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天臉上掛著陰冷的笑意,把臉轉回去了。然後他端起茶杯來,輕輕地啜上一啜,仰天漱口,再吐到地毯上。
何繼志*在沙發上,手裡把玩著一個火機,他看著我倆,眼神中有一絲疑惑,好像也沒弄明白現場這個古怪僵硬的氣氛從何而來——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在我和任小天之間即將展開的對話,牽涉一個什麼性質的問題。
對於我來說,很重要,無比重要。我渴望達到目的。
對於任小天來說,也同樣重要。他不會讓我得逞。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他是這麼考慮的,我當時就想著,自己沒有其他辦法,真是這樣。如果事前知道他會給出這麼一個回答,我肯定不會找他——哪怕是拿把菜刀跑到長川街頭去砍人,也好過求他任小天。因為這個叫做——緣木求魚,或者說與虎謀皮。
「任書記。」過了好一會兒,我又等著任小天喝了幾口茶水之後才說話,我盡量把聲音弄得平和一點,低調一點,更像請求一點,我把自己對他的反感埋藏得很隱蔽,不露痕跡。「請你來這裡,是希望任書記幫我一個忙。」我說。
「關於長川此次換屆的問題——只有任書記能辦到。」我說。
「哦?是嗎?」任小天把茶杯放下來,他望著我微微一笑。「因為這個事,現在找我的人很多啊,躲都躲不開身。」他說,「想不到沈廳也不能免俗,這也要來插上一手嗎?」
「那麼高尚的一位君子高人,無慾無求啊——」他說,「怎麼著?尾巴夾不住了?不裝清高了嗎?」
我吸了一口涼氣,語塞中。然後側過臉去,看著何繼志。
何繼志也愣住了。
「呃哥們——」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小天。」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對不?」他瞧著任小天的臉色,話說得小心翼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嘛,對不?這個這個以前的事就算了,攜手向前嘛!你看沈廳這歉也道過了,禮也賠過了,態度還是蠻誠懇滴——是不是咱們就來他個一笑泯恩仇,化干戈為玉帛——」
任小天手往他那邊揮了揮,打斷了何繼志的酸文假醋。「好啊!沒問題!」他說,「別的那些也不說了,志哥的面子,咱得給!」
「沈廳你說吧!」他說,「只要不違反原則,能幫的忙我絕對給你幫!能辦的事我一定幫你辦!」
「哥們痛快!」何繼志坐起身子來一拍桌子,算是個擊節讚歎,「明兒老爺子再要看上哪件古玩意兒,哥哥給你包圓了!」他又回頭衝我擠擠眼,「小天開了口,兄弟有啥事你提——」
「那好——」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管任小天這態度是真是假,「蘇靜美的事。」我說,「怎麼樣任書記?能不能辦?」
「能啊,怎麼不能?」任小天很乾脆地回答我。他嘿嘿直笑起來,一副眉飛色舞喜逐顏開的表情,「我一定幫你辦,好好地辦她——」他說,「不就是個關照嗎?哥們這回還自動自覺了,根本不勞你沈廳插手操這個心。」
我呆了一下,跟何繼志對視一眼——應該他跟我一樣,也聽出任小天這口氣不善來。
「我會好好地照顧她——」任小天盯著我的眼睛,此刻他臉上的笑容,我可以很直接地用獰笑來形容。「沈廳的愛人嘛,情兒嘛,對不對?不照顧怎麼行呢?她會寂寞的——」
「小天!」何繼志打斷了任小天的話,「別開這種玩笑,不合適。」他說。
「任書記!」我的火又上來了,忍了一把。「有什麼說什麼,不用拐彎抹角,搞什麼弦外之音。」我說,「蘇靜美這次,不能讓她落選!能不能幫我做這個工作?」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一句話。」我的話音也開始生硬起來——已經感覺到他的拒絕了。
「哼哼。」任小天的目光收了回去。「別做夢了。」他果然說,「她這屆任期一滿,肯定是下,沒什麼好說的。」
「蘇靜美不下來——長川還能呆人嗎?我們怎麼做事?」任小天惡狠狠地看著我,「都讓著她三年了,還不夠?省裡的意思,還有上邊的意思,都是讓她下課,你還能說出這個話來?你有腦子嗎!」
我無可奈何地搖頭——這個情況其實我清楚,提要求純粹是抱了個僥倖的想法。
長川這三年的政局,可以用一個亂字來形容。任小天的心情不太好——當初作為周書記的秘書空降轉任,文事件沒有最後定論,外頭對周書記他老人家的議論一直挺大,直接導致任小天的此次任命被大眾質疑,再加上原來的班子情緒也牴觸,高層組織部門從保穩定的考慮出發,一直壓著沒把他這副書記扶正,而是建議漢江省委從外地調入市委書記入主長川。
於是問題就出來了。任小天肯定不樂意,他覺得這市委書記的位置是自己碗裡一塊肉,他在這眼巴巴地望著,憑什麼輕易讓人給吞到肚裡去了?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於是牴觸了鬧矛盾了——以他為首,長川政場又聯起手來,鐵板一塊對付外來戶,誰來就弄誰,給人上上下下一架空,得了,新來的那位——等下課吧。
聽起來像笑話,但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這也沒辦法的事,國情如此——沒人來吧,大伙窩裡鬥,有人來了,一塊上,弄死他,弄完了大伙接著鬥,實踐出真知,鬥爭長才幹,斗人者人恆斗之,誰也不服誰——鬥爭這個哲學,在咱們國家,從歷史到現在,從來沒有消停過,而且估計從現在到未來,永遠也不會消停——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安身立命必需的武器,居家旅行必備的良藥,殺人滅口……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
長川這幾年,走馬燈似地換書記,三年換了五任,一個比一個下得快——鬥爭太複雜了,矛盾太尖銳了,這潭水太深了,誰都搞不定,再有能耐也不行。
當然,按照哲學觀點,矛盾是普遍存在的,鬥爭是永恆不變的,為什麼長川就那麼特殊,沒人能控制下來?
因為長川的政治局面,比別的地方多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獨一無二——就是文事件,還有蘇靜美的存在。這是整個長川政場不能直面的,邁不過去的坎。事實上,政治在這個問題上遭遇前所未有的尷尬,一道無解的方程式,沒有人能夠給出答案。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文及其後續事件沒有最後揭開蓋子。當時為了謀求脫困逃避責難,也是為了保穩定,蘇靜美獲得釋放平反,同時被復職,放到了原來的位置上。高層希望通過這個舉動證明政治的清白、法律的公正,再加上橫刀的配合出演,讓事件始作俑者切責悔過退出江湖,這一系列動作的目的基本達到,文事件漸漸淡出人們視野。
在此過程中,蘇靜美的政治花瓶角色必需存在,一定要讓人們看到她的完好佇立,否則政治的清白、法律的公正,就成了一個笑話。
又正是因為蘇靜美的佇立不倒,導致了政治的無比尷尬——長川乃至漢江整個政局沒有絲毫改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這是一場事實存在的笑話。所有人都知道,蘇靜美因為政治傾軋而受難,她受到了迫害,但她清白無辜,她回來了,卻沒有人對這個錯誤的事件負責,沒有人因為迫害她受到懲罰——所有現象,所有的事物都是對的,都是正確的——真正的黑色幽默。
一個天大的悖論,怪圈,黑洞。
確實不能讓誰來負這個責任,也不能夠去懲罰誰——那樣將可能導致政治形象的全面崩盤,同理之艷照門事件可供參考——後者曝光明星真相,前者暴露政治本色——其結果都足以讓信仰崩潰。這個後果之重,沒有誰可以承擔。
所以,長川原來的格局,雷打不動——不能讓任何的風吹草動,被人聯繫到讓政治不堪回首的往事上去,引發不必要的矛盾。
淡化,淡化,低調,低調,穩定是第一位的——只要長川不徹底亂起來,亂到不可收拾那地步,就由它去吧。政治在這個地方,用了一個拖字訣,倒也無可厚非。
長川的這個奇特現象,確實讓人撓頭。我們學校常務副校長跟我閒聊時,說過這樣的話:長川現在情況複雜,很棘手,軟著陸是個辦法——等一等,看一看,到換屆時才好處理,事情也許就自然了,不勉強了。
在他這幾句話裡,我清楚地理解到,處理這兩個字的潛台詞——就是蘇靜美換屆時下課,不再出任副市長——這也是盤活長川政治的必須前提。她在台上,所有的壓力都在——輿論,民情,無法承受之重。讓她自然下台,是最好最自然的選擇,最優化合理的方案,符合方方面面的利益。
這些話代表政治的意思,高層的意思,非常權威,我同樣清楚——權威的原因,是因為我的副校長,就是高層的組織部長。他的每一句話語,哪怕來自閒聊,都是權威的都是經典的——這個國家裡,比他更懂得政治,比他還要高層的人,不會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