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來無事,我跟何繼志聊電話,想聽聽他的意見。
「肯定也不是鐵板一塊,誰都來敵視你——那麼高的配置下去,按正常情況看,怎麼著也得有人來拍拍馬屁溜溜門子啊!誰都得看著後路,是吧?」何繼志不愧是圈裡的腕兒,雖然不在政場,但是頗有家風,對這些東西門兒挺清,「像你這樣,完全弄成了孤家寡人,倒也少見。」
「其實很多人吧,都是觀風派,牆頭草,隨大流的——這些人倒是可以爭取一把。但現在關鍵是你鎮不住場子,他們沒理由投*你啊!大家都以為你那是秋後的螞蚱,神氣不了幾天,鐵著你能弄到什麼好處?」政治分析家老何又分析說,「根子還是在於任小天。」他說,「人人都知道任小天的背景,他不怕得罪你,那些人又害怕得罪他,所以任小天要帶頭整你的話,當然就是一邊倒的啦!」
「這些情況我知道。」我說,「我就是在考慮怎麼樣來爭取一把——」
「根本沒機會,你對他們沒有威脅!」何繼志再度打擊我說,「早就告訴過你會是這樣子,你還沒有思想準備啊?」他的話讓我再次鬱悶。「高層你是沒錯,但是也不可能直接插手安排下邊的人事,專門為你配一套班子吧?那可都是漢江省委的權力!你不會要求上邊把現在的委員們全給撤換了吧?呵呵——」
我把電話直接給掛了——越說越窩火。
更讓人窩火的是,後邊幾天發生的事情,愈發過分。我從一尊無所事事的泥菩薩直接成
長為長川有史以來最大的偶像——嘔吐對象。
到任後的第六天。我正在看文件,有幾個人敲門進來了,一個個面容淒慘,一看就長著個上訪的苦瓜臉,然後他們集體跪我辦公室裡了,撲通一聲響,嚇我一大跳。
「這位就是新來的沈書記,有什麼話大家跟他說吧——」秘書小田過來提示了大家一句。
這個小田,也讓我窩火。
一到任長川,馮副秘書長就領著他來見我,說是任書記給我安排下的秘書。幾天來這傢伙時時刻刻都在我邊上晃悠,又不說話,繃著個臉,跟我保持了一個標準的若即若離間距,問他什麼也不吭聲,還一扭一扭地——就跟我要追著他搞戀愛一樣,他媽的什麼人!
在田秘書的友情提示下,跪著的幾位老爺們揮舞手裡厚厚一疊材料紙,直衝我喊冤,說什麼長川人都知道,橫刀是青天大老爺,這次下來就是來為老百姓救苦救難的,弄得我那個汗啊,當場就差點暴走了。
「你們先起來,慢慢談,不起來的話,這就沒法談了。」沒辦法,雖然心裡很汗很鬱悶,我也得拿出平易近人的姿態來,我得哄著他們。
然後我把他們的材料拿手上翻了翻。嗯,可以這麼說,從這些東西看,他們絕對有理,確實被冤枉了,而且非常慘,我可以肯定。
於是我告訴那幾個人說,放這裡吧,我會轉給有關部門,調查落實,爭取給你們一個公道的處理。
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我有點悲涼感。事實上我非常清楚,自己根本就幫不到他們——他們要找的那些有關部門,我也找不上。
雖然在這裡坐著,我也就是個空氣——但是這句話,不能跟他們說。
他們相信了橫刀的說法。一番千恩萬謝之後,幾個人唯唯諾諾地退出去,我看見大家的眼神裡滿是希冀,他們真的在幻想,自己遇上了包青天。
我很慚愧。
我讓小田找來了馮副秘,然後我把那疊材料扔到他面前,衝他發了火。
「你們什麼意思?嗯?」我說,「門衛幹什麼吃的?為什麼把人放進我這來了?我這是信訪辦嗎?還有你——」我又指著小田,「會做工作嗎?」
我發的就是這個火——事實上,不能解決問題都在其次,關鍵是這樣的現象,極其違反政治守則,我感覺有人在玩我。
面對我的怒氣,小田看起來挺無所謂,「對不起啊沈書記,」他不卑不亢地說,「我這工作經驗是不足,您多批評——沒什麼事我就出去了。」然後身子一扭,真就扭了出去!
瞧著丫這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高人逸士姿態,不免有點目瞪口呆的想法。我用手點點小田那孤傲的背影,轉臉瞧著老馮,「他這什麼態度?」
老馮也是一臉的哂笑。「小田這個人,才還是有滴,就是這個性強了點,年輕人嘛,不懂事,呵呵呵——您也別跟他計較恁麼多!」
嘿!聽這說法——我還還小心眼了?再說他小田還算年輕人嗎?都比我大了小半輪的,他能不懂事?我*!
「算了算了不說他了——」我揚揚手,不想多浪費口水。「老馮,你就說說這上訪的群眾怎麼進來的?誰批准的?」
「我不清楚具體情況。」老馮還是滿臉笑意,「不過聽人傳,有領導說沈書記是長川的大英雄,很受人民擁戴啊,所以——」
「誰說的?」我問他。
「呃——不清楚。」他很乾脆地回答我。
然後老馮把那疊材料拾手上了。「這個好處理啊——既然沈書記不高興了。」他說,「我讓有關部門查一查,是哪幫刁民搞的鬼——」
「算了算了,還是放下吧。」我無可奈何地說——我幫不到人,可也不想害人。
事情愈演愈烈,變本加利。
接連幾天,我的辦公室不停有人進來喊冤哭訴,弄得我這成悲情電影院了。人們都是慕橫刀之名而來,口口聲聲說外邊傳市委書記這裡開放辦公,接待投訴,明查暗訪懲奸除惡,誓為民眾鼓與呼。
弄到我也想哭了。
最倒霉的是,這些人裡邊,我還看見了熟人——原同興裡的一些居民。比如那個劉躍進,伊琳家隔壁鄰居——政府拆遷的賠付款一直沒有到位,他說他都告了三年的狀。
我不想蒙他,我很直接地告訴他說找我沒用,我現在幫不了他。
結果弄到翻臉。劉躍進坐辦公室裡罵了我一下午,罵我是狗官,翻臉不認人,罵他們都瞎了眼,以前還幫著救我的命。
弄到我想死。
我又找到老馮,我也只能找他——秘書長不在,市委機關的事務,都在他手裡。我威脅老馮說惹我上火了我就斃了你,我問他是哪位領導打的招呼,讓門禁不管事。
這一次老馮吐了實情,不過瞧神情應該不是給我嚇的,他很直接告訴我說是陸書記,然後又是一臉哂笑。
他說陸書記說了,沈書記一向講究維護公道公理、民眾利益,所以就招呼保衛處,凡是找沈書記上訴投告的,門衛一律不得留難,指點辦公室位置,放行——不許阻攔沈書記為民作主,申張正義。
他媽的!老東西!
我在心裡恨恨地罵了一句。
陸書記,老對頭了——就是以前的陸檢,現在成了市委副書記,正主持著長川政法口的工作。
「呃,陸書記近段身體不太好,正在醫院養病——」老馮又小心翼翼地請示,「沈書記您看,要不要抽個時間去看望一下?」
「看他個鳥!」怒不可遏之下,髒話脫口而出,「我上任沒見他來看過,這裡出狀況沒見他來看過,喊開會他要養病,他做的什麼副書記?」我忿忿地說,「要看你去看,代表我!」
「還有。」我說,「通苑那邊幫我收拾一個房子出來——明天開始,這辦公室我不呆了,讓他訪!」
「呃——這個事情不歸我管,得等朱秘書長回來,要他拍板才成。」老馮笑咪咪地說。
我——倒。
我感覺自己生氣了。
然後我換了一個辦公室,繼續生氣。
除了生氣之外,也沒什麼好幹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作為一個市委書記,一級組織機構的負責人,連最基本的組織手段都無法保證實施,我還能做什麼?
半個月時間以來,我數次找到老馮,要求他通知常委們開會,但是一直未能如願。以任小天為首,常委們有的出國考察未歸,有的臥病在床不愈,還有的在外搞招商引資,據說正處於關鍵時刻,實在無法脫身。
總而言之,各種理由都很充分,都很重要,在長川的常委,總是湊不出半數以上,這會沒法開——開也白開,不具任何效力。他們好像準備就這麼拖下去,拖死我——拖到所有人都看到我的窩囊無能為止。
我有沒有能耐都暫且不提。俗話說,拍板定調,議事決策,制度就是這樣的——任何一
件大點的事,都得上黨委會討論。一個會都召集不起來,議不了事決不下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塊地裡,我不能構成任何威脅——想拍板?拍自個的辦公桌吧。那個能拍上。
又過了兩天時間,耐心耗盡,實在無法忍受,我終於拍了桌子。
沒法再沉默,那些小事也就算了,可是一個月後,兩會就要召開,我連市長們的候選名單都沒有看到,太過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我不想再忍。
我選擇了發飆。
我叫來老馮,扔了一張紙給他,勒令他張貼到每個市常委的辦公室門口去,作為告示。
老馮拿起那紙,才看了一眼,他的臉就像塗了防凍的蠟,黃了。
「你——您可不敢這麼幹。」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敢?試試?」我冷笑著告訴他,「你去打聽打聽,橫刀是什麼人,有什麼不敢幹的?」
「你去貼!」我拍了一把桌子,嚇得老馮身子一哆嗦。「沒有通知到他們,你負全責!通知不來,他們負責!這件事有錯誤,由我負責!」
這是一份對長川全體常委的公開告示。
告示裡,我警告他們:作為長川市委書記,我有召集會議的權力,但是這個權力現在無法得到保障,證明長川組織工作混亂,已經陷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市委常委會作為黨代會的代表機構,名存實亡,無法繼續履行職能;而長川所有在職常委,因不能履行工作職責,理應全部離職,我作為市委書記,負有領導責任,我率先請辭。
根據黨章第七章第四十二條,對於嚴重違犯黨的紀律、本身又不能糾正的黨組織,可以作出解散的決定,故此我將通知一批媒體,三天後在市委會議室公開宣佈,解散長川市委常委會!同時將此決定呈報中央,申請重新改組。
「這——這個——」看得出來,老馮出汗了,話也說得結結巴巴。
「我給了他們時間。」我冷笑著說,「三天——從月球回來都夠了。」
「還有——」我說,「新聞媒體,我已經通知過了,就不麻煩你們來做這個工作。」
「三天後,如果不能正常召集會議,我就宣佈解散常委會,大家一塊下台!」
老馮看我的眼神異常恐懼,像看到一頭洪荒猛獸,來自遠古,來自太空。
我承認——告示的內容非常生猛,或者說,這是一封戰書!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說。因為這個後果,就是把自己同長川政場還有這裡的官員們徹底地割裂開來,永遠無法妥協。
但是現在我不但這麼說了,還說得很大聲。我不怕開罪於他們——就像他們也不在乎得罪我一樣。
我跟這些人,沒有什麼可以調和的中間路線,不存在妥協——我來長川,就是來戰鬥的!橫刀立馬,一夫當關,面對整個長川政壇,我將一手挑起這場史無前例的戰爭。
看起來,又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其實我已經非常習慣了這樣的孤軍奮戰,而且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一樣,除了戰鬥的慾望,我沒有任何恐懼。是的,我深信一點,恐懼贏不下戰爭——狹路相逢,勇者無敵!
來吧!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