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驚的野鴨在湖面上飛舞,雜亂的鳴叫,翅膀在空氣中揮動發出風聲,擾亂人們的心神。
饒是經歷了無數場廝殺,看慣了敵人和朋友的鮮血,邵雲飛卻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緊張過。獨臂顫抖著從腰間拔自己的火銃,那火銃卻如生了根般,接連用力幾次都無法拔出。
扁舟上,火銃從一個行商打扮的刺客手中落下,無邊的落入水中。
堤壩上,武安國迷惑的看著湖面,他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是一個誰都無法相信的結果,包括刺客自己,他的手緊緊的捂在自己的胸口處,血,從手指間噴泉般湧出。
「你……」刺客不甘心的回轉身,後背的血跡已經染紅了大半幅袍襟。一把三眼火銃依然端指著在他後背,清煙繚繞。
舟子模樣的同伴給了刺客一個歉意的微笑,將冒著清煙的火銃緩緩移向自己的太陽穴,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大喝「武大人小心了,我等今天奉命來殺你!」
清脆的火銃聲再次打基礎碎湖面的平靜。兩具屍體同時落入水中,一抹暗紅,緩緩從湖水中升起,在湖面上隨著水波的漣漪,慢慢擴散。無人駕駛的小舟逐波輕蕩,斑斑血跡在麗日中格外刺目。
「那個舟子前幾天我好像見過,他到處打聽武大人的事,在湖面上兜了好幾天」船老大半捂著眼睛蹲在船頭上,發出一句夢囈般的呻吟。
寂靜的湖面隨著這聲呻吟而熱鬧,人喊聲,馬嘶聲,舟楫聲,腳步聲,瞬間如開了鍋般響成一團。
武安國遇刺的消息幾天功夫就隨著報紙傳遍大江南北。關於刺客的身份,人們議論紛紛,關於這次武安國死裡逃生的細節,很快也流傳開了諸多版本。南北方大小報紙由於各自的出資人不同而一向不睦,這次卻出奇的保持了一致腔調,對派出刺客的幕後黑手大肆鞭撻。「禽獸不如,喪盡天良」。
善於挖消息的寫手們又將邵雲飛出現於湖面上的原因挖了出來。朝廷派人替南洋土人撐腰的事情也不脛而走,報紙上又是一番熱鬧。有朝廷決策。讚賞大國氣度者,更多的人寫了文章譏諷,罵黃子澄等人沽名賣國。
大明朝所有的熱鬧都被兩聲火銃給點了起來,有人暗中歡喜,有人暗中憂慮,各自打著算盤。計算著每一步的厲害得失。
「陛下,武公安國雖舉止狂悖,出言荒謬,卻格守臣責。輔佐代聖主皆有大功;如此公忠體國之臣世所罕見,陛下縱使不欲其揮霍國庫。釣譽沽名,也應該將其交有司問罪,以正刑曲。豈可做此不仁不義之事,效滿面匪盜下流之為?」御書房,文學博士方孝儒梗著脖子,氣哼哼的遞上一份奏折。
「君之責,施仁政以愛民,臣之義,……」,又是這唱了無數遍的老腔調,建文帝心煩意亂的合上方孝儒的折子,順手丟到書案上。武安國遇刺的事情已經過去七天了,七天來,沒一件事情不讓他焦頭爛額。從朝廷到民間,無處不在指責那卑賤的幕後指使者,言辭之間,怎麼聽怎麼像在指桑罵槐。幾個權力較大的王叔更是囂張,居然先後派了八百里加急快馬前來詢問武安國的情況,言語中已經流露出,如果武安國身遭不幸,他們將起兵清君側的威脅。外邊不安寧,內部的親信也開始相互傾軋,彼此叱責對方先前幾個政策處理失當,連當年父皇鼾伯文淵的老帳都給翻了出來。眼前這個書獃子老師最為過分,居然寫了奏折來當面罵自己卑鄙下流。
「陛下,陛下你居然……」方孝儒看到建文帝摔了自己的奏折,怒火欲甚,雙方有君臣之名,卻亦有師徒之義。眼前這個弟子不思悔過,反而將老師的奏折摔了,這讓自己的老臉向哪裡擱?
一直在御書房問對的周崇文見狀,趕緊閃過身來擋在皇帝與方孝儒這對師徒之間,一邊以眼神示意方孝儒注意君臣之禮不可逾越,一邊笑著向幾個入宮覲見的重臣解釋。「這事的確非陛下所為,雖然那天幾個蠻夷小國使者信口胡柴,說只知道武安國,不知有皇上,讓人聽了生氣。但陛下乃天下共主,上承父之餘烈,下負天下士林之厚望,腹能撐船,豈會容不下武公這國之干臣?況且殺了武公,對陛下有什麼好處?」
方孝儒被周崇文問得微微一愣,同時也意識到剛才自己憤怒過頭,失了君臣禮數。後退幾步,躬身賠罪道:「陛下息怒,臣等一時魯莽,出言衝撞陛下,願領責罰!」
建文帝嗔怪的看了老師一眼,臉上的惱怒之意也漸漸平復。此刻不是君臣鬧彆扭的時候,剛剛開始逐步削番就鬧出這麼一檔子事,讓幾個番王有了鬧事的借口。不知哪個混蛋拍的馬屁!你要是下手,倒下得利索些,殺了武安國,朕給他身後哀榮,風光大葬便是!大不了朕親自給他撫靈送棺!這下弄得不尷不尬,武安國一家閉門謝客,天下士林震動,諸王個個鬧得朕抓兇手,朕,朕這個皇帝怎麼當得這麼倒霉!
歎了口氣,建文帝終於知道了父親英年早逝的原因,這皇帝真不是好當的,遠遠不如當太子時自在。「罷了,大伙都坐下說話吧,朕已經派人去探望武公,一兩天之內就能回來。弄部也採取了行動,派出了最得力的人手全力緝拿幕後主使者。諸位都是國之重臣,此際還是穩住陣腳,輔佐朕渡此難關為正經!」
「臣等當然願意為陛下鞠躬盡瘁,但此時若不找出兇手來。恐難塞天下悠悠之口!」戶部侍郎卓敬沒有跟隨眾人就座。站著向朱允文勸諫,孤零零架著的官服比已經落座的眾人高出老大一塊。「幕後真兇找出來的時間越晚,越會授諸番王口實。眼下周、齊、代諸王聯名上書,請陛下殺主使之人以謝天下。陛下若置之不理,難免會讓人覺得陛下護短。」
「放肆,區區一個小侍郎,怎能如此和陛下說話!」卓敬話音未落,兵部侍郎周崇文便『蹭』的跳了出來。對卓敬大聲叱責。
朱允文瞪著眼睛,對兵部侍郎的出格舉止視而不見。
方孝儒皺了皺眉頭,剛熄滅的怒火又給周崇文給點起。這個姓周的兵部侍郎,曾於北平書院畢業,又在洪武朝已故大學士吳沉手下做過書吏。為文和治政俱有獨到之處。就是為人也忒的無恥。他在安泰朝與大學士尚炯沉藏一氣,四處搜刮。建文登基,方孝儒本欲彈劾他貪污之罪,哪知道周崇文見機得快,將所有罪名都推到了一個遠房親戚身上,並且站出來大義滅親,親手將那個親戚繩之以法。後又主動交出了部分家財,自請處分。建文帝見他如此知道進退。只是小小懲戒了他一下,就又將他留在了身邊。刺殺武安國的事如果建文皇帝真不知情,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周崇文暗派人幹的。否則他也不會跳得這麼歡。
沒等方孝儒想好恰當說辭,戶部尚書齊泰搶先站了起來反駁。「周侍郎此言差矣,卓大人所說乃實情。此際我大明內憂外患,實在不可再讓諸王與朝廷之間互相猜疑。陛下,臣以為,緝拿兇手一事,越早越好。」
齊泰氣周崇文囂張,將『侍郎』二字咬得格外的重,周崇文雖然甚得君崇,論官職畢竟也是個侍郎。並不比卓敬高出半點。
「是啊,周侍郎怎能如此說話,武大人為國為民,天下誰人不看在眼裡。」工部尚書周無憂在旁邊幫腔,一口一個侍郎,提醒周崇文自己也注意身份。
「陛下,臣聽人說,畫像上那兩個刺客曾和周侍郎家的管家在酒樓謀面,周侍郎,不知你府管家是否還在,可否交給刑部一問!」海關總長朱江巖站起來,怒氣沖沖的質問。自從前去南洋宣讀聖旨回來,姑蘇朱二就一直告病在家,海關事務都交給了別人打理。今天下午是齊泰到了他家,硬將他拖到御書房來找皇帝替武安國討說法。
騰的一下,周崇文腦門上有大顆漢珠冒了出來。辯解的聲音大而無力:「朱大人休要栽贓於人!天下長得想像的人有得是!我……我府管家剛剛辭工還鄉,他做什麼,與我有何關係。」說罷,眼睛不停的向黃子澄方向張望,希望他出面替自己解此困局。
這下倒是不打自招了,眾人已經明白是誰幹的好事。肯定是眼前這個周崇文想拍皇上馬屁,所以才派了刺客去殺武安國。沒想到兩個刺客中間有一個原是淮上災民,見武安國如此赤心待其家鄉父老,所以才在關鍵時刻救了武安國一命,辜負了東家對自己的信任,這個忠義的刺客也只有拔槍自盡一途。
文學博士方孝儒再不想看周崇文表演,拍案站起,「萬歲,事實已經明瞭!是周崇文暗殺重臣,蓄意陷皇上於不義之,請萬歲將其推出午門,明正刑典!」
「萬歲聖明!臣……臣可是不願見那個沽名釣譽的傢伙拿著國庫的錢給自己收買人心,所以平素才直斥其非。可,可,臣從來沒想過要殺他,望萬歲明察啊!」周崇文撲通一聲跪倒在建文皇帝面前,大聲哭叫,賭咒發誓的表清白。他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大嘴巴,今天齊泰等人明擺著是核計好了,步步緊逼,目的就是讓自己亂掉陣腳,自己居然不小心著他們幾個的道。
就在邵雲飛逗留在京城等候消息期間,孟加拉諸國來使節絡繹前來向朱允文稱臣,送上了大把禮物。建文皇帝自覺風光,在黃子澄等人的鼓動下,將邵雲飛與徐輝祖辛辛苦苦整理出來的情報忘到了腦後。眾使者在朝廷上幾度提及武安國,說是孟加拉灣諸國臣民對此天下第一大英雄非常仰慕,又讓朱允***生疑懼。在御書房招集黃子澄等人商議對策。當時周崇文就獻了這條暗殺計。理由是武安國功勞太大,明著殺了他恐怕天下震動,暗殺後還可以將罪責推到別人頭上。建文帝與黃子澄當時對此計策不置可否,周崇文即以為二人默許了自己所為,旋即開始佈置。邵雲飛心中有事,在京城逗留時間較長。所以當他趕到洪澤湖時,剛巧刺客踩好了點,開始行動。
廢物!黃子澄心中暗罵,不得不站起來替周崇文開脫,「陛下,臣以為,此事因果尚未查明。不易早下定論,況且,縱是周家僕人忠心為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作主張去嚇唬武大人,周大人亦屬無心之過。反正武大人並未受傷,眼下危難之際,還是不要將此事傳出去了罷!」
這怎麼行!方孝儒、齊泰、卓敬等建文近臣皆將目光看向朱允文,希望他此時拿出點皇家氣概,不要因私交而忘國事。與他們期望的恰恰相反。建文帝居然抬腿踢了周崇文一腳。笑著罵道:「滾起來吧,當朝大臣,如此哭哭啼啼像什麼話。」然後抬頭對著滿屋子大臣諭示:「刺客是不是周府管家派的,目前還沒弄清楚,大家不要相互猜疑!你們都是朕的肱股,應該團結一致才對。今天的事就此作罷,武大人受了些驚嚇,朕從內孥裡多拿出些錢來,給他壓驚就是……」
這樣也行?戶部尚書齊泰瞪大了圓圓的眼睛望向方孝儒,文學博士方孝儒的臉的氣青了,顫微微站起來,剛要反駁,又聽建文帝補充道:「朕也為難,要知道幾位叔叔們天天巴不得中原有事,巴不得見到朕有失德之處。這事處理不好,反而給了他們逼迫朕的借口,與國不利,以天下蒼生為念,還是能讓它被淡忘就淡忘了吧。」
以天下蒼生為念,七個字如泰山般將方孝儒又壓回了座位上。建文帝從安泰手中接過的是一個爛攤子,按當年朱元璋分封諸王以衛宗室的主張,幾個番王各自擁有重兵。安泰帝得位手段不正。為了安撫諸位兄弟,默許了割據勢力的形成。朱標活著的時候,番王們看在他是大哥的份上,對朝廷的命令還聽一句半句。安泰皇帝一死,朝廷的旨意根本傳不到番王領上,最近的幾個動作,無論是試行井田,還是收攏海上貿易,也都只是在皇帝直轄之所鬧騰。這邊管得緊,別處管得松,有些「不懂禮儀」也不肖臣民紛紛捲了鋪蓋向北方跑。各番王的勢力更加壯大,沒有什麼事情他們還要鬧一鬧,若真的承認了是朝廷上有人主使刺殺武安國,恐怕後果不僅僅是殺了周崇文這麼簡單。
「依臣之見,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乃招回武大人,請他主持朝政,即塞了天下之口,又可以借武大人的威望震懾諸侯。」戶部侍郎卓敬又站起來獻上一策,默認了建文皇帝對周崇文的包庇。卓敬素有智者之名,曾向建文皇帝獻策,懇請其不要急於打番王們的主意,而是通過分封番王的子侄們的方式,讓危機在番王們的領的化解。可惜這些策略皆不被建文采納。
「不可!」方孝儒與黃子澄同時站起來表示反對,彼此看了一眼對方,又都坐了回去。
『你等當然不願意武侯回來,他回來了,還能由著你們胡鬧麼』朱江巖冷冷的看著前邊幾個名臣,目光中充滿不屑。
君臣幾個各懷肚腸,書房內突然顯得有些冷清。就在這時候,秉筆太監喊了聲「啟奏萬歲,八百里急報」,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將一份牛皮封好了的密信呈上御案。
朱允文掃了一眼封面上的落款,神情剎那凝重。匆匆忙忙拆開封口,將一張密折從裡邊取了出來。
片刻過後,御書房的重臣們都知道了密折的內容,有人歡喜有人愁。這是一個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消息,剛才讓大家爭吵不休話題的主人,武安國,丟了。
建文皇帝派去的使者與方官員一起拜訪了武安國府,據方官員介紹。從遇刺之日起,武安國在洪澤湖畔的臨時居所就一直大門緊閉。洪澤湖北堤的檢查修補工作也交給了以林達為首的幾個學生來出持。大家都說武安國或者受了驚嚇,或者勞累過度抱病於家中。沒人見到他出來走動,就連武府的傭人,出來的次數都越來越少。
隨從人員在武安國家門前扣了半天門環,都沒見有人出來開門。使臣與方官員覺得事情有異,幾度叫門不應,無奈破門而入。若大個院落空空蕩蕩,早已沒了人影,滿院落瑛,雪般鋪了一。
使者和官員問遍左鄰右舍,皆曰未見武府異,餘情一概不知。第二天有意再問。幾個鄰舍也不知去向,如湖面上偶然泛起的漣漪般,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