑亮鑒人,成年累月的煙熏火燎,讓她的頭髮有點蓬鬆,有點發黃;琳子的臉上也不再閃耀青春的光澤,歲月在她肌膚上磨礪出痕跡,還有她的眼睛也是——但是琳子的眼神裡,除了歲月之傷,生活之重,我還知道有什麼,能讓她如此憔悴,如此神傷。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驟然之間,我的心亂了。我用力撐一下膝蓋,這才站起身來,身子有點搖晃。

    琳子平靜地注視我。在她臉上,沒有喜怒哀愁,沒有悲歡離合,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她的神情非常平淡,但是在琳子的眼睛裡,我看見了我們熟悉的過往,曾經恬淡的歲月——還有比歲月之痕更深的,銘刻在骨子裡的那些思念,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流成熱淚;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為思念誰,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痛苦是因為想忘記誰;你知不知道忘記一個人的滋味,那是一種殘酷的美,然後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告訴自己堅強面對……」

    我惶然四顧,想找到究竟是誰在人群中歌唱,但是又恍然醒悟過來,沒有人,是我的腦海,是我的記憶——因為思念的痛苦,我也同樣清楚。

    「琳子,琳子——」我低聲說,「對不起。」

    「沈書記,您沒事吧?」旁邊幾個人同時招呼,顯然我的突然失神讓大家驚訝了。

    面對現場所有人關注的目光,我努力鎮定一下心神,不讓自己的表現太過唐突。

    「她犯了什麼事?有什麼問題?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我指著琳子,沉著聲音向身邊那些執法者們發問。

    大家互相看上幾眼,然後琳子邊上的制服女郎很猶豫地回答說,「她——沒有營業執照,逃稅,還有,食品衛生許可證也沒有——」

    「胡說!」一個穿制服的工商領導趕緊衝過去,打斷女郎的匯報。「沒這回事!什麼手續她都有!」領導朝著人群大聲宣佈,一邊側臉小心地注視我的表情,樣子比自己那個手下更緊張。「弄錯了弄錯了,這位姑娘,怎麼可能——」

    「我沒有!」琳子突然打斷了領導為她作的辯白。「這裡被你們趕來的,都是沒有證沒交稅的!我也一樣,什麼證件都沒辦,也辦不下!」

    被打斷話頭的工商領導用手搔搔腦袋,臉上露出十二分的尷尬來,在場各部門領導跟他一樣,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沈書記,我不想讓你丟臉,所以也不願意讓你看見。」琳子的話讓我心裡一咯登,「但是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在幹什麼壞事,這一點是必須要告訴你的。」

    「你剛才作的報告我們都聽到了,講得很有道理,也很感人。」琳子看著我說,「嗯,確實是位有水平的領導,相信你自己也有感覺吧?」

    我看了琳子一眼,感覺有點寒。

    「但是。」琳子又說,「你想過我們的感覺嗎?」她用手指指蹲在地上的那些小販們,「我們蹲在這裡,聽你們領導表揚這個,批評那個,我不清楚你們在做什麼,但是我感覺非常難過,真的。」

    「您說他們起早貪黑、頂風冒雨地工作,您沒有說錯。」琳子又指著身邊不知所措的制服們,「但是他們比我們起得更早,睡得還要晚嗎?他們比我們迎的風淋的雨還要多嗎?我可以告訴你——」琳子的聲音非常平靜,「流血又流淚——我們流的血和淚,比他們要多,生活的艱辛,我們也比他們更加瞭解。」琳子把她的手伸出來,「我們沒有去害人,我們也要生活,用自己的手來養活自己。」她說,「但是為什麼,像貓抓老鼠一樣,我們每次都會被他們追?我們要拚命地逃,要去躲,為什麼?」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琳子在發問,大家的目光在我和她臉上轉來轉去。

    琳子秀氣的小手我曾經非常熟悉,但是現在已經不復白嫩,略微粗糙,而且滿是灰土煙燼,還有很新的燙傷痕跡,顯著紅色,一直烙到手腕上——應該是剛才搬動攤子時留下來的。

    這一刻,黯然神傷。「琳子——」我邁步過去,想握住琳子的手。但是她後退一步,然後衝我搖搖頭,看著我的眼神很倔強,也很陌生。「沈書記。」她說,「我的手很髒,別把您的衣服也給弄髒了。」

    這句話差點把我的淚水給擠兌出來,我無語地呆立在那裡,手凝在空中,一時間不知道能夠說些什麼。

    「如果不是沒辦法,誰不希望做舒服體面的事情?誰願意被人家看不起?」琳子又說,「就算是做這個生意,我們也想合法經營,不要東躲西藏——但是那麼多的證,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衛生許可,還有固定的營業場所,對於我們來說,可能做到嗎?每一次,他們都能找到不同借口來罰款,然後下一次還是一樣,還是罰款,我們只能躲,只能跑。」她又搖搖頭,「為什麼會這樣?我們錯在什麼地方?沈書記,你回答這個問題就可以了。」

    琳子直視我的眼睛,似乎她從來沒有看清楚過我。

    我在想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了很久。

    「呃——這位女同志。」面前那位工商領導接上了話,他的回答非常謹慎,「我想可能是你對我們的工作有點誤解,這個執法的情況嘛它是這樣的——」

    「我要沈書記回答我。」琳子不為所動地看著我,她的神情依然平靜。

    我苦笑,然後把臉轉開去。「在當前社會經濟的整體水平下,每個家庭的生活質量、經濟結構都不一樣,生活中有這樣那樣的坎坷艱難,完全正常,而且他們都有各自的原因。」我端著胳膊,邊想邊說,「但是對於一個社會而言,任何事物都要講制度,講原則,都要在一個規則下有序地來運行,不能因為那些特殊原因,而違背普遍規則——法律,或者規定。」

    我講話的時候,現場更安靜了,大家都在屏聲靜氣地聆聽,所有鏡頭對準過來。

    「像這一部分人群,也就是大家常說的弱勢群體。」我指著地上蹲著的人們,「我們會想辦法為他們創造有利條件,讓他們有就業的選擇,或者制訂——」

    「你變了,真的變了。」琳子打斷了我的話,她的表情異常悲哀。「你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沈書記。」

    我的嘴張得很大,有點愕然。

    「對不起,我錯了。」琳子又說。「我願意接受處罰。」然後她蹲下身子,不再看我。

    「不要這樣。」我也跟著她蹲下身去,我盯著她的眼睛,「看清楚琳子,我是你的一休——」

    「那好。」琳子又打斷我的話,「我可以向你提個要求嗎?」

    「哦,當然可以,你說吧。」我笑了笑,我想告訴琳子,我仍然是她的一休哥,永遠也不會變。

    琳子又站起身子,然後指著地上的小販們,「你把他們都放了吧,好嗎?你能做到的,我知道。」

    我再次愕然。

    「這裡的人我都熟悉,他們不是什麼壞人,我可以向你保證!」琳子又指著人群的另一個方向給我看,「那幾位大嬸,跟我住在一塊的,她們為人很好,都很照顧我,還有那幾個——家裡都困難,負擔也重,你能幫他們嗎?」琳子淡淡地看著我,「很多人都在傳,說你來這裡當書記,長川會不一樣了,你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是嗎?」

    我蹲在地上,仰臉看著我曾經非常瞭解的這個女孩,看著她平靜的樣子,我在想沈先生的那些原則,這一刻有崩潰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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