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十四章 生命(六)
    「這伙天殺的蠹賊」,朱元璋「啪」地一下,重重的把錦衣衛的密報拍在書案上,喝了一半的參湯一下子濺起老高,沒等湯落回,裝參湯的茶碗已經骨碌碌從書案頭滾下,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萬歲,萬歲惜怒」,老太監王公公帶著一夥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進御書房,七手八腳將碎茶碗撿起來,兜在懷中收走。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王公公把書案上的奏折一一歸攏,用乾淨抹布擦去上面的參湯,然後揮手命令幾個小太監退下,低聲問道:「萬歲,誰惹您生氣了,要不要老奴拿把火銃來,伺候您到花園中打兩槍」。

    對著靶子射擊是朱元璋最近的兩年喜歡的發洩方式,縱是開國之君,也不可能事事隨心所欲,鬱悶的時候打爛一張靶子,肚子中的火氣也消了大半,處理事情也會冷靜許多。

    「算了,你也退下吧」。朱元璋重重地把自己摔進龍椅,滿臉掩飾不住的落寞。「這就是朕依賴治國的名士麼」?望著錦衣衛送來的密折,他陷入了沉思。

    內閣大學士吳沉等人畫舫密議,朱元璋不用猜也知道他們謀劃些什麼。布政使郭璞前些日子亂拳打到老師傅,讓反對新政的幾個大臣吃了啞巴虧,作為這些人的領袖,大學士吳沉能嚥下這口氣才怪。朱元璋並不怕新政與反對新政的人內鬥,因為最後決定權掌握在他手裡,有矛盾和鬥爭,他這個皇帝才好駕馭。就像這次處理郭璞調任一事,朱元璋早就看出陝西和山西的官員對推行新政躍躍欲試,也早就想派一個得力且有經驗的官員過去,把兩地的製造業發展起來,把威北、定西二軍的軍火供應問題解決掉。所以才痛快的做出了對郭璞的獎勵與任命的決定,吳沉等人對任命不滿,自然會找機會挑郭璞的毛病,做為皇帝,他正好可以藉機敲打新政的鐵桿著,讓他們時刻感受到天威的存在。問題是幾個大學士到哪裡商議對策不好,偏偏跑到了郭恆的親戚開的畫舫,那是錦衣衛盯了三個多月的窩點。御史章嚴彈劾戶部虧空錢糧之事,朱元璋表面上不欲追究,僅僅聽從武安國的建議更改了記帳方法,暗地裡卻想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貧民出身的他最恨貪官,在蒙古貪官污吏的壓搾下四處討飯的日子永遠都是個夢魘。經得力干將的察訪,貪污的焦點就集中在郭恆等幾個戶部和工部官員身上。吳沉等內閣大臣為了黨同伐異,居然和郭恆勾結,讓朱元璋對這些儒林名士倍感失望。

    他們曾經說得多冠冕堂皇啊,忠君,愛國,體貼百姓,廉潔奉公,但這些名士們真的有人兩袖清風嗎,朱元璋看不出來。當年大明立國,宋濂、高廉等名儒都立下了汗馬功勞,大明朝法律和很多政策也是以宋代理學為基礎。國君統治百官,儒林提供官吏,官吏約束百姓。這是當時多麼完美的一種設計,朱元璋曾以為這種治國方式可以確保他朱家江山萬年。誰料到自己所倚仗儒林的蛻變這麼快,建國才十幾年,已經蛻化到和蒙古人的幫兇色目師爺一樣黑心腸。

    怎麼辦呢,朱元璋提起筆,奏折上批示了幾個字,復又把批示劃掉,擲筆於案。僅僅憑一次聚會就治他們的罪,文武百官都會覺得不公平,況且治了他們的罪,朝廷的平衡怎麼維持?誰來制約武安國、郭璞、費震等新政的大臣?帝王之術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一種平衡之術,朱元璋必須在新舊兩派間找平衡,在太子和燕王之間維持平衡,在中央和地方直間維持平衡。如今表面上朝中新政和反對新政的大臣之間界限劃分並不明顯,有很多人像大學士邵質這樣左右搖擺,實際上,由於利益所在不同,他們早已分成了兩大陣營。每天坐在龍椅上朱元璋對底下發生的很多小動作看得清清楚楚。作為一個絕代帝王,他更清楚新政和原來的治國方法對國家的影響。在富國強兵這一點上,新政的確做得很出色,古往今來從來沒有一個皇帝能用這麼少的兵直搗黃龍。短短幾年間,他朱元璋就從一個修建京師城牆都要到處募捐的乞丐變成整天為國庫中存銀如何花掉犯愁的大富翁。但在維持江山穩固方面,舊的方法可能更有效,更直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被土地束縛住的人無論多高的才華,一個地方官吏輕而易舉的就可以讓他失去全部家當,包括財產和尊嚴。而新興的工商階層則不同,他們隨時可以離開故土,並且不在乎流浪。江南不能容納他們,他們可以到塞北。塞北沒有他們的生長空間,他們可以走到西域,甚至更遠。並且他們在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時,比地主和佃農更積極主動,更具危險性。用吳沉等人攻擊北平新興工商階層的話來形容就是,「謀利目無尊卑,爭利不則手段,無君無父」。

    難啊,朱元璋悒鬱地想。和很多迷茫的大臣一樣,他亦不知道如何取捨。他不是武安國,沒有幾百年後的經驗和智慧。如果他能像後世的史學家一樣跳出來,從半空中用與己無關的平常心去看當年的這種迷茫,他就會發現,此時此刻和後來的很多時候,他實際上是在執政階層利益和國家民族利益之間做取捨。而這種選擇,對一個執政者來說,真的很難。

    快過年了,明年春天朝廷上就會補充滿新的血液,眼前的事先放一放,等科舉結束再說吧。長長的出了口氣,朱元璋喚進秉筆太監,「派人傳朕的口諭,讓駙馬李琪和公主回京城看看,這別守制了,朕和皇后這裡需要他們夫妻兩個。你順便讓邵質擬份聖旨給駙馬,奪情那種,要說得漂亮」。

    「老奴這就去辦」,秉筆太監王公公答應一聲,正準備派小太監分頭執行,卻聽見朱元璋換了種語氣,關心的問道:「皇后的病好些了嗎,陳士泰怎麼說」?

    「回皇上的話,皇后說她感覺好多了,只是這幾個月吃藥吃的膩了,聞到藥味就噁心」。王老太監小心翼翼的答道。他不敢對皇后的病情說出自己的看法。「皇上且放寬心,皇后吉人天相,一定會得到老天保佑。況且那鄧州陳士泰的確有些門道,老奴看這京城太醫那麼多,就沒一個像敢做敢說,不避諱病情的」。

    秋天的時候,鄧州陳士泰帶著震北軍女醫官吳娃星夜趕到京城,連口氣都沒歇就被朱元璋招進皇宮。陳士泰沒有像太醫那樣懸紅診脈,他直接告訴朱元璋所謂懸紅診脈無異於拿病人開玩笑,他不敢對一國之母如此不尊敬。作為折中辦法,陳士泰遠遠地問了馬皇后幾句病情,然後由女醫官吳娃完成後邊的望、聞、切及貼身診斷工作。不避諱病發部位和個人名聲,陳士泰直接告訴朱元璋,這病自己沒見過,古今醫書上記載也很少。估計是當年馬皇后為朱元璋藏餅的傷口處理不善落下的根。加上隨軍爭戰休息無規律,這病根已經深入骨髓,自己能做的僅僅是把病用藥石逼住,具體能否康復還要看馬皇后今後的日子裡是否開心,是否勞累。

    「古之華佗,以刀切除病發肌肉,臣及女醫吳娃或可為之,但皇后病體纏綿太久,施術時須以麻沸散相佐,否則病根未除,人恐怕已耐不住痛。然麻沸散早已失傳,臣多年尋找,嘗草逾萬亦未能配之。況且女人血虛,一旦血流不止,臣恐怕救人之術反成殺人之術」。

    陳士泰提出的第二個方法未免驚世駭俗,當年華佗提議給曹操開顱,反被曹操所殺,陳士泰敢對著朱元璋提出割皇后之乳,這種膽氣就讓王老太監佩服。更讓王老太監佩服的是朱元璋,他聽了陳士泰的建議非但不怒,居然讓陳士泰到科學院武安國手下設立醫學科,專門研究麻沸散,和傷口止血課題,所花費用由內孥支付。

    「吉人天相,真的有神靈保佑就好了,朕倒寧願這如畫江山來換」,朱元璋歎著氣說道:「王公公,你歲數大,知道除了遍請名醫外,朕還能做些什麼」?

    「老奴不敢」,王公公欲言又止,看看朱元璋的臉色,咬著牙說道:「萬歲,臣不敢干政,但臣願意為皇后肝腦塗地。前朝的時候,皇家有人病了,通常是殺牲口祭天,然後大赦天下。年關將至,萬歲斟酌」,說罷,跪在地上連連叩頭。

    「你起來吧,這也不算干政」,朱元璋感動地吩咐。祭天這個法子他不敢肯定,司天監現在用了大號望遠鏡,夜空已經和傳說中的不一樣。九天之上是否有神明,朱元璋本身就有些懷疑。然而此刻除了祈求上蒼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妻子做什麼?

    「傳朕的旨,為慶賀倭國歸順,蒙古遠逃,年底大赦天下」。

    「是,老奴等替天下罪民謝皇上」。

    「且慢,再補上一句,讓刑部記下了」,朱元璋猶豫了一下,繼續補充道:「貪污受賄之徒,不在大赦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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